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榭大火的那天晚上,你发高热,太医说十分凶险,还好你分毫无损的活了下来。”
“回到宫中,我发现你后腰处的痣,几次三番问你,你说是意外。”
“我梦境里最后你同我告别时,你还记不记得,你那夜要了很多冰块,恰好是我额娘去世后停棺的日子。我无意间看见了你后腰处的那颗痣。”
他低垂着眼睑,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日穿的什么衣裳。”
苏漾下意识低头看。
她愣了愣,今日这身衣裳,是她从宫中带出来的,还是第一次穿。
端庄秀丽雅致,更能衬出一主宫娘娘的气势。
然后她才穿的。
最后一次入梦的时候,天色已晚,她根本没注意过自己这身衣裳。
“你每次来见我的衣裳,后来我在你身上看见了。”
“这更加佐证我的猜想。”
“你还记不记得,那阵子,我看似忙于政事没来见你,没去长春宫。”
“因为我没那个勇气来见你。”
“我编纂了不存在的话话本,来试探你的想法,你深恶痛绝,我更加是不敢来坦白,我就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个小孩。”
康熙沙哑道:“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
苏漾撇开目光,将车帘掀起来。
她以为夜里是一片漆黑,但并没有,街道两边屋舍里泄出来的光亮,将这大街地板照得肉眼能瞧见一点,行人也许会蹭着这光亮,拥有在黑夜里独自前行的勇气。
这仿佛也给了她两分勇气,苏漾安安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后,放下帘子。
目光平视前方。
“那我腹中这孩子,究竟是情浓时忍不住的产物,还是你想用他来拴住我,好让我一辈子都留在皇宫里,哪也不去?”
其实她与少年时的玄烨,或多或少,完全牵扯下来,只有她付出的一个愿望。
一个能梦想成真的愿望。
贪财的人可以用它实现富可敌国。
单恋的人可以用他绑住心爱之人。
在合适的地方,能救下一城百姓。
而于她,是相处了这么久后,对喜欢的小孩一丝感念的不忍。
从前觉得江湖路远,天各一方,见面的机会渺茫。
现在近在咫尺了,却想这都是什么事啊!
“情之所向,身不由己。”
康熙道,“朕就是想要一个和你的孩子,想看他平平安安长大。你说我故意想拴住你,从前见了你,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可后来朕发现,来来回回还是遇上了,留在此间,朕总会找到的,不必做这些妄图用孩子强加于你的下作事。”
事已至此,他不介意将另外一个不存在的自己,骂得狗血淋头。
哪怕他的目的,就是如此。
关于孩子的事,可以在心里想,行动上做。
但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孩子于他,只是仅有的维护他与苏漾联系。
康熙说了这么多,也无异于是想事情曝光后,尽最大力妥善处理好这件事。
若是……若是苏漾因此想再次离开他的话。
他也不会坐以待毙的等着。
从一个手无寸铁小皇子,到平定三藩□□后的成年康熙,他心中谋略城府,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受了委屈只知道干巴巴躲起来哭,对着亲密的人红眼的小皇子。
也不知苏漾有没有被这番话给打动。
她面上没有任何笑意,问了那一句孩子,听他辩驳一番,也不知何时合上了眼睛,似乎已经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孕中的人,总是嗜睡的。
从来城主府上用膳后去吴氏院落中,再到刚刚专注盘问时,精神耗费极大,本来只想微微眯一下,谁曾想直接睡了过去。
康熙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其他反应,才试着将她手中的披风妥帖的给盖在身上。
马车内没了声息。
马车外的梁九功手指一点这马儿,道:“现在快些走。”
从城主府到城主为他们安排的住宿处,离得稍远。
也不在闹市,反而十分僻静。
下午时过来,中途有一片茂密的森林。
森林前又有一篇密密的竹林,其他没什么,就怕万一有人埋伏在这,人一多久显得有些麻烦。
而来汉城的想法早是之前就决策好的。
梁九功等皇上和瑜妃娘娘说完话,就让人策马快速奔走,力图早些回到府邸。
可他想错了。
密林是明处,警惕是应该的。
在其他暗处的地方,反而是没有那么警惕着。
几个身手矫健的黑衣人,在街道两旁的房子上快速奔走,各持着箭边跑边瞄准,落在瓦石上,声音几不可闻,可见功夫深厚。
“哒哒哒。”
寂静中露出一点声响,除了马车滚轮以外的第三种声音,在夜里悄无声息的变大。
梁九功双眸微眯,催促驾马的人赶紧的。
今日来城主府上赴宴,也稍带了些侍卫。
马车外前前后后的不下十来个。
因城外有八旗子弟以及首领的人驻扎着,来汉城之前,城中也早有禁严,汉城的百姓热爱种田,对打打杀杀一事反而并不热衷,又离喜峰口也近,所以在守卫上,这次出行并未多派些人马。
“咻、咻、咻——”
破空而来的箭风如铁刃,几个侍卫应声而倒。
马车内,康熙眸色一沉。
梁九功在马车外,突然道:“皇上,咱们遭了埋伏!”
“快,尽快赶车!”
箭飞云直下,几处破空的风声穿刺进马车。
康熙伸手将熟睡的苏漾身子往下一弯,躲开了这沾着毒药的箭刃。
一支箭射中了马屁股,当即惊得马儿哀嚎一声,长腿朝天仰起,随后甩开马车上的驾马车的侍卫,狂奔不止!
凝夏和梁九功死死的抓住缰绳。
驾马车的人在被射中后,开头就已经摔下了马。
从未驾马的凝夏攥着马儿的缰绳,脸上血色殆尽:“主子,主子!”
很快,她再也握不住,被马狠狠一甩,甩下了马车,黑夜里不知滚到了哪!
梁九功略有几分胆识,在马儿开始狂奔前,告知康熙此时不妙的情况。
从房梁一跃而下的黑衣人,手持着剑与还活着的侍卫打杀起来!
其中一黑衣人扒住了马车,从马车顶上狠狠将长剑往下一插。
被由下自上的康熙用剑一剑挑中胸膛后,被发癫的马甩下。
“皇上,皇上!”
梁九功尖利的声音急促道,“这马发癫狂,马车怕是要散架了,您和娘娘赶紧出来!!”
狂奔的马片刻时间不到,从密林路过狂奔。
伤痕累累,与侍卫刀剑相向仅存的两三个黑衣人拔剑狂跑了过去。
他们只知道,今晚,是这狗皇帝来木兰秋狝,刺杀的最好机会!
八旗精英都在城外,那些野蛮子也在城外,这是皇帝守卫最松懈的时候!
黑衣人追着马过去。
他们听见马车上驾驭者疯马的太监,尖利的大喊:
“皇上,皇上您没事吧!”
皇帝就在这马车中!
风骤起,尘埃乱卷。
黑衣人随着马离开。
片刻后,尘埃定下。
竹林里的一个坎下,康熙捂着苏漾的脑袋,一同朝上看去。
苏漾在被康熙抱住脑袋弯腰时候,人就已经清醒了。
她刚醒来,就听见皇帝在耳边低声道:“别怕。别出声。”
很快,她就知道了目前境遇凶险,容不得片刻分神。
她老老实实的由皇帝摆弄,一同滚下了惊马,由梁九功一人分饰几角,总算是匆忙糊弄过这批人了。
人已离开。
皇帝不可能带着苏漾在出现在街道上,那无异于主动出来当靶子打。
他拉着苏漾的手腕,一深一浅的往密林深处走去。
离开竹林,竹林后是茂密的森林,一片冷寂。
前几日下了雨,林中略有潮湿。
皇帝将她的披风往她身上好好系住,才整个人拥着她往前快步走。
苏漾被带得人仿佛飘着走的。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懵然道:“有,有人要刺杀你?!”
“梁公公一个人……应付那些,会不会有事?”
“有事,那也是他自己的命。”
黑夜中,苏漾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她耳侧是这男人冷酷又平静的回答:“他是朕的奴才,为朕豁出命,都是应当的。”
随后她又听见这男人,小心的扶了她一下,用轻柔至极的语气同她说:“有石子,脚下注意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应该能早更~
晚安。
第107章
夜里不见星光。
弥漫着潮湿又寂冷的滋味, 泥泞松软的土面,一深一浅往前走,苏漾几乎来不及思考她和皇帝之间应该如何继续相处下去, 眨眼间生死危机来临, 儿女情长反倒得往后挪一挪。
康熙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撩起裙摆, 努力辨认脚下的路, 还好出宫后不用穿花盆底,应该这样说, 在孕期以后,她基本没穿过。
“可他跟你这么久,不说功劳也有苦劳。”
苏漾唏嘘着,脚步不停,越来越往深处去了。
若是那些刺杀的黑衣人,发觉不对肯定会回头找的, 一找就会想到这里的密林,只能往深处,越走越远。
这皇帝闻言, 也不争辩什么。
他从袖口里掏出一颗半大的夜明珠, 勉强能辨认前方的去处。
这些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树林, 还好快入冬了, 虫子鸟兽都不再外处游荡,倒是有些野赐扎人,那柄还暂且没送出手的, 号称削铁如泥的小刀,终于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他在苏漾快靠近刺林的时候,举起一砍, 齐根断落。
苏漾一怔,抬起头望着他。
这人身高比她高,在皇宫里和她差不多的养尊处优惯了,没曾想像百姓这般利落的砍出一条道来,还有模有样,只是可惜晚上轮廓看不清明,只能依稀发觉,他在注视自己。
“你不一样。”
仰头看不见星空的光亮。
夜明珠浅淡的微茫勉强照亮前方,前面有一个沟壑,需要使劲蹦过去才行,苏漾揉了揉眼,掂量掂量着,正准备往后几步助跑时,被身侧的男人拦腰一抱,直接飞了过去。
“梁九功跟朕这么多年,对朕又敬又怕,自从内务府拨过来,随时提溜着脑袋,前朝政务,朝臣揣测端详,他便也揣测着朕的心思,揣摩朕的喜好。”
“没了梁九功,还有魏珠顶上,没了魏珠,还会有其他宦官,多少人馋着这御前大总管的位置。”
康熙将她紧紧拢在怀中,哪怕是轻而易举的越过在苏漾看似天堑的沟壑时,也不见气喘。
他语气平静而深沉,“你只有一个,没了朕就找不到了。”
胸腔里不知谁的心跳,在这荒草遍生的森林里砰砰作响。
苏漾拿过他手里的那颗夜明珠,挣开他的胸膛,率步前进。
康熙紧跟其后,一边替她除刺,一边防备着从别处窜来的虫蚁爬身。
她不知需要走多久,才能停下来,但又在身后这男人的指引下,逐渐走到了仿佛曾经被人走过的一条道上。
她脚步一顿,回头:“你很熟悉这?”
“曾经御驾亲征时偶尔来过,”康熙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那时也如今晚,只不过比今晚还凶险些,大军里搜山而上,朕一夜未归,侥幸逃离,还射中了一只野兔,回到军营里,将军还以为朕大晚上的去打野味。不过知道这事的人知之甚少,你不清楚也正常。”
寥寥数语,将当年凶险至极的境况,说得轻松惬意。
仿佛今天的刺杀只是毛毛细雨,在他登基后也没有消停过。
“康熙二十年,朱三太子假诱朕于佛寺,意图置朕于死地,可临了没想到朕左右带军将佛寺围困数日,将他来了个瓮中捉鳖,当晚杖杀于佛寺山脚,这猫捉老鼠,狸猫换太子的路数,倒是眼熟得很。”
“今晚的刺杀,估计也是‘朱三太子’的谋划。他等这天,应该很久了。”
康熙抓着她的手腕往前走,淡漠而森冷,“等天一亮,府上的人就会通知城外的八旗精兵入汉城来,只要今晚平安度过,明早就安全了。”
*
长啸呜鸣的马朝天抬起前腿,挣扎两下后,颓然倒地。
它背负的马车早已在狂奔中零碎散乱,唯一还僵持在马背上的梁九功,在马儿倒地时往旁边一跳,地上连翻了几个滚,才猛的起身回神。
一把带血的长刀顷刻间横在他脖颈前。
雪白的刀锋,冰冷的触感,死死压着他细长的脖子。
为首的黑衣人冷声呵斥:“那皇帝老儿呢!说!”
梁九功牙关打颤,面上一片惶恐:“壮士,壮士饶命!奴才,奴才只是一个驾马的小公公。”
他往后死马身后看了看,一堆散架的马车空无一人。
梁九功袍子底下掐着死死的掐着手心,哭嚎道:
“壮士饶命啊!皇上,皇上没有在这个马车里!”
“皇上何许人也,那是城府深沉,哪是奴才能做得了主的?”
“奴才,奴才听管事的梁公公说,皇上疑心病重,八旗,八旗精英都在城外,还是小心为好,壮士,壮士你们来的时候,可有看到另一辆马车,与这小马驮着的车背道而驰?!”
他紧张害怕得快哭了。
一张还算清秀的脸,红着眼眶跟个女人似的,眼泪扑簌扑簌就往下掉。
托他保养得宜,快三十岁的阉人,在晚上这种昏黄灯晕下,就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公公,毫无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