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对方的未尽之言。
郑将军唯恐他想不开寻短见。
彼时,他了无生趣,虽然不会故意自戕,但也确实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意义。
所幸他遇见了时缨和林将军一家,而今他思及日后,竟难得体会到一种名为憧憬的情绪。
期盼与他们重逢,一起实现共同许下的心愿。
——河清海晏,盛世太平。
云霞灿烂,天光消融,马车辚辚飞驰,驶入江南如画的暮色。
……
室内灯火氤氲,屋外雨声渐止。
“回到京城,任我千般求情,郑将军还是吃了挂落,彼时我外祖父刚从灵州归来,陛下指望他南下平叛,怎么也要装出很重视我的样子给他瞧。他表面上大发雷霆,谴责郑将军置我的安危于不顾,实则肯定在埋怨他为何没把我丢在外面自生自灭。但郑将军也算因祸得福,他本该随我外祖父一道前往荆州,若非此番闭门思过,便要一去不复返。”
“苏家出事后,郑将军急流勇退,主动告老还乡,前些年已经过世,也算喜丧。”
“至于你,虽然我后来食言了,没能等到你,便被发配至灵州,但……”慕濯轻叹,“阿鸢,我的亲人、朋友、师长接二连三离我而去,整整十年,我是想着你,才在漫长的无望中看到一线生机。虽然在你眼中,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还是有的。”时缨认真道,“你比他们都长得好看。”
“多谢。”慕濯一笑,她的手指已落到他的眉梢,沿轮廓细细描摹。
“只论样貌,你除了长开些之外,其实并没有变化太多,”记忆中的孩童渐渐复苏,她不由慨叹,“但气质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你又闷又倔强,却一眼就知是好人,现在么……”
她戏谑道:“浴佛节那天,你撞翻我的灯,导致我先入为主,认定你绝非善类,更不可能把你和以前的玩伴联系在一起。当年你会因为旁人言语冒犯我,为了我跟他们打架,他们十来个,全都比你年长,你一点都不惧,居然还打赢了。”
“我倒是不介意再为你打一场,可惜对手不堪一击。”慕濯顿了顿,似是有些遗憾,“太子殿下不禁打,我怕一时没控制好力道,直接送他去见阎王。”
时缨忍不住笑出声,将脑袋埋进他怀中,尽情呼吸他衣服上皂角的香气。
“你已经为我‘打’过了。”她轻声,“而且同样是以一敌多,与陛下、安国公和太子相抗。”
他说她是他的光,但他又何尝不是她绝境中的救赎。
“阿鸢,我只庆幸梦里的事情没有发生。”慕濯收拢手臂,“这一次,我没有选择错误的路,为自己的执念而毁掉你的人生。”
不再是贪恋儿时的温情,枉顾她所想,二话不说将她禁锢在身边。
他想与她共赴余生,只因心悦她,倘若她永远不会为他动情,相守带给她的唯有痛苦,他纵然不舍,也会予她自由,任她天辽地阔随心而去。
时缨抬起头,灯火在眼底跳动,映照出熠熠光华。
她明知故问道:“那如今,你如何看待我?又是出于什么念头想要我留下?”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钟情于你,此生别无所求。”他说罢,如愿看到她莹亮的眼眸,以及绯色渐染的面颊与耳尖,轻轻笑了笑,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第87章 “就……就在这?”……
随后几日, 灵州刺史府经历了一番改头换面的整顿。
虽然这些年,此处被皇帝和孟家的眼线盘踞,里里外外几乎渗透成了筛子, 但也不乏勤勉做事、一心为民的官员,慕濯代行灵州大都督之职,令其掌管庶务, 直到新刺史走马上任。
他并未急于向朝廷传信、要求调派新刺史,反而有模有样地安抚遇难者家眷,仿佛婚礼当天走水的确是一场意外。
将士们也颇配合,不少人装作在事故中受伤, 甚至“诈死”,以免露出端倪。
百姓议论纷纷,他们虽未到场,无缘目睹真相, 但横看竖看, 都像是灵州刺史等人在婚礼上闹事, 企图暗算岐王和王妃,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 将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
一时间,对那群平日里庸庸碌碌、只会给军队使绊子的官员更加鄙夷。
时缨却乐得清闲, 因留在阁楼内的细作悉数葬身火海,将士们又刻意含糊其辞, 导致整桩事件变得扑朔迷离, 她作为当事人,迟迟没有露面,细作们的家眷以为她被岐王强取豪夺,反抗失败, 落得心灰意冷,才拒不现身,百姓们则以为她也受了伤,休养期间不得不闭门谢客。
只有王府的家仆们知道,她整天逍遥自在,与岐王的感情也更胜从前,有时候仅仅一个对视,都能瞧出如胶似漆的意味。
也是,毕竟经历了一场正经八百的婚礼,还携手逃出阁楼,怎么说都算是生死与共了。
九月初,那些家眷陆陆续续搬离灵州,至于是老老实实回乡还是进京告御状,便不得而知。
但灵州终于成为慕濯的地盘,念及林思归在北夏的行动,他决计去各大营巡视一圈,让将士们早做准备,以便随时启程,与林思归里应外合、攻入王庭。
林思归的身份仍是秘密,但北夏太子突然暴毙的消息已经传开,军中将领皆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北夏皇帝子嗣众多,储君一死,其余皇子必将争得头破血流,倘若北夏陷入内乱,大梁赶在此时出手,定能使之元气大伤,保边疆十余年太平。
有人担心北夏国师尚在,他一出马,想必会迅速稳住局面,但慕濯胸有成竹,只让他们耐心等待。
他的态度令众人稍许安定,以为是潜伏在王庭的线人将有大动作。
这天下午,时缨正在屋里作画,近日她没有去学堂,便派青榆和丹桂代为跑腿,把奖励用的财物交给夫子。
二婢都已经能骑马上路,加之有护卫随行,从未出过任何差池。
即将完工的时候,突然听见开门声,慕濯来到她身畔,看着她勾勒最后一笔,将自己要去营地巡查的事情告诉她:“这次不好带你,你便自个待在府中,我会尽快回来,陪你过生辰。”
时缨点点头。
灵州城内清理干净,他终于无后顾之忧,而今时间紧迫,他须得以最快速度将所有营地走过一遍,她明白轻重缓急,自然不会去凑热闹。
“殿下忙正事要紧,无需挂念我。”她对上他的目光,不禁打趣道,“还是说,殿下舍不得我,一刻都不想与我分开?”
“你知道便是。”慕濯伸手将她捞进臂弯,幽幽叹了口气,“我这一走,少说也要十天,按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算,也未免太久。”
时缨被逗笑:“你这副模样,好像我才是征人远行,你是思妇望眼欲穿。”
“怎么,”慕濯轻声反问,“阿鸢就不想我吗?我不在的时候,你的‘功课’可别落下。”
时缨听闻“功课”二字,顿时面色潮红,脑子里涌上些许不可言说的画面。
打从他发现顾珏给她的那些书,就仿佛找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三天两头要考校她的“功课”,有时心血来潮,还让她自己随手翻一页,然后……
她又羞又窘,抬手便要将他推开。
他却似乎预料到她的动作,先一步将自己的外衫在桌面铺开,复而攥着她的腰身,让她整个人坐在了桌案上。
时缨一怔,生出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他的手指轻车熟路地勾住她腰间丝绦,只一抽,便整个解开。
她面颊滚烫,连忙按住他的手:“别,现在可是白天。”
“晚上我就要走了。”他没再继续,只迎面将她抱入怀中,在她耳畔低声道,“院子里空无一人,屋内也仅我们两个,白天与黑夜又有何差?”
身躯紧贴,他站在她双腿之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她的脊背。
觉察到颈侧灼热的呼吸,她稍事迟疑,旋即默默地环住了他的身子。
也罢。
看在他要走的份上。
得到她的允许,他笑了笑,指尖探入她的裙摆。
时缨本以为他会抱她去床榻,见状不由得睁大眼睛:“就……就在这?”
“偶尔换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慕濯轻吻她的唇角,嗓音已染上喑哑,“阿鸢,你照本宣科学了小半月,该试着举一反三了。”
时缨:“……”
词是这么用的吗?
日光洒落,秋风吹拂,将两人的发丝和衣摆纠缠在一起。
时缨反手想要合上窗扇,却只觉周身松软,情不自禁地沉沦在他的引诱中。
许久,她伏在他肩头微微喘息,乌发倾泻而下,细瓷般的额头沁出晶莹薄汗,衣衫半敞,露出如雪的手臂与胸口,大红色的裙裾恣意盛放,底下却已不着寸缕,修长而笔直的双腿搭在桌边,凝脂般的肌肤白皙耀目,足踝不盈一握,小巧玲珑的脚趾泛着淡粉,似是朵朵花瓣。
强烈明艳的色彩对比,乍看竟是美不胜收。
慕濯平复呼吸,用帕子为她细细擦拭过,将她抱回床榻,轻声道:“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再不走,今晚就要走不成了。
时缨已经没有力气应答,任由他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实属失策,当初为了驱散他对于她穿红衣的阴影,便用崭新的记忆取而代之,如今他的噩梦一扫而空,甚至颇喜欢她身着红色衣裙的模样,但大婚之夜发生的一切仿佛烙印在他记忆中,每次都会让他想起……
回忆那晚情形,她将脑袋埋在衾被间,却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
-
翌日,时缨醒来,看着身边空落落的床榻,竟有些不习惯。
若非昨天太累,青榆和丹桂回来后,她随便用了些点心,匆匆洗漱一番便再度沉入梦想,恐怕就要体会到孤枕难眠是什么滋味。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昨天她还笑话慕濯,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起身更衣,她和丹桂同去晨练,青榆随两人来到校场,目光四下搜寻,不由愣了愣。
丹桂故作惊讶:“青榆姐,你在找谁?”
青榆忙不迭否认:“我没有……”
“庄小将军随殿下去巡视营地,大概十天后回来。”时缨轻飘飘丢下一句,径直走向场中,余光所见,青榆面红耳赤,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丹桂毫不客气地掩唇而笑,青榆气得瞪她一眼,转身离开。
练习结束后,时缨好奇地问道:“丹桂,青榆私底下有没有跟你提过她和庄小将军的事?”
丹桂摇头:“从未,每次我和青榆姐开玩笑,她都叫我住嘴。但我觉着,她应当不讨厌庄小将军,只是不知出于什么顾虑,不敢接受他的示好。”
“这种事情也强求不来。”时缨宽慰,“终归还是要她自己愿意。”
“话是如此,但……”丹桂犹豫了一下,“青榆姐说过,她想留在娘娘身边伺候一辈子,莫非是因为这个,她才打定主意不嫁人?其实她大可放心,我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就算她之后改变想法,我一个人也会照顾好娘娘。”
时缨揶揄道:“指不定你比她嫁的还早。”
“不不不,”丹桂连忙拒绝,“娘娘,我是绝不可能嫁人的,您知道,我……”
她垂下眼帘,情绪有些低落,时缨反应过来,揽着她的肩膀,温声道:“不嫁就不嫁,你想永远陪着我,我求之不得呢。”
丹桂登时眼睛一亮,再三确认,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她见过时维禽兽不如的模样,虽然未曾遭到侵害,但也受惊吓颇深,从此对男女之情失去兴趣,只想认真习武,做王妃的贴身小跟班。
两人说说笑笑回到屋里,时缨用过早膳,独自一人看了会儿书,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慕濯现在走到哪里了。
她的生辰在九月十五,这之前他定会返回,她数了数日子,突然想到什么,推门而出。
如若她没记错,他的生辰在十月份,只是梦里的那段时间他出征在外,“她”并没来得及为他庆祝。
这一次,她想代替梦中的自己了却遗憾,投桃报李,给他一份特别的礼物。
只是在她印象里,他没有任何特别喜欢的事物,除了她,他似乎对什么都兴致缺缺。
可……她总不能将自己当做礼物吧……
她决定去问问万管家,毕竟他在慕濯身边十多年,从宫里追随他至灵州,看着他一路长大,应是这座宅子里最了解他的人。
第88章 【本章含京城剧情】……
那厢, 万公公正与万全万康坐在廊下玩牌。
王府只有两位主子,家仆们原就不需要做太多活计,况且时缨来到灵州之后, 体谅万公公上了年纪,主动接管中馈,如今他每日的任务便是听众人汇报事务, 然后依轻重大小禀明时缨。
慕濯去了军营,万全和万康也闲下来,索性到干爹这里陪他同住,将正院留给时缨主仆。
隔着道墙, 时缨远远就听到一阵的谈笑声,穿过垂花门,只见万康兴高采烈地站起来,提笔蘸墨, 在万全脸上花了只硕大的王八。
她扑哧一笑, 三人听闻动静, 忙不迭起身行礼。
万公公道:“娘娘有何吩咐,让丫头们传个话便是, 何必亲自跑一趟。”
“我想与三位打听些事情。”时缨莞尔,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万全和万康对视一眼, 绞尽脑汁回想道:“殿下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以前崔将军还在的时候, 每逢殿下生辰, 都是送些刀剑和马匹,殿下自然是喜欢,但却并非因为这些东西本身,而是因为崔将军的一片好意。殿下对娘娘一往情深, 想必您送什么他都会很开心。”
时缨啼笑皆非:“殿下从小到大,一贯如此……清心寡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