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插在巴老头那的探子这几天跑回来了,说是巴老头的独子不知道被谁给绑了,和巴老头做交易的那几个人也许久没有音信,绑架巴老头独子的那伙人放出消息,说是要找个人,让他最好快点把人交出来。
——巴老头手上哪来什么“他们要找的人”,这人早就被郑一娘给半道上劫走了,为了独子的性命,巴老头这几天疯了似的想召集这一块的威州海匪们,想知道是谁半路劫了他的道。
这事情再继续拖下去,怕不是还没等到官兵水师出手,威州海匪内部就要先来一场械斗。
郑一娘猜,这伙人想要的人就是眼前这个书生。
想要把他赎回去的,应该是官府的人。
只是她刚刚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还忍不住感叹了一下——这活干的,比他们这些海匪都海匪,简直把他们这群人的软肋、性格、做事风格都摸透了。
能想出这种法子的人,必定是个强盗头子里的强盗头子。
崔肃点了点头:“确实,这是寻我的人,知道我并不在原来绑架我的那群人手上,想出来的为了防止娘子担忧惹祸上身而将我毁尸灭迹的办法。”他站起来,抖了抖袖子上的碎稻草,对着眼前的娘子叉手行礼道,“我现在是娘子的阶下囚,自然也摆不得什么官威了——在下乃是天京朝中一品御史大夫崔肃,此次前来威州,是代天巡查威州官员在职官绩,同时过问威州刺史文承翰被行刺一事。”
郑一娘当了这么多年海匪,对于官职的高低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对方既然自称是“一品”,也就是说,他的官比刺史还大,是专门管官的大官。
她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突然转身离开地牢,又将崔肃独自一人关在了牢房里,自己迈开脚,三步做两步地朝外走去。
文承翰被刺杀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当初文承翰刚来威州的时候,郑一娘还以为又是个待几年就走的昏官,谁知道文承翰上位之后就开始收拾盐商、清缴海匪,若不是她自己是海匪出身,属于被清缴的对象,她自己也要为文承翰收拾盐商,抚恤盐农的行为叫好了。
也就是文承翰的出现让她突然觉得,自己总是这么做个海匪,好像也不算得什么出头之日。
只是,她作为青衣帮这样一个万人海匪帮派的首领,想事情、做事情总是要谨慎,对方目前并没有想要将威州一带的海匪招安的打算,她自己赶着贴上去,是不能给自己,给兄弟们争一个好前程的。
这个崔肃是个烫手的山芋,但也是个极好的投名状,就看他背后那个在寻他的人是不是个可以交易的对象。
这个人肯定不是文承翰,这个新刺史虽然出手如雷霆,但是为人刚直,这比海匪还海匪的行径,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而且就这几天巴老头、威州那些大家族身上发生的,以及鲛人湾被官军封禁,不许闲人进出这些一串连着一串的事情,也可以看得出来,这背后真正的操刀手肯定是个出手狠辣,位高权重的臭流氓。
跟流氓打交道,郑一娘擅长啊。
至于被郑一娘惦记上的“臭流氓”本人,正顶着烈日,头上戴着遮阳的浅露,站在高出看着已经颇具形态的船坞,对着身边的工部官员道:“这楼船上面得有炮,至少两门。楼船下方要空出可以装连弩的地方,一排出去,后面的人就得尽快跟上,争取做到让对面没有机会喘息。”
这次被派来的工部官员一共有两位,一位姓柳,也就是正在面对李安然各种近似于“无理取闹”要求的柳郎中。
这“炮”指的是工部另外一位擅长“奇技淫巧”、“机关之术”的员外郎所制的投石机,这个员外郎复姓诸葛,字承美,连弩也是他家传的手笔。
诸葛员外郎为人性格古怪,最不喜和人交流,所以皇帝才派了柳郎中和他同行,怕的就是李安然要求太多,把这怪人给惹毛了。
至于直接面对大殿下多如牛毛要求的柳郎中:……
“要大知道吗,在面对扶桑战船的时候,最好投出去的石块能砸穿对面的船体……”
柳郎中大怒:“殿下!您不懂机关造船之事,你就少说两句吧!你知道要能把对面的船体砸穿,需要多大的石头吗?啊?!这船得造多大您知道吗!要花多少钱您有数吗!”
李安然:……
突然被怼,细细想想好像自己真的不懂,于是摸了摸鼻子,怂了下去。
却见诸葛员外郎从边上踱步而来:“殿下这个说的很对,反正都造了,那肯定是往着大的方向造,那杀伤力是越猛越好,最好是刚开出去,对面就吓傻了,这才是大周霸道战船该有的样子吗。”
李安然两眼一亮,同诸葛员外郎一拍即合:“那可不是,既然都造战船了,当然该造大的!”
在场唯一的正常人柳员外:……
他想起了皇帝在临行之前的嘱托,皇帝殷切地拉着他的手,反复嘱托:“虽然朕什么都能给狻猊儿,但是你多少看着她点,千万不能超过这个数,懂么?”皇帝伸出了五根手指,随后又像是不放心一样,补充道,“超一点也没事,但不能超这个数,懂么?”皇帝又伸出了三根手指。
柳员外:臣懂、臣懂……臣懂个屁!这官我不当了!
不管柳员外怎么绝望,这活,还是要干的。
李安然同一干官员交流战船和船坞的规模谈了一上午,早已经口干舌燥,那边荣枯却带着食盒寻了过来。
李安然这几天都泡在船坞工地,基本上工匠们吃什么她就一起吃什么,很少开小灶,今天倒是难得再尝了尝荣枯的手艺。
她坐在高台空地上,打开食盒,将熟汤饼倒进另外分装的汤里,一边笑一边说:“老跟你一起吃,我吃肉都少了。”这么说着,便喝了一口汤,随后瞪大了眼睛,“鸡汤啊?还有火腿丝呢。”
荣枯举起手:“不是小僧炖的,是翠巧施主。小僧只是看了看火。”
李安然便点点头,自己“稀里哗啦”地吃起汤饼来,她这样看上去,真不像是个皇家贵女,反而更像是海边随处可见的渔家女。
荣枯坐在她边上,看了看鲛人湾海岸上已经初具形态的船坞雏形,以及坐在工地上热火朝天吃着饭,浑身淌汗的工匠们,小声问道:“殿下……不只是为了剿灭海匪吧?”
李安然咽下了嘴里的面,眼神放空,望向远处的海。
“荣枯。”她轻声道,“你想不知道,这无边无际的海的尽头,到底有着什么?”
荣枯不言,过了一会才道:“人生已浩瀚如苦海,小僧想先修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李安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懂。”她放下碗,站起来,“可是你看。”她伸出手,指向远方,“这么浩瀚的地方,这么遥远、神秘、充满诱惑的世界,去征服它,探索它,去建立水上的商道,发出最大的吼声,宣告这一片海属于我们,宣示着大周对于这浩瀚世界的所有权,难道这不是和修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一样雄伟的壮志吗?”
“不是我们去做,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之后,就是别人去做,那么,孤宁可希望做这件事情的人就在这,就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
“就算是龙王,孤也要它做孤的臣属!”
——她就是这样狂妄、狂热,不顾一切的狂徒。
荣枯看着她,眼中没有反对,也没有过分的赞同。
他只是安静的,用温柔的眼神看着脸上带着笑容的李安然。
她无时无刻不彰显着她那魔王波旬一般无休无止的欲望,却又是那样闪闪发亮,令人神往。
以至于,他忍不住在心中为她祈祷。
——愿汝所愿,无往不利。
第84章 “值得冒险。”
运往威州, 为了兴建船厂而准备的物资流水一般运往威州,让整个船坞从雏形逐渐变得像模像样起来,而此时在天京却发生了让人始料未及的事情。
来自新罗的使臣趴在皇帝李昌的面前, 涕泣叩拜,请求大周阻止东夷侵入新罗。
东夷一直再给大周的北方造成各种各样的边疆防御的压力, 可以说大周养的精兵, 一般都被部署在了和东夷接壤的边阵上, 之前在打西域和东胡,即使李安然的赤旗军真的很能打,但是到底两边作战是腾不出手的。
所以李昌对东夷向来是采取防御为主, 直到三年前东胡成了瀚海都护府,大周大部分的兵力重心才开始往北移动。
兵力往北移动的直接结果就是,原本对东夷处在守势的大周,开始逐渐将守势变成攻势——你们这帮东夷瘪犊子不是最喜欢趁着农忙骚扰边关重镇吗?那我们也给你全须全尾儿的来一套,至此,只要东夷那边到了种麦子、水稻,收获农作物的时候,就是大周小股游骑兵骚扰他们的边关最为勤快的时候。
但是即使如此,李昌也深知经历了平定西域、东胡的战争, 现在的大周需要的是一定程度的休养生息,所以在寻找到合适的理由和时机之前, 李昌会尽力避免和东夷全面的开战。
也正是因为东夷和大周之间的攻守易势,东夷屡屡在和大周的边境小规模冲突之中吃瘪, 便把主意打到了和自己比邻, 却弱小的新罗国上。
从今年年初,在大周尚且还在庆祝新年那时候开始,东夷派出的军队便以摧枯拉朽之势, 将新罗王室从原本的国都逼得向后退守,逃亡到了新罗的陪都。
新罗王不得不排出一支十五人的使臣团,一路走水路,连逃带赶得往大周,终于在五月份辗转来到天京,面见了大周的皇帝李昌。
他们口呼“天帝”,呈上新罗王的血书,涕泣叩拜,请求大周干涉东夷灭国新罗的行径。
李昌并不仅仅是一个擅长处理内政的皇帝,他同时也是在大周初建国祚的时候,南征北战,拿下数场最为重要战役的战神。
他深知现在并不是拿下东夷的最好时机,但是新罗的位置非常特殊,几乎可以说是大周北方的门户,东夷拿下新罗之后,便能直接以水师威胁威海沿岸的商船安危。
更进一步来说,极有可能危害威州一带边疆的安危,到时候就不是向现在这样大周将东夷封锁在东南角,而是让东夷开启了向外打开新战线的机会。
毕竟,李昌最终想要的结果,是把东夷像东胡、西域一样,变成大周的“都护府”。
虽然李昌对于各种商人延续了历朝历代打压商人,不许他们为官做宰,参与朝堂政治的“国策”,却又出台了不少维护商户安全行商,鼓励商人读书、经营的政策,也算是历代之中对商人比较友好的皇帝了。
他满脸沉痛地起身,边上伺候着的宦官连忙上前想要扶住他,却被他摆摆手挥开了。
皇帝一步一步挨下台阶,上大朝会见外国使臣的时候才会戴的冕旒在他的动作下,一阵摇晃,发出了清脆的哗啦声。
新罗使臣在皇帝和百官面前,以头抢地,将自己的前额在磕出了一片鲜血,他们在海浪之上颠簸了数月,怀里一直抱着新罗王的血书,里头字字血泪,泣诉东夷军队在新罗的种种暴行,恳求大周作为新罗的“祖宗之国”前来“救同袍于水火”。
虽然新罗靠近大周,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块弹丸之地上也你方唱罢我登场,乱哄哄走过了七八个短命王朝,不巧的是,这代的新罗王室,也是李氏。
当然,此“李”和大周王朝的“李氏”不能说有关系,只能说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但是新罗王眼看着自己的王朝就要在东夷摧枯拉朽的攻打之下灰飞烟灭,自然也管不着什么祖宗不祖宗的了,你也姓李我也姓李,只要你救我我就是你弟弟。
——儿子也行。
皇帝伸手扶起了额头血肉模糊的主使,拍着他的手道:“朕对你们的赤胆忠心甚为感叹,”这么说着,他还抬起手擦了擦自己眼角渗出来的泪水,“尔等放心,朕一定会派出使团,严正交涉东夷的禽兽之行,让他们将侵占新罗的国土全都双手奉还!”
李昌没有给主使说话的机会,反而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对着满朝文武道:“诸君,这世上的忠臣义士当是如此啊!”
“国家如大厦将倾而力挽之,涕泣成血,字字忠贞,诸君,当共勉之!”
使臣:……天帝我不是来求你派遣使臣和对方舌辩的啊,我是来求您发兵攻打东夷的啊!您这一顶顶的高帽子我受不了啊!
然而他知道自己此时并不能做什么,只能任由大周的皇帝牵着自己,在大周的群臣面前盛赞自己的“高义”,群臣也擦着眼泪符合,以至于他听多了,心里不仅有些飘飘然,甚至还涌起了一股暖流。
如果真的能阻止东夷继续侵入新罗,他就是新罗的功臣——想到这里,主使心里甚至已经开始幻想自己回到新罗之后的荣耀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皇帝让鸿胪寺好吃好喝地招待了这些在海上飘了几个月的倒霉蛋,便马不停蹄的和诸臣商量前往出使东夷的人选了。
同时,他还写了一封八百里加急,遥遥传递给了远在威州的李安然。
皇帝觉得东夷不会因为大周排出使臣,就轻易放弃侵占新罗,所以需要知道水师船坞建造的怎么样了——东夷和大周接壤,如果真的开战,水师战船可以必须在新罗一带,防止东夷王室发现苗头不对,乘坐战船逃逸。
既然要开战,不把东夷灭了岂不是亏大了,既然打定了主意要灭国,那就自然应该一鼓作气,不要给对方丝毫翻身的机会。
李安然在收到这份八百里加急的时候,正在看另外一封来信。
确切来说,是一封箭书。
这封书信被绑在箭上,从远处射向刺史府,是被巡逻的金吾卫发现的,至于射箭的人……
其实李安然身边的暗卫在收拾完方家那些不老实的人之后就回来了,他们发现了这个鬼鬼祟祟身穿夜行衣的“行刺者”,但是李安然让他们只要对方不是冲着刺杀自己或者文承翰来的,就不必多管,放任对方要做什么就行。
至于送完箭书之后,这人就被细作营的暗卫盯上,一路跟踪到了海港。
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从巴老头手上劫走崔肃的也是威州的海匪,而不是来自扶桑、东夷的海寇,这对于李安然来说是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