这次对战,他输得彻彻底底,却甘拜下风。
第78章 岐王将在灵州重新迎娶王……
那厢, 时缨睡得并不踏实,虽疲累至极,却因心里装着事情, 翻来覆去地做噩梦。
她梦见许多小时候的事,舅父教她骑马射箭,舅母将长命缕系在她手上, 表姐带她去采莲蓬,表兄将她拉到河边,要跟她比赛谁能在水里闭气更久。
突然,安国公从不知名的地方跳出, 挥舞利刃,将他们砍得浑身是血,她哭喊着想要施救,却无法动弹, 表兄用尽全力朝她伸出手, 转瞬被安国公夫人拖入深渊。
指尖相擦而过, 她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表兄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
旋即, 耳畔传来喧哗声,画面突转, 回到营中。她看到愤怒的将士们一拥而入,将表兄团团包围, 他们双眼通红, 叫骂一浪高过一浪,旋即抽出刀剑,发疯似的扑上去,要将他凌迟处死。
她拼命挡在表兄身前, 可惜却是徒劳,她的存在宛如空气,兵刃不多时便沾满了血。
她猝然惊醒,心跳如擂,耳畔嗡嗡作响,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四下寂静,慕濯不知所踪,她一把掀开衾被,抓过外衣飞快穿好,大步走出帐篷。
外面人来人往,有伤员被陆续抬进大夫所在的营帐,时缨心头一跳,正想找名士兵打听发生了何事,就听到慕濯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阿鸢。”
她转过身,在看到他的瞬间,无处着落的心归于原位,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攥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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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到帐内,时缨忙不迭问道:“殿下,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我表兄他……”
“他确实藏了后手,但那些北夏人还没来得及营救他,就被我方侦察兵发现,我派顾将军出马迎敌,现已将他们击退。”慕濯宽慰到,“林兄的事你不必担心,他还活着,只是与我聊了很久,想必也累了,让他歇一会儿吧,你也不要一直去看他,否则更引人怀疑。”
时缨闻言放下心来,听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倦容难掩,不觉轻声道:“你脚不沾地忙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了。”
他日夜兼程赶到战场,一番厮杀之后,又陪她去见表兄,天亮时她回去睡觉,他又接着跟表兄交谈,直到现在。她摸了摸床褥:“我刚起来,还是热的呢。”
怕他拒绝,她主动伸手,试探地解开他的外衣。
慕濯有些好笑,见她面色通红又强作镇定的模样,只能忍住,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摆弄。
突然,时缨想到什么:“对了,我还没给你换药。”
慕濯按住她的手:“让大夫来吧。”
“我言出必行,岂能反悔。”时缨似是明白他的顾忌,“没事,我不怕血,以前明微练武时受伤,我也曾帮她上过药。而且大夫现在正忙,我们就别去打扰了。”
说罢,她到外面打了盆干净的热水,提着药箱在他身畔落座。
褪下中衣,她轻轻地拆开纱布,动作不由一顿。
与曲明微在校场摔摔打打的伤口相比,战场上真刀实枪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虽然只是些不算严重的外伤,还是让她吸了口气。
梦中情景复现,但那时,他每次换药都会将“她”赶出帐篷,她羞于观瞻,也就依言照做。
而今她无从想象,他当时的情况有多严重。
即使最终死里逃生,却也元气大伤,导致他后来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就与世长辞。
慕濯觉察到她的停顿,以及逐渐急促的呼吸:“阿鸢,还是让……”
“没事。”时缨如梦初醒,“我没有害怕,就是……有点心疼。”
慕濯怔了怔,复而带着几分调侃,得寸进尺道:“有点?”
“……”时缨深吸口气,“好吧,非常。所以殿下以后要少受点伤,免得我终日提心吊胆。”
话虽如此,却知边疆一日不宁,他就还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距离那场大战还有不到两月,她一边为他换药包扎,一边回忆梦境,因为梦里没有“她”相助,表兄应当并未落网,之后两军交战,北夏来势汹汹,想必也是出自表兄的手笔。
她存着些许希望,现实既已发生改变,或许未来也将截然不同。
一时失神,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肌肤,她像是被烫到般,刷地缩回了手。
旋即,又觉得自己何必做贼心虚,反正是在背后,他看不到,而且……细想方才稍纵即逝的触感,似乎还挺不错。
她恢复镇定,若无其事地继续,壮着胆子有意无意地多碰了几下。
计划得逞,她的整张脸都快要烧起来,却又不禁扬起嘴角。
忽然,他微微一叹:“阿鸢,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摸。”
“我没有。”时缨条件反射地否认,话音落下,立时觉出不对,这简直是……不打自招。
她索性破罐破摔:“后背而已,不小心碰到了,又不是故意占你便宜。”
慕濯轻笑出声:“敢做不敢当吗?怕什么,我是你的夫君,你想摸哪里都可以。”
什么叫……想摸哪里都可以?说得她好像是个登徒子。时缨尴尬得无地自容,飞快换完药,拢起他的衣服,命令道:“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睡觉,不许再说话。”
慕濯抬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得,都快烧熟了。
他言听计从地躺下:“有事一定要叫醒我。”
被褥暖热,残留着她的香气和体温,他紧绷许久的心弦渐渐松懈,很快睡了过去。
帐内陷入安静,时缨走到桌案前,将文书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随后,她去了趟宣华公主那边。
宣华公主得知自己遇袭的前因后果,震惊之余,神色间流露出一丝期待,她虽未明言,时缨却一清二楚,她指望着皇帝会因为北夏背信弃义而终止和亲。
消息已经快马加鞭传回京城,在皇帝下达指令之前,她至少可以暂且待在灵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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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营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灵州刺史听闻前线有异动,疑似和亲受阻,连夜乘车至此,带来一封书信。
“陛下知晓殿下不愿委曲求全与北夏求和,特地派人嘱咐下官,如若宣华公主未能顺利离开灵州,便要将这封信交给殿下。”他双手递到慕濯面前,“陛下的旨意是,和亲势在必行,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切莫冲动行事,挑起两国战争,陷黎民于水火。”
慕濯面无表情地接过,信件的落款是五月末,和亲队伍离京之前,皇帝就留了后招,似是唯恐他阻挠此事,要求任何人不得抗命。
“这可不是我抗命。”他冷笑,“是北夏袭击和亲队伍,妄图嫁祸给灵州,借此挑起战争。人家都骑到头上了,陛下还执意要‘以大局为重’,君令臣从,我自然无话可说。”
灵州刺史脑门冒汗,闻言如释重负,趁热打铁道:“那么还请殿下莫再耽搁,翌日便让宣华公主启程吧。”
“急什么?不知道还以为你打算代替公主去北夏。”慕濯收起信纸,反问道,“北夏态度未明,倘若和亲队伍离开之后他们故技重施,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你能担待得起吗?”
“下官不敢。”灵州刺史连忙低头,又道,“不知殿下决计如何?”
“我已派人往北夏传信,要求他们予以解释,如果他们并没有十足的诚意,”慕濯话音嘲讽,“还请陛下三思,上赶着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究竟是否明智之举。”
灵州刺史哑口无言,内心叫苦不迭。
从这里到北夏国都路途遥远,单是往返一回,少说也得两个月,更遑论加上双方在此期间的扯皮周旋。照这样下去,宣华公主猴年马月才能抵达,他该如何向皇帝交待?
但岐王占理,他也不能枉顾公主安危,逼迫和亲队伍出发。
只得耐心请示道:“殿下是否已经派人前去送信?”
“还没有。”慕濯不假思索地回答,“战事刚歇,我这儿有很多军务要处理,送信得往后稍稍,你若实在等不及,就自己去写。”
灵州刺史:“……”
让他一个刺史给北夏传信,也太抬举他了。就算他愿意代劳,北夏皇帝估计都不屑看。
“那……下官告退。”他行了一礼,“殿下如有吩咐,可随时传唤下官。”
他铁了心要留在营地,厚着脸皮一天催个三五遍,让岐王尽快给北夏传讯。
“你不回去吗?”慕濯意外道,“我这里没有多余的地方给你和你的人住,只能委屈您老人家到自己的马车上过夜了。”
“……”灵州刺史忍气吞声,“是。”
出了帐篷,灵州刺史打听到宣华公主的住处,适才回到车中。
今日天色已晚,明天再去拜会,皇帝在另一封信里交代他,宣华公主柔弱心软,如果岐王油盐不进,不妨从她那里入手,劝她主动向岐王请辞。
灵州刺史走后,时缨回到帐中,听罢他的来由,默然叹了口气。
她心知慕濯也拖延不得太久,或许不等北夏那边给出答复,长安就会派人前来施压。
然而谁都未曾料到,第二天半上午,几名北夏使臣登门求见。
询问过后,竟是北夏太子遣来,为国师的行为致以歉意,并派遣军队迎接宣华公主入境。
安顿了他们,时缨去见宣华公主,慕濯独自来到林思归的帐篷。
“太子?”林思归嗤笑,“那小子果然坐不住了。我前脚刚离开王庭,他就尾随而至,恐怕只等着我失手,再跳出来充当好人。他向来看不惯我,认为效法汉人的典章制度是种耻辱,巴不得他父亲早日翘辫子,他登基……不,是做回他的‘可汗’,重新推行漠北原本的部落制。”
慕濯道:“我记得你昨日说过,他并非主和派。”
“没错,殿下也知道,北夏人嗜杀成性,怎会有‘主和派’?”林思归一笑,“他不过是想趁机除去我罢了,他笃定我已落入敌手,凶多吉少,便与你们讲和,待回去之后,再把屎盆子扣我头上。横竖我死了,随行的人马也全军覆没,说什么还不是由他?”
他略作迟疑,低声道:“殿下,我有一个计划,但不知……您是否信任我。”
慕濯对上他的视线:“愿闻其详。”
“您放我回去,三个月内,北夏定不战而亡。”林思归胸有成竹,“我能一手扶起他们,便能让他们重新变成一盘散沙。届时,你我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踏平北夏国都。”
说罢,他也觉得有些牵强,见慕濯没有应答,无奈自嘲道:“确实,我用什么让殿下信服?但我当真想要将功补过,如此一来,我到了那边,也算能给林将军一个交待了。我已将北夏的机密悉数相告,如若我使诈,殿下大可将我的真实身份和背叛之事透露给北夏皇帝,他那个人……”
他笑了笑:“这么说吧,与其让他得知我临阵倒戈、被关进他的死牢,啧……我宁愿告诉大梁的将士们,我便是北夏国师,让他们将我切片下油锅。”
“况且,”他拍拍胸口藏着玉佩的位置,“这一次,我不会再忘记自己是谁了。”
慕濯依旧没有言语,林思归还想再解释,却听他道:“我并非不信任林兄,而是此去困难重重,你稍有不慎,就再也回不来了。”
“殿下每次临上战场前,可曾想过稍有不慎,就再也回不来了?”林思归问道,眼中浮现些许微笑,“以前我做梦都想当大将军,奈何此生再也无法征战沙场,只能干些背后放冷箭的勾当,而今我终于能堂堂正正做一回英雄,殿下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他折身下跪,郑重其事道:“我曾说过要效忠殿下,只是迟了整整十年,还望殿下见谅。”
在他的膝盖触碰到地面之前,慕濯率先扶起他:“林兄,你计划如何?”
林思归压低声音:“我想跟殿下借点东西,然后……请殿下答应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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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缨走进宣华公主的帐篷,看到灵州刺史的瞬间,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灵州刺史匆匆退下,宣华公主失魂落魄地坐在榻边,眼泪已夺眶而出。
时缨轻声道:“殿下……”
“阿鸾。”宣华公主站起身来,“我这就动身出发,你去跟岐王殿下说一声,我……”
“殿下且慢,”时缨拉住她,“岐王殿下还在与北夏太子的使臣交涉,您要给他些时间。”
“没用的,”宣华公主绝望地摇头,“北夏已表明态度,又遣人护送我去王庭,岐王殿下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他难道要为了我违抗陛下的命令吗?我不值得灵州的将士们冲锋陷阵,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就算马革裹尸,也要牺牲在两军交战中,而不是为我白白送命。”
时缨欲言又止,她斩钉截铁道:“现在还不是打仗的时候,皇命难违,本宫去意已决,岐王妃无需再劝。”
她难得强硬,时缨一怔,她又有些过意不去,语气缓和了几分:“阿鸾,你别担心,我会好好活着,等待时机成熟,岐王殿下……阿兄到王庭接我回家。”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她已经许久未曾这么叫过。
本以为岐王幼时遭逢变故,性情大改,不再是曾经那个开朗活泼又讲义气的兄长,但他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她才恍然明白,他还一如当年。
少女眼含泪光,却缓缓展开一个美到极致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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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两国达成共识,和亲继续,北夏军队沿路护送,确保宣华公主平安抵达王庭。
北夏太子适才亲自露面,将宣华公主迎走,有他本人作陪,这一路必定不会再出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