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小岛能耕种的土地不多,海匪们吃得粮食都是打劫完附近的商船之后,再每隔一段时间派人去威州的海港、漕运等地换、卖粮食。
至于蔬菜, 岛上的土地虽然不能种水稻,种些韭菜、野薤、大蒜、小菘却绰绰有余,加上小岛附近的几座连在一起的小岛礁,数量足有万人的海匪,倒也算实现了自给自足。
最最奇怪的是,崔肃被关在这里三天,几乎没有人和他说过话,但是他每天早上都能听见操练的声音——这声音几乎让他梦回胡地。
崔肃毕竟也曾经是见识过李安然手下的细作营是怎么刑讯逼供的,他知道这一次怕是遇到了聪明人,对方先把自己关上几天,虽然也没有折磨他、缺他的吃喝,却是打算从精神上磋磨他,让他因为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或者着急挂念岸上的人而失了方寸。
这法子,通常是古时候用来磋磨使臣的方法,前提条件是扣人的那一方必须有足够的时间才行。
但是崔肃推算一下时间,恐怕在自己被关的这段时间,威州的海岸已经开始新建船厂了,宁王殿下往上报的数都是为了建造楼船准备的预算,就这些庞然大物一旦下水,威州海匪的海盗船就跟小舢板没有什么两样。
楼船一旦开始兴造,一定会有重兵把守,这也是皇帝将赤旗军调来威州的另外一个目的——光是看着,就足够给威州的海匪们一定的震慑力了。
所以,他认为对方应该会比自己更加着急,更沉不住气。
一想到这里,崔肃就干脆开始放下心来,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虽然每天只有咸鱼和豆芽菜,但是这咸鱼也不错啊。
他这一幅我可以在这混吃混喝到天荒地老的样子,把给他送饭的海匪都惊到了,连忙回去将这个情况告诉了他们的头领。
郑一娘听完,眉毛差点没绞在一起,过了一会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巴老头是不是抓错人了?”
她以前绑票的富商,几乎都是满肚子油水,每天吃着山珍海味,给他们咸鱼还要嫌弃臭,哼哼唧唧又哭又闹,打了一顿便跟猪崽没有什么两样了。
当官的可比当富商的强多了,不说山珍海味,那肯定是受不了顿顿臭咸鱼豆芽菜的,这小白脸居然吃了三天多了,还没见他开始哼唧。
郑一娘原本是威州南珠局的采珠女,她爹给她说了门当户对一门渔家亲,还没过门呢,那汉子外出打鱼被扶桑来的海匪杀了。
后来她爹又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却是因为当年南珠产量低,南珠局的官员盘剥珠民,父亲交不起保税,当地豪绅家的病的不行的小儿子便要了她进门去冲喜。
只是还没进门,这小儿子便吐血死了,从此郑一娘落下了个“克夫”的名头,不但成了别人嘴里的“郑寡妇”,被爹赶出家门,连家也没得回了。
只是她性子天生就倔,自己在海边盖了个茅草屋,打渔、补网为生,后来意外救了在海匪争地盘中受了伤的青衣帮前首领,被牵连为官府通缉,才不得已和前首领结为义兄妹,成了青衣帮的一员。
——至于为什么不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嗯……前首领估计也怕她这个“克夫”的名头吧。
后来前首领死在了和东夷来的匪盗的战争中,郑一娘带着一部分残部和抢到的船退守这几座小岛,过了好几年才慢慢恢复了元气。
“不。不对。”郑一娘摆了摆手,“他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好的锦缎,这是当官的人才穿得起的东西,富商只能穿绸子,没资格穿锦缎。”
她道:“明天开始只给他两顿饭,告诉下面的人,你们继续去盯着巴老头那,看他们到底耍的什么花样。”
“好嘞大姐。”手下人立刻就应声出去了,只留下郑一娘坐在“宝座”上,抱着胳膊苦思冥想。
这巴老头,抓这个当官的小白脸做什么,现在自己把人截胡了,他居然也不找上门来,实在是奇怪的很。
她知道巴老头和威州上一些家族是有联系的,所以绑架这个小白脸,应该是巴老头又和那些家族里的什么人做了什么交易。
她现在其实也能把人送回到威州去,只是她这些年劫掠的商船大多都是威州世家们的船,这让她成了不少威州豪绅的眼中钉,他们恨不得让巴老头把青衣帮吞了呢。
现在把这个小白脸送回去,万一被他反咬一口,自己倒可能成了背黑锅的。
所以还不如就这样耗着,等等岸上的消息,威州丢了个当官的,总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吧?
然而……确实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郑一娘又等了几天,没有等来巴老头那边的消息,反而是在威州那边盯着的青衣帮帮众传回来一个消息,威州海岸,水势较为温和平稳的港湾,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了,边上还驻扎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官兵。
这支军队的最高统帅者正坐在一间密室里喝茶。
威州这样的南方之地,是最早一批开始喝茶的人,如今他们大多已经摒弃了往茶里加红枣粉、姜末之类的习惯,改而喝更能凸显出茶叶本味的清茶。
在她对面跪着头顶上套着麻布袋,瑟瑟发抖的三个人。
要形容一下他们的感受的话,那就是吃着热腾腾的烤鱼,吟着诗、聊着天,就被人从家里套了麻袋一路绑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李安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三个人,叹了一口气,抬了一下手指。
边上的人上前扯下了他们头上的麻袋,一下子见光,让他们的眼睛忍不住眯了起来,一会才看清楚眼前用一个颇为舒适的姿势歪在太师椅上的人是谁。
其中一人率先怒道:“宁王殿下私自劫持我等来此,所谓何事?”开口的是方家一个族老之一,他不忿方家主这么快就败下阵来,将家中积蓄了这么久的甲胄、田产、赋税都一一上缴,便想暗中给李安然使个绊子——倒也不怕被李安然发现,直接推给海匪就是了。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眼前这个女人从自己家绑到了地牢里——这地牢阴森森,周围挂满了各式各样让人胆寒的刑具,喝茶的女人却连眉毛也不抬,只是捧着茶盅轻轻吹着上头的浮沫。
她没有回答这个方家族老的疑问,只是用一种聊天一样的语气开口道:“巴老头有个老来子,今年二十一岁,大事干不成,偏偏是个好色之徒,喜欢逛珍珠江畔的勾栏院,我一天前派人把他请了来,好好招呼招呼了他,他就把自己老爹小妾屁股上有几颗痣都招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啊?”
李安然将手中的茶盅轻轻放下,发出“磕”得一声清脆的瓷器响。
那族老的脸顿时煞白。
“勾结海匪,刺杀文卿的,也是你们吧?”李安然单手撑着脸,指甲一下一下得敲着桌面,发出扣在人心口上的声音。
勾结海匪,绑架、刺杀朝廷命官,这些都是足以诛九族的罪名。
其中一个族老强撑着回到:“殿、殿下没有证据,怎么能红口白牙污蔑我们!什么勾结海匪,刺杀文刺史,我们从来没有做过!巴姓海贼绑架崔御史,那是——”
他说到一半,看到李安然脸上那双原本懒洋洋的眼睛瞪圆了,露出了一个颇为滑稽,像是被什么逗笑了的表情。
“噗嗤。”她没忍住,笑出了声,“我什么时候说过,巴老头是个海贼,还绑架了崔子竹呀?”
她招了招手,边上的金吾卫立刻拿出了这些年他们和巴老头勾结,暗中资助海匪修船,打劫来往商船的供词,物证,在三人面前晃过。
巴老头的那个小儿子是他经常带在身边的,多少也曾参与过方家这些族老和巴老头的交易,他为了少吃点苦,基本上自己知道的都招了。
“我本来是打算等船厂的事情结束了,再来收拾你们的,谁知道你们这么着急着寻死,那孤也只好笑纳了。”
李安然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抬起手拍了拍,便见方家主和孙家主从帘幕后面转了出来,孙家主到还好,方家主那可真是脸色铁青。
这几个族人平日里就不怎么服他,之前闹出了捐钱出人建船厂的事情,更是招来了这帮人的反对,跳的最高,骂得最狠,口口声声说着要分家的,也就是这帮人,这可是让方家主恨极了这几个族老。
却听李安然笑道:“方家主,这几人我扣下了,您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对吧?”
方家主立刻深吸一口气,道:“这些狼子野心之人,不配为我方家人,殿下只管明正典刑,不用在意我方家上下的想法!我方家上下,自然是忠君爱国,愿意全力为大殿下和圣上修建船厂出力!”
那个族老一听,刚想破口大骂,却被方家主转身一脚踢倒:“狗东西,你闹出这么多事情,想害我方家上下夷九族吗!”
他心里气不过,又对着其余两人一人一脚:“叫你们老实点、老实点,就是不肯听我的!”
李安然和文承翰那种书生能比吗?!
那可是切切实实灭数国,手上人命无数的活阎王啊!她要你死,有的是手段,如何能让你们蹦跶到现在!
李安然没心情看着猴戏,又拿起边上的茶喝了起来。
——崔肃确实不在巴老头手上,他半路被别人给劫走了。
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既然对方想到劫走崔肃,却迟迟不来和自己联系,说明对方可能并不知道崔肃是个多么值钱的“大官”。
既然如此,在方家和海匪勾结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之后,她就应该主动将崔肃被绑架的事情放出去,并且大声告诉那伙半路劫走了崔肃的海匪——崔肃很重要。
“翠巧。”
“属下在。”
“你用亲属的口气,去附近的茶寮、港口张贴告示,说只要能把崔肃安全送回威州,就有重金酬谢。”
至于为什么不是官府通告,这完全是为了防止对方狗急跳墙,发现自己绑了个大官回去,为了逃脱官府制裁,将崔肃毁尸灭迹。
——这样一来,至少暂时可以保证崔肃无性命之忧。
第83章 愿汝所愿,无往不利。
“喂, 起来。”
崔肃在稻草上正躺得背疼,翻了个身侧着身子接着睡,他这几天吃的都少了, 更懒得动,不如躺平了休息, 猝不及防被人踢了一脚, 才支起身子来扭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他这几天在地牢里躺着, 也没人地方给他洗漱,脸上连胡子都是乱糟糟的,大周男子除了僧人之外, 冠礼之后都会开始蓄须,并且以美髯为上,他虽然没有朝中某些人那么狂热于美髯,但是每天早上起来打理一下头发和胡须总是有的。
再看眼前这个女子,约莫二十二、三的模样,可能比她看上去还要小一些,只是比起崔肃经常会见到的那些贵女们,对方的脸上多了风吹日晒的痕迹,一双眼睛凶相的很, 抛却这些却也算是个底子清秀的姑娘家。
她身上穿着的是男装,连一头秀发都盘做男子样式, 整个人透出一股精干和彪勇来。
于是崔御史翻了个身,撑着身子坐起来:“敢问娘子寻鄙人有何指教?”
郑一娘的眉头皱了起来:“说人话, 文绉绉的谁听得懂。”她说官话带着一股很浓重的威州方言味, 崔肃要支起耳朵才能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崔肃听她这么说,神情又很凶,也不生气, 只是坐直了身子,盘腿仰头看着这个娘子:“请问你找我有事么?”
这简直是一句废话,毕竟没事谁来找他。
两人之间这么一来二去,对方已经开始恼了,蹲下来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居然把人高马大的崔肃给提了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姓甚名谁?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崔肃有些诧异这个娘子的力气,但是想想对方是风里来浪里去的海匪,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他垂眸思忖了一会,道:“娘子不如先说说,为何将崔某绑在此处,久久不肯送回威州吧。”
他这态度不卑不亢,似乎也完全不怕对方,弄得郑一娘皱起了眉头,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架在崔肃的脖子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把你丢去海里喂鲨鱼?”
崔肃笑道:“娘子要怎么做,自然早就做了,如何等到现在,还和我好言好语呢?”
崔子竹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铁面,上朝骂皇帝,下朝参同僚,只要是他觉得违背了朝堂典章、官仪伦理之事,他都不会给对方留面子,这性子要不是李昌实在是个明君,恐怕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大约是他怼别人的次数太多,每一次都是疾言厉色,慷慨陈词,以至于满朝文武对他的印象就是“崔铁面不会笑”。
但崔肃确实会笑,笑起来还很有少年气。
郑一娘:……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
这……好言好语?
她同崔肃僵持了一会,自觉也没有必要跟这人撕破脸,便将匕首又收回了腰间,从袖子里扯出了一张告示丢给了他:“这上面说的是不是你?”
崔肃低头,仔细读起了那张告示,上面说,他是自天京来到威州做咸鱼生意的,前几日被人掳走,不知下落,现在家里人愿意出黄金百两将他赎回来。
读到这,崔肃自己都笑出了声:“娘子以为呢?”
郑一娘被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给气到了,她踹了崔肃的小腿一脚:“你这人没读过书是吧?我是叫你回答我,不是叫你反过来问我!”
崔肃被这一脚给踢狠了,脸都抽了起来:“嘶——”他揉了揉腿,也算是完成了对眼前这个娘子最基本的“评估”。
——戒心很重,但是急于和自己交流,以至于过早把自己的目的给暴露了。
可见李安然和文承翰在威州的这几天,做了不少大动作。
这些大动作影响到了这个娘子所在的海匪帮派,所以她才会急着来找自己交涉,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变数。
于是崔肃道:“这要找的人,确实是我。”
郑一娘的脸上露出一个冷笑来:“骗人呢?一个做咸鱼生意的商人,怎么穿得起锦缎,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官,还不赶紧告诉我,信不信我真的把你丢进海里喂鲨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