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对于洗襟台,他总是草木皆兵。
他笑了笑,低声道:“有桩事,官家不觉得异样吗?我不姓赵,我姓谢,深宫该是帝王的居所,可我一个异姓王,却在这宫里住了二十年。”
这话听上去不过一句喟叹,若往深处忖度,其中喻意令人不寒而栗。
赵疏愣了愣:“朕并不觉得异样,也从未怀疑过什么,多想过什么,你我兄弟一同长大,对朕而言,任何揣度都是无稽之谈。”
谢容与道:“我知道官家至今未曾怀疑什么,只是……”
他没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合袖朝赵疏一揖,往殿外退去。
赵疏见状,不由追了两步,“表兄这样说,是不愿再追查洗襟台的真相了么?”
谢容与的步子一顿,“查,怎么不查?查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才好。”
这个楼台,有人欲建,有人欲毁,有人在烟尘下苦心经营,有人立于尘嚣独看风浪。
谢容与道:“这半年来,我看明白了一桩事,在这场事故中,没有一个人能独善其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我自然也有。我还盼着有朝一日,官家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呢。”
“表兄的请求是什么?”
谢容与却没回答,他笑了笑,迎着淡泊的日光,转身离殿:“等真相大白的那天再说。”
-
谢容与离开后,赵疏一人在宣室殿中独坐良久,随后站起身,出了殿。
正午已经过后,雪停雾散,冬晖刺目,曹昆德端着拂尘迎上来,唤了声:“官家。”
赵疏却摆了摆手,“你退下吧,朕独自走走。”
他往后宫走,却在通往会宁殿的第一个甬道顿住步子,半晌,他折转步子,入了甬道头的岔口,穿过回廊,沿着花苑一条无人打理的荒芜小径,来到一个宫所门口。
宫所名叫“听春”,早年是昭化帝一位贵人的居所,贵人早逝,宫所就此荒芜,已许多年无人打理。
然而当年轻的皇帝推开宫所的门,荒凉的院中竟立着数名披甲执锐的禁卫,他们见了赵疏,尽皆拜道:“官家。”
赵疏“嗯”了一声,吩咐道:“把门敞开吧。”
“听春”的宫门其实没上锁,或许是久住其内的人僻居惯了,终日掩扉而已。
禁卫听命上前,把门推开,一股辛辣的酒气霎时飘出,覆过荒凉的宫院。
是烧刀子。
日晖鲜亮极了,将浮在半空的尘埃照得粒粒可见,赵疏没进屋,他立在门扉外,对里头倾壶而饮的人说道:“温小野已经平安离开京城了,前辈可以放心。”
那人吃酒吃得正酣,听了这话,含糊地应了一声。
赵疏又道:“前辈如果想离开,朕也可以安排。”
屋中人听了这话,笑了笑问:“官家掌权了?”
赵疏垂下眸,“嗯”了一声,“朕为了拔出何家,让满朝同仇敌忾,隐下了一条线索,暂将洗襟台的过错,全推到何家身上,何家倾覆,朕大概……可以掌一点权了。”
“官家这么做,只怕有朝一日,您的亲近之人会恨您吧。”
赵疏静了好半晌:“朕只知道,朕尚有诺言要践,尚有真相要寻。”
“朕将永远记得当初在父皇病榻前立下的誓言,永远记得为何会做这个皇帝。朕之心,无需向任何人证明——”
他回过身,抬目看向天地。
风雪退潮,远处却有云层奔涌,似乎天边还在积蓄着更大的霾,但有什么要紧呢?
待到春来雪化,流风自散。
赵疏轻声道:“朕之心,天地自鉴。”
(上卷完)
第85章
(五个月后)
傍晚,暴雨急浇而下,前方一段山路在滂沱的雨水中模糊不清,虽然太阳才落山,四下里已暗得如夜晚一般了。
绣绣赶着驴车,缀在人群后方艰难前行,山路是泥石铺就的,平日走着还好,这会儿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下去,冷不防就是一个水洼。隐约间,她听见喝止声,抬目望去,前方山驿外似乎立着许多官兵,火把的光在暮色里漫开几丈,被大雨截断。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是啊,怎么这么多官差呢?”
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
“都停一停——”见状,前方领路的皂衣汉子道,“我先过去问问。”
这一行同路的上山人,都是陵川上溪县人。陵川多山,尤以上溪为最。上溪这个地方,就坐落在群山之中。闭塞注定了它的穷苦,尤其在纷乱的咸和年间,上溪几乎人人落草为寇,后来昭化帝继位,大力整治匪患,上溪才还田予民,有了县城的模样。可惜那时匪患并未得到根治,六年前洗襟台塌,陵川一带人心惶惶,上溪山匪趁机作恶,下山洗劫了几户人家,朝廷于是痛定思痛,出兵围剿山匪。
当时死得匪贼可太多了,听说那山寨子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歇,太多血流进深山中,后来县城里还闹过一阵鬼,搅得人心不宁。上溪人自此有了习惯,不管是出山还是进山,总要在山脚下等一等,等到十来人结成伴了,才一起上路——活人多,就不怕鬼气了么。
绣绣这一行人,正是一道回乡的上溪人。
不一会儿,去山驿打听的皂衣汉子回来了,他神情有点异样,对一众人道:“官爷封路了,这里过不去,驿站也住满了,大伙儿往回走吧,到十里外的旧庙凑合一夜,等明早再回来山驿。”
有人问:“出了什么事要封路啊?”
汉子犹豫了一下,只含糊道:“好像是命案,跟山匪有关。”
听是山匪,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很快噤声,调头往来路的旧庙走。
绣绣也赶着驴车调头,那倔驴拉了一日的车,没吃东西尽淋雨了,这会儿居然有点撂挑子不干的意思。驴车上还坐着绣绣的跛腿阿翁,被驴带着在原地转了几圈,险些摔下去,他拿起木拐,哀叹一声:“罢了罢了,我自己下来走。”
正是这时,适才的皂衣大汉看他们没跟上,逆着人群往这里来了。
他从绣绣手里拿过鞭,三鞭将驴打服了,说,“绣妹子,你去车上坐着,这驴让我来赶。”
绣绣道:“刘大哥,多谢您,不过雨太大了,大伙儿还等着您领路呢,这驴我自己能赶,再说还有阿姐呢。”
刘大栓听这话,朝驴车边,掺着叶老伯的女子看了一眼。
风横雨斜,这女子黑衣黑袍,罩着一顶黑纱帷帽,几乎要与零落的夜色融在一起。
大伙儿都是上溪人,虽然只同行了三两日,彼此之间还是亲切的,唯独这女子跟他们格格不入——虽然绣绣说,她阿姐有宿疾,平日见不得风,但总不至于一路下来一句话都不说吧。
刘大栓犹豫了一下,本想坚持帮绣绣赶驴车,抬目一望,只见一行人见他没在前头引路,都停下步子等他,只好道:“行吧。”
所幸旧庙不远,沿山路往回走七八里,顺着岔口小径拐进去就到。
旧庙统共只有一间,因在深山,受不到什么香火,守庙的和尚早跑路了。瓦梁经年失修,甚至还有点漏雨。这样的破庙,深夜住进来,难免有些渗人。不过刘大栓他们倒不怕,他们人多,足足二十来号儿呢,阳气很足。
到了庙里,刘大栓很快帮绣绣三人找了块干燥地方,铺好草席,其余人生火的生火,整行装的整行装,他们都带了干粮,倒是不用格外找吃的,待火生好,众人围着光明坐下来,有人就问了,“刘大哥,你适才说山里是因为命案封路,究竟什么命案啊?”
“是啊,还说与山匪有关,上溪的山匪,不是五六年前就杀尽了么?眼下怎么又闹匪患了?”
刘大栓啃了一口手里的窝头,就着水咽下,“其实……也不是真的山匪。”
“不是真的山匪,那是什么?”
刘大栓有点犹豫,好一会儿才实话说道:“……是鬼。闹鬼了。”
庙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片刻之间,众人只能听见急雨山风的呼啸声。
“大概十来日前,山里听说出现了鬼影。没过多久,山下就死人了。死的是谁,那些官爷没跟我说,但……都说是鬼杀的。官差们查得紧,所以在山驿设了关卡,不是不让人走,只是进出山里要严查,到了晚上有宵禁,说是等案子破了再说。”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半晌,一人怯生生地道:“这怎么……又闹鬼了?”
“又”之一字心照不宣——六年前朝廷出兵剿匪,杀戮太多,山上也闹过鬼,不过不到半年,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上溪人只道这鬼投胎转世去了,没成想竟出了鬼杀人的案子。
众人心中都有些发毛,围着火,再没心思说其他。
他们这些人,多数是大户人家的护卫、仆从。上溪闭塞,并非没有富户,有些物件儿上溪买不到,主子们便要打发下头的人去府城采买。这些下人出了事,生了乱,都得自己来扛,听是上溪山里又闹鬼,只觉得泥菩萨过河。
赶了一天的路,一行人也累了,既然没了说话的心思,便各自安睡下来。
绣绣安顿好叶老伯,见阿姐不在身边,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来到旧庙外。
庙檐下倚墙立着一名黑纱的女子,绣绣见了她,轻声唤了句:“阿姐。”
黑纱女子别过脸看她一眼,抬手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她带到庙外矮墙的檐下,问:“怎么了?”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似乎并不比绣绣大多少。
绣绣很快改了称呼,说道:“江姑娘,阿翁让我来问问您的意思,看是要今夜留宿寺庙,明早跟着刘大哥他们过山驿进上溪,还是……还是辛苦一些,走附近的一条山径小路,绕回上溪?”
黑纱女子听了这话,沉默须臾:“上溪我不熟,你们的意思呢?”
她二人说起话来,彼此之间尚是疏远,似乎刚认识没几天,并非什么姐妹。
而事实的确如此,因这黑纱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青唯。
却说青唯离开京城后,辗转来到陵川。数日前,她在东安府逗留,遇到叶绣儿被一家富家公子刁难,于是出手相助。
事后,青唯为掩藏自己身份,假称自己姓江名唯,是陵川崇阳县人。她说她被家中人逼着嫁入东安一户殷实人家,因这家的少爷是个混不吝,她被迫逃婚,想去闭塞的上溪躲上一阵。
叶绣儿正巧就是上溪人,她得青唯相救,于是决定暂以姐妹相称,帮青唯掩藏身份,躲过“夫家”追踪。
叶绣儿抬目看了眼滂沱的雨势,说道:“我跟阿翁觉得,我们还走小路,绕回上溪为好,一来江姑娘说过,您的夫家认识官府的人,若您的行踪被官府发现,指不定会告诉您夫家;二来……”叶绣儿犹豫了一下,“鬼神本就是以讹传讹的邪说,我跟阿翁都不信的,眼下山驿那边守着那么多官差,进山出山要一个一个盘查,指不定要拖到什么时候。我此番去上溪,是帮家中女主子采买胭脂水粉的,她是个急脾气,多等一日,往后都有我好受的。”
青唯看着她,过了会儿,颔首道:“那好,你先回去睡,等后半夜,人都睡沉了,我们再离开不迟。”
叶绣儿问:“江姑娘不睡么?”
青唯摇了摇头。
她是朝廷海捕文书上的通缉重犯,这半年来,她的画像虽不至于张贴出来,但左骁卫擒她未果,捉拿她的文书包括她的人像画必然传到了各个地方衙门,孤身在外赶路,附近就有官差,比起小命,睡觉太奢侈了,倚墙闭目养半宿神即可。
青唯在墙根边靠坐到了后半夜,确定庙中众人都睡熟了,悄无声息地进了庙中,拍醒叶绣儿与叶老伯,悄声道:“我们走。”
第86章
山间的小径是被人踩出来的,不是正经道路,崎岖难行,所幸到了后半夜,雨势渐小,三人走了一个来时辰,望见不远处星星点点的光亮,知道这就进县城了。
叶绣儿驱着驴车,正欲朝那光亮走,青唯转念一想,觉得不对,眼下子时已过,山郊县镇,怎么可能点着这么多火把。
夜太暗了,雨丝如雾,她仔细看去,那些举着火把往来的人个个身穿盔甲,更远处还有一个临时搭建的草棚——此处俨然是另一个关卡!
且看那些官兵整顿有素的样子,俨然与山驿外的地方衙差不同,更像是朝廷派来的。
朝廷怎么会派兵来这样的地方?
青唯直觉不好,正欲调头隐去山林间,正是这时,身后竟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居然是刘大栓一行人。
叶绣儿一愣:“刘大哥,你……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大栓责备道:“后半夜醒来,发现你们两姊妹跟叶老伯都不在,叫大伙儿一通好找。”
还好这条山径他也知道,一路循着驴车的踪迹过来,眼下见到人,总算放心了。
说话间,关卡几名官兵也到了近前,青唯看清其中一人的脸,立刻隐去刘大栓一行人身后,京中官兵青唯大都不认得,但当年在上京城中搜捕她的左骁卫,尤其是跟着那名孙姓中郎将的武卫,青唯却是认得的。
而眼前这人,正是中郎将身边的武卫!
武卫高举火把,掠过众人,寒声问道:“你们是回乡的上溪人?怎么走这条路?”
一众人中,刘大栓往来陵川各地,早年还去过一回京里,算是见过世面的,他见眼前武卫气度不凡,拱了拱手:“回官爷的话,我等正是上溪人,因急赶着回家,山驿封路,所以走小径回上溪。”他稍稍一顿,“敢问官爷,听口音你们是京里来的吧?上溪……这是出了什么事么,怎么把京中官兵都惊动了?”
他这一问,武卫本可不答,但见他姿态恭谦,想了想,言简意赅道:“上溪又闹匪患,我等绕道过来看看。”
武卫这么一说,青唯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