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唯愣了一下。
适才一瞬虽然极为短暂,她确定自己看到了鬼的影子。
这鬼不是鬼,是人!
下一刻,青唯立即循着鬼遁去的方向追去。
雨已停了,月色十分明亮,鬼翻墙而出,逃跑的速度极快,几乎要与有功夫在身的青唯不相上下,青唯原本紧随其后,无奈她对上溪太过陌生,渐渐还是被鬼落下一段距离。
上溪说大也大,若说小,因四面环山,城镇统共也就那么一丁点地方。这鬼不知在忌惮什么,并不敢贸然进山,见甩不掉青唯,他一咬牙,竟是往出城的山间小径狂奔。他似乎并不知道那小径外已设了严查关卡,待看到前方隐隐有亮光,他才猛地刹住脚。
时机正好,青唯正欲上前擒住鬼,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橐橐的马蹄声,青唯立刻隐去暗处,朝后一看,竟是一辆马车正朝关卡这边驶来。
与此同时,那鬼飞身往道边一扑,避去山道另一侧。
他晚了一步,马车的光亮捕捉到他转瞬即逝的身影。
“什么人——”车前当即有人喝问。
山道静极了,青唯不敢动,那鬼似乎也不敢动。
借着车前的灯笼,青唯看清驱车人穿着的锁子甲——朝廷的官兵。
官兵将马车停下,拎着风灯往这处照了照,没照着人。他下了马车,欲往山道搜寻,这时,车帘被人一掀,一个不耐的声音道:“干什么啊,怎么不走了?”
青唯一愣,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她朝马车望去,灯笼映照下,掀帘人圆脸圆眼,一副纨绔公子哥模样,不是曲茂又是谁。
此前她过关卡,便听那左骁卫吩咐,说唤曲校尉过来轮值,没成想这曲校尉还真是曲茂。
官兵禀道:“回校尉大人的话,属下适才瞧见山间掠过一道虚影,恐是官府要捉拿的凶鬼,想过去查探一番。”
“凶……凶鬼?”曲茂一听这话,声音就发起虚来,“可、可适才你们传话不是说,那鬼影不是出现在竹固山么?”
竹固山在城西,离这二三十里呢,怎么这鬼一会儿在山上,一会儿在山外,总不至于这上溪有两只鬼?
“正是因为不确定,属下才想过去看看。”
这名与曲茂说话的官兵是左骁卫的人,除他以外,马车后还跟着曲茂几名护卫。
深山老林闹鬼城镇,曲茂身边少一个人都不愿意,但他没办法,他跟左骁卫那名姓伍的校尉被调过来,就是为了捉鬼的,只有早日捉到鬼,他才能早日脱身。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倒霉催的差事,怎么就落到他头上了呢?他爹也不帮他说说话。
曲茂咽了口唾沫:“那、那你去看看吧。”
“哎——”官兵刚走了没几步,曲茂又唤住他,“那个关卡,是不是就在前面不远了?”
“是,顺着这条道直走,前面有光亮的地方便是,适才伍校尉离开,县令大人应该已到关卡轮值了。”
曲茂“哦”一声,随便点了身边一名护卫,“你去关卡找他们县老爷,让他多派几个兵过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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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渐渐逼近,在适才虚影消失的地方停下。
若是从白日高空看去,他的两侧都有人。
青唯避身于左侧一个草垛子后,那只鬼正蜷身于右侧山道草木间。
鬼的位子并不好,稍一动,足下的碎枝就会发出声响,是以直至此时,他都未曾挪动半寸。
官兵记得虚影消失的方向,他没有思考,很快朝山道边的草木林里寻去。
下一刻,山间一个灰影忽然暴起,张手成爪,直直袭向官兵的脖颈,官兵心中一突,立刻后撤,无奈这鬼动作太凌厉,刹那间便将官兵袭倒在地。
曲茂身边几个护卫见状,随即赶来帮忙,然而鬼袭倒官兵后,一刻也没有多逗留,很快往林间逃去。
不多时,县令得闻此间异状,也带着官差们赶来了。
这县令看上去近不惑之龄,身形干瘦,蓄着一对八字胡,身边还跟着一名慈眉善目的师爷。
师爷检查了官兵的伤势,看是不重,很快让随行的官差们去追遁入山间的鬼,县令提着袍来到马车前,对拱了拱手:“五爷,您受惊了。”
曲茂的确受惊了。
他瘫坐在马车前,额上细汗淋漓,张了几次口,没能说出句完整的话来:“找、找几个人……保护我。你们这、这地方,到处都是鬼。我……那关卡,我不守了……回客栈。”
“这……”县令有些犹豫。
可是这山径外的关卡,是左骁卫的伍校尉亲自设下的,盖因几日前,有人走这条捷径进上溪,后来一入城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伍校尉似乎不怎么信任县上的人,明令示下,说这关卡只由他和曲校尉轮班看守。
不过任谁不知道呢,曲茂官职虽不高,他爹可是当朝堂堂三品侯爷,县令哪敢得罪了他,当即道:“曲校尉受惊,是该回去歇着,这关卡,不如就由在下帮校尉守着。”
说着,让人送曲茂回客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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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青唯回到庄子,天已大亮了。
余菡这会儿困劲儿早过去了,听人叩门,带着一干丫鬟仆从迎到屋门口,就见青唯只身朝正屋这里走来。
余菡惊讶极了,拈着手帕指她:“你……你没被那鬼害死啊?”
青唯没应这话,径自进了屋中,在下首坐下,“有水吗?”
余菡点点头,忙让绣儿给青唯斟上水。
青唯连吃了两盏,才说:“我把那鬼追丢了。”
这话出,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昨晚他们听到荒院异样的动静,虽知道青唯遇着“鬼”了,一个也不敢跟去帮忙。今早鼓足勇气去荒院一看,只见青唯的风灯掉落在地,人消失无踪,还当时她被鬼卷跑了。没想到,不是鬼卷她,是她追鬼。
常人看到鬼都是跑的,哪有直接追上去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姑娘胆也忒大了!
余菡矮下身去看青唯,问:“你真瞧见那鬼了?”
青唯点了下头,将茶盏往手边搁了,“灰袍,长发,瞧不清脸,应该是男的,但个头不高,和我差不多。”
余菡一愣,当即拍手:“是了是了,就是这一只,我这几日在庄上瞧见的,就是这只老鬼!”
青唯听得“老鬼”二字,一时又想起昨晚曲茂说山上还另出现过鬼影,不由问道:“你们上溪,是不是不止一只鬼?”
除了“老鬼”,还有“新鬼”。
“是啊。”余菡道,“本来是只有一只的,就是你昨晚看到的那个。但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三只鬼。一只是昨晚灰袍的那个,一只是最近常出现在山里的,一个穿着红衣的鬼,大概前几日吧,城里还出现了一个‘鬼公子’,传得很邪乎,眼下我们夜里都不敢出门呢。”余菡说着,又遗憾道,“不出门,鬼还找上门来!你说昨晚找上门来的,怎么是灰的这个呢,要是那‘鬼公子’,我就是死在他手里也甘愿啊!”
第89章
青唯听余菡说完,有点糊涂了。
怎么这么多鬼?
她问:“那鬼杀人又是怎么回事?”
余菡这个人,有点我行我素,这几年又被县老爷惯坏了,不是你问什么她就答什么的,但青唯不一样,她敢追鬼,她就佩服她!
余菡笑眯眯的,“厨房里有蜜饯儿,你吃不吃,我叫人去拿?”
青唯摇了摇头。
余菡于是吩咐:“绣儿,去拿蜜饯儿。”她看青唯一眼,一甩绢帕,扭身往正屋外走,“跟我过来,我全须全尾地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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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呀,得从头说起。”
到了自己屋里,余菡往妆奁前一坐,语气唱戏似的,拖着长长的调子。
“上溪这地儿呢,山多,闭塞,早年是很穷的,大伙儿吃不饱、穿不暖,走投无路了,怎么办呢?难保就要落草为寇。当时上溪出了这么个人,他叫耿常。他年少时父母早亡,靠着小偷小摸混日子,咸和年间,世道不是乱么,他就跟上溪那些日子过不下去的人说,只要大伙儿愿意跟他上山,他保管大伙儿今后饿不着。”
当时还真有不少人信了他,跟着他,先将竹固山那些七零八落的匪寨逐一吞并,然后再山上建起自己的寨子,时日一久,渐成气候。
“这个耿常,打的是劫富济贫的旗号。在最困苦的时候,什么叫劫富济贫呢?就是有余粮的人家就抢。但他有一点好,讲究万事留一线,抢了别人,多少还给人留一点口粮,且他脑子好使,后来到了昭化年间,日子好了起来,他就不干这种营生了,他从劫人,变成了劫道。”
竹固山的位子好,山脚下,有条商家镖局常走的路段。耿常带人劫道,倒也不把事情做绝,最初抢货物,跟过路商家熟一些了,就收点路钱,待更熟一些了,偶尔他还会大手一挥,说这回路钱就免了。
余菡道:“人呐,都是贱胚子!一开始他抢你货物,你恨他恨得牙痒痒,后来他不抢货物了,说给你行方便,收点银子当路钱就好,你便觉得他没那么讨厌了,到再后来,他偶尔免你的路钱,还说什么‘这回的路钱,权当洒家给你们买酒了’,什么‘出来做营生都不容易,今儿你们打这道上过,洒家只当没瞧见’,你就会觉得他非但不坏,还是大好人一个!”
加之耿常为人豪爽,与谁相交都分外投契,久而久之,他非但没被这些过道商贾恨上,反而还跟陵川一带的不少商贾结下交情。
陵川匪患由来已久,今日灭了东山头,明日还有西山头,简直就像山上荒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是以像竹固山耿常这样的,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朝廷真正下令剿除匪患是什么时候呢?
是昭化十二年。
昭化十二年初,朝廷决定修筑洗襟台。因昭化帝格外看重这座楼台,这在当时,几乎是当朝第一要务。洗襟台修在陵川,朝廷自然要剿当地的匪。
不过剿匪虽是“剿”,并不是指诛杀。
昭化帝是个励精图治的盛世君主,对敌手腕铁血,治世堪称柔仁。
所以朝廷的意思还是以劝服为主。
“规劝能起什么作用?”余菡对镜摘下一对耳环,回身看着青唯,“咱们这位县老爷,跟那竹固山的耿常可熟了,那会儿我还没嫁给这冤家做小,有几次,我们戏班子被请去山上唱戏,我还见他来吃酒呢。让他劝耿常?只怕耿常三两杯酒就能把他堵回去。”
青唯问:“那时竹固山的县令,就是眼下这位?”
“是呀。”余菡道,“这么穷的地方,谁爱来当官?只有我这冤家。”
后来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余菡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洗襟台塌了以后,整个陵川都乱了,朝廷大军入驻,匪患四起,恍惚间像是又回到咸和年间的离乱日子,甚至就连闭塞的上溪也人心惶惶。
“上溪虽然穷,背靠大山好吃饭,不是没有商户的。后来有一天,有家姓蒋的商人着急忙慌地跑去县衙告状——他们家做什么买卖来着……我忘了——总之他们说,他们运去东安的二十多箱货物,到了竹固山山脚,被耿常带人劫了,且那耿常不但劫了货,还杀了他们的人!”
青唯听到这里,蹙眉道:“你不是说这耿常做事留一线,不害人性命么?”
“是呀,所以这事才离奇么。”余菡道,“不过事有例外,山匪就是匪,你还指望着他们都能像那柏杨山的岳氏?匪要立住脚跟,多少都得伤人,当时乱成那样,杀几个人么,也是有可能的。”
“官府将信将疑,刚想查,”余菡双手一摊,“又出事了。”
耿常有个义弟,叫寇唤山,是竹固山的二当家。蒋姓商人报官还没一日,这个寇唤山也带着十数山匪下了山,一连劫了三户人家,也杀了人。
这样的事一而再,官府定然不能坐视不理,加之朝廷早就说要剿匪,洗襟台修建期间,就有官兵驻守在山外,县老爷见死了人,唯恐再生乱,快马将事由禀给了几十里外的驻军将领。
将领于是连夜带着官兵赶到,上山剿匪。
“杀得可狠哩!半夜都能听到鬼哭狼嚎,有住得近的,胆儿大的,半夜把头探出窗去望,说整座竹固山都是红的,血染红的!”
耿常虽然在竹固山上吃得开,但他手下左不过数百人,都是草寇,怎么能跟训练有素的朝廷官兵较量。
从蒋姓商人报官,到二当家下山劫户,再到县衙将案子报给驻军,最后到驻军赶来,统共也就一日光景。
一日过后,天亮了,竹固山上便再也没有山匪了。
“人杀干净,尸身堆在一起,跟寨子一起烧了。”余菡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大伙儿都懵了,有人还可怜起那些山匪。不过官府说了,山匪可怜,那些因山匪死去的人不可怜么?他们已经犯下了杀孽,以后行事会更加肆无忌惮,县城里这么多人,难道以后要日日活在提心吊胆之中,随时随地等着被作恶的山匪害死?官府不是没给过这些匪贼机会的。我后来想了想,觉得官府说得也有道理。”
“不过我觉得有道理,旁人未必觉得有道理。朝廷官兵撤去不久,竹固山就闹鬼了。就你昨夜去追的那只灰袍,县上的人都说,他是竹固山死去山匪的冤魂,还有个说法——”余菡说到这里,压低声音,以手掩唇地对青唯道,“有人说啊,竹固山山匪的死,其实和洗襟台有关。”
青唯心底一紧,“为何有这样的说法?”
“不知道。不过我猜呀——”余菡的声音神神秘秘,“是洗襟台下的人死得太冤了,想要回魂,就得拉人间的生魂来替代,所以朝廷杀了这些作恶的贼匪,就是想让阎王爷改一改生死簿,以命换命,让洗襟台下的那些重回阳间呢。”
青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