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以为,老摄政王过世之前,慕濯也是一个活在万千宠爱中的孩子,定会有些自己的喜好。
万公公忆起往事,慨叹道:“殿下小时候着实不容易,当年陛下为了拉拢苏家,纳贤妃娘娘为侧室,但娘娘性情温和,不擅与人争斗,她只想安分守己地活着,最多再有个女儿傍身、闲来陪她说说话,便已知足。可惜她生了殿下,立时成为淑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最初,她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遭人暗害,对殿下也算不得亲近,梁王看不过眼,派老奴去伺候,待殿下稍大些,又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说到此处,他神色欣慰,“殿下是个争气的孩子,懂事听话,读书习武都勤勤恳恳,梁王心花怒放,对殿下的重视远胜其余孙辈。”
万公公说得含蓄,时缨却了然。
“其余孙辈”也就是太子和宣华公主,但德妃同样是不争的性子,只有淑妃会感到忿忿不平。
“殿下本想着,他讨梁王喜欢,贤妃娘娘便能在旁人面前抬起头,可惜娘娘却愈发惶恐,反而劝诫他低调行事,以免树大招风。”万公公叹了口气,“其实也怪不得娘娘,她出生的时候,苏大将军和儿子们四处征战,不忍她们母女跟着颠沛流离,便让苏夫人带她回娘家休养。”
“苏夫人的娘家啊……那可是门庭显赫的望族,老太爷一把年纪了,还有好几房侧室,苏夫人的兄弟们也个个三妻四妾,娘娘常年处在那种环境里,见多了后宅阴私,难免心存恐惧,嫁给陛下之后,她千方百计明哲保身,生怕被卷入争斗,死无葬身之地。”
“但她一再退让,也未能换得安宁,淑妃不肯善罢甘休,她……”万公公话音一顿,看了看万全和万康,两人会意,起身向时缨告退。
风吹过庭院,满树黄叶沙沙作响,纷纷扬扬飘落。
“十年前,苏家出事那天,娘娘接到传信,原计划按照兄长的安排,带殿下出宫,但却被淑妃发觉,派人告知娘娘,她和殿下留在宫里,兴许还能活命,若不然,只能一道给苏家陪葬。”
时缨讶然,未曾想到淑妃竟嚣张至此。
或许她心知贤妃软弱,笃定她翻不起风浪,才特地来落井下石。
“娘娘在寝殿哭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殿下从崇文馆回来,她强打精神,令殿下去给陛下请安,之后……她说自己想静一静,把所有人都屏退了出去。”
万公公看向时缨:“娘娘悬梁自尽之事,您想必也有所耳闻,其实她临终前留了一封信,字字泣血,揭露淑妃近些年的所作所为,请求陛下保护殿下免遭其毒手。那应当是贤妃娘娘此生最勇敢的一回,她以为能够换得陛下开恩,就算淑妃仗着孟家的势力免遭惩罚,至少殿下将会性命无虞。她还让我等不要告诉殿下她因何而死,免得他心存愧疚。”
“娘娘说,她自知没用,无法为殿下谋取一个大好前程,只能豁出这条命,换他余生安稳。”
“可惜,她低估了陛下的狠心与绝情,若她看到殿下会被送往灵州自生自灭,一定会后悔白白牺牲。”时缨心中五味陈杂,虽然自裁最得不偿失的手段,反而正中淑妃下怀,但对于贤妃而言,彼时的她已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她对皇帝了解甚少,对他的本性一无所知。
她不知皇帝利用亲子谋害生父,不知他默许苏家遭受陷害,更不知自己母子本就时日无多。
她一辈子只会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唯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破釜沉舟,但她的抗争却如石子入水,还没来得及激起波澜,便消失在幽暗无光的深渊中。
皇帝看过她的信,或许只是发出一声嗤笑,然后随手扔进火盆中。
“殿下回来后,得知贤妃娘娘仙逝,在寝殿枯坐了一整晚,他没有哭也没有闹,但那副表情……”万公公有些不忍,“他不知淑妃威胁娘娘,还以为娘娘听闻苏家遭难的消息,便承受不住寻了短见,连他这个亲生骨肉都不要了。”
时缨搁在膝上的手指不由收紧。
贤妃的想法无从得知,也许她不止一次遗憾自己未能生个女儿,慕濯的存在打破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因他过于出色,连累她成为众矢之的,他的性情、观念都与她南辕北辙,但却会在她被淑妃母子刁难的时候挺身而出,用稚嫩的童音为她打抱不平。
她从未对他表达过喜爱,导致他以为母亲对他没有丝毫感情,但她束手无策之际,却愿意付出性命为他谋一条生路,如同流星默默消失在漫长的夜色里,至死不曾让他知晓。
“抱歉,与您说了这么多。”万公公叹息,“殿下不是那种被娇惯长大的孩子,即使在梁王面前,也从不会提要求,虽然他未曾说过,可老奴知道,他所求不过是亲眷与友人予以的温暖,别人不经意给他一点好,他都会在心里记很久。崔将军过世之后,老奴生怕他会变成心如朽木死灰的模样,所幸娘娘您出现了,让他知道世上还有人珍视他,他付出的感情会有回报。”
“所以您无需刻意准备什么,因您的到来,于他便是最好的礼物。”
时缨深吸口气,按捺心头酸涩,由衷道:“多谢您。”
关于那份生辰礼,她却是已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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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云韶殿。
淑妃拆开宫人呈上的信件,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仍大吃一惊。
孟家派去灵州探查孟大郎下落的人马空手而归,孟大郎似是凭空蒸发,不见任何指明他去向的蛛丝马迹,但他们却带回另一个重大消息,岐王与王妃的婚宴上走水,死伤惨重,刺史府的官员们因醉酒逃跑不及,几乎有大半折在了里面。
同日去赴宴的军中将士也有伤亡,但这些人毕竟会功夫,有的逃离时还顺手救了一两个。
淑妃逐字浏览遇难者名单,孟家的细作全在其中,无一幸免。
她不禁陷入沉思。
是谁?会是岐王故意设局吗?可据说时缨也受了伤,许久没露面,连学堂都不再去了,而且有传言称,宴席上的大火正是出自她手,她怨恨岐王强取豪夺,决计与他同归于尽。
如果不是他,难道……是狗皇帝?
除了他,谁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至于时缨,她想到那个女孩素来沉静淡然的面容,时缨生性善良,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让那么多无辜的人陪葬,十有八/九,此举是时文柏胁迫,他与皇帝沆瀣一气,专程与孟家作对。
狗皇帝觉察到刺史府藏了孟家的人,便让时文柏联络时缨,令她配合他们演这场戏。
时缨不甘流落北疆,想要回到安国公府,只能听之任之。
想通其中关窍,她恨恨地将信纸揉成一团,这时,宫人通报,太子大驾光临。
太子走进门,淑妃收敛心绪,不动声色地问道:“前些天,本宫让你传奉御给太子妃请个平安脉,结果如何?”
太子妃嫁进东宫已有三月余,却始终没有喜讯传出,她虽不好直言催促,内心却难免着急。
皇帝已经开始不信任孟家,太子若想坐稳储位,皇长孙会是一个重要筹码。
太子额头冒汗,陪笑道:“奉御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子嗣的事急不得,须得看缘分。他开了些药方给太子妃调养,假以时日,定能让阿娘抱上孙儿。”
淑妃又问了几句,稍许放下心来,神情却依旧严肃,将灵州那边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太子大惊失色,难以置信道:“阿娘的意思是,陛下与时文柏联手对付孟家,唆使阿鸾纵火,将孟家安插在灵州的线人一网打尽?”
他才知道,孟家已经把手伸到灵州,难怪先前他自以为“逍遥散”的事做得天/衣无缝,却还是被母亲觉察。
但眼下更重要的并非这个,倘若皇帝与孟家翻脸,倒霉的定是他们母子二人。
“本宫没有确切证据,也无法下论断,但你表兄被暗中送往灵州,必定是陛下所为。岐王在朝中无人可依,仅凭一个没有实权的荣昌王世子,绝无可能在刑部和大理寺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淑妃凝重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陛下终将抛弃孟家,你会作何选择?”
太子连忙跪下:“儿自当与阿娘共进退。少了我,陛下还有其他皇子,但阿娘却仅我一个儿子,我也只有您一位阿娘。”
淑妃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你回去吧,记得多与太子妃亲近。至于那时良娣,倘若时文柏居心不良,她也未必是清白之人。指不定他们早有准备,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给你下套。”
她此言并非给时绾泼脏水,近来不知为何,她屡次想惩罚时绾,都会被皇帝劝阻,说什么时家现在还动不得,时绾区区一个太子良娣,难道还会威胁到她的权威不成?
而今看来,狗皇帝果然早就和安国公府暗通款曲,才对时绾处处维护。
时文柏忘恩负义,也不记得当年是谁把他一个穷书生扶持到达官显贵的位子。
见太子犹豫,她顿时声音一冷:“听到没?”
太子不敢顶撞她,顺从应下,行礼退出殿外。
出门后,他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没胆量告诉母亲,太子妃迟迟未曾怀孕,问题实则出在他身上。
早些年他随孟大郎出没烟花柳巷,纵情声色,落下后遗症,导致子嗣艰难。在他的威逼利诱下,医官答应守口如瓶,暗中为他调理。
但愿那些药方能够尽快起效,了却他一桩心事。
回到东宫,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去往太子妃的宫殿。
母亲正为时家的事恼怒,他没必要赶在这时候拱火添柴,否则对时绾也没有好处。
他不相信时绾会和时文柏串通,她性情单纯,又失去了一部分记忆,那些勾心斗角、弯弯绕绕的事,她这辈子估计都想不明白。
而且她在宫里能做什么?母亲怀疑她有诈,简直是杞人忧天。
他打定主意,先在太子妃寝宫待半日,等到夜深,再悄悄去时绾那里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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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绾收到宫人传讯,天色已渐暗。
今日皇帝得闲,约她到“秘密地点”相会,她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起身去沐浴更衣。
那次之后,皇帝食髓知味,与她一直维持着见不得光的关系,但他言出必行,淑妃再也没能刁难她,她在宫里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每次看到淑妃内心里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表面却只能强颜欢笑的模样,她就万分愉悦,与皇帝玩一玩,换得自己神清气爽,这笔买卖实属稳赚不赔。
待她慢条斯理地收拾完毕,穿上皇帝最喜爱的衣裙,窗外夜色浓酽,整座皇宫仿佛都陷入沉睡。
宫人送她出门,她提醒道:“万一太子殿下来找我,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日不便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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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荣昌王府。
慕潇将新收到的信件递给时绮:“堂兄与堂嫂借婚宴设局,将陛下和孟家的眼线一并铲除。”
时绮喜出望外,认真看过,长长地松了口气:“阿姐平安无事就好。”
慕潇望了眼信封:“你不瞧瞧里面还有什么吗?”
时绮一怔,伸手摸进去,抽出另一张信笺。熟悉的字迹,是时缨写给她的家书。
她的眼睛瞬时亮起来,雀跃不加掩藏,手上的动作却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将信纸弄坏。
慕潇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待她反复浏览了三五遍、复而认真收好,才试探地问道:“皎皎,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堂嫂对堂兄动了真情,愿意彼此相守余生,你一个人,以后作何打算?”
第89章 【配角剧情,没有男女主……
时绮闻言有些意外, 不知他为何会问起这个。
却如实答道:“倘若阿姐心甘情愿与岐王殿下假戏真做,我自然为她高兴。至于我,虽然还没有明确的打算, 但我绝不会再回安国公府,大不了平日里一个人住,闲暇时去找阿姐……”
说着, 她的话音微微一顿。
岐王扳倒太子后,便是顺理成章取而代之,时缨也会做太子妃、将来成为皇后。
到时候,姐姐不得随意出宫, 又如何经常与她见面?
除了时缨和时绾之外,她没有旁的亲人,朋友也不多,以前不擅交际, 现在混迹于命妇贵女中, 却是终日虚以委蛇, 真心相待者屈指可数。
而且,关系再好的友人终究还是要出嫁, 不像她自由身,来去无牵无挂。
忽然间, 她赶到些许迷茫,不知离了时缨, 自己孤身一人能否过好以后的生活。
她不像时缨会教书, 只对烹饪和刺绣略通一二,难道要去开家食肆,或者做针黹赚钱?
……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时缨在偏远的北疆都能闯出一片天,她置身京城繁华地, 有更加得天独厚的条件。
慕潇见她无言,本想说些什么,但未及开口,她眼中的茫然已自行散去,恢复清明与透亮。
时绮笑了笑,语调轻快:“现在考虑还早,走一步看一步吧,天大地大,总会有我的去处。”
说罢,她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熄灯就寝吧。”
她的语气平静如常,但不知为何,“我们”二字却让慕潇为之心念一动。
他已经习惯与她朝夕相处、出入成双,即使永远只做名义上的夫妻,都好过她抽身离开,留他独自面对空旷而寥落的庭院。
时绮转身的刹那,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皎皎。”
旋即斟酌言辞,对上她疑惑的目光,鼓起勇气道:“如果堂嫂最终选择与堂兄厮守终身,你可不可以也考虑一下……继续留在荣昌王府?”
时绮怔住:“世子此话何意?”
慕潇定了定神,轻声道:“我们还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你想做什么都好,没有人会拘着你,闲来无事,我便陪你下下棋、聊聊天,或者干脆离开京城,到别处看看。”
“陪我?是世子觉着府中冷清,想找个人陪你吧。”时绮不禁一笑,“将来你会有世子妃……不是我这种逢场作戏的冒牌货,而是像岐王殿下对我阿姐一样,你真心实意想要与她共度余生的人。到时候,你会忘记我,娶她为妻,等你们有了孩子,王府就会变得热闹起来。”
慕潇没有否认她前半句,却也没有放开她:“我找不到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