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花厅外的冯嬷嬷见势忙跑进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沈老夫人,担忧道:“老夫人,您没事吗?”
沈老夫人捏着冯嬷嬷的手,紧抿着唇,整个人气得发颤。
都是那个女人的错!若是没有那个女人,她何至于乱了最初的打算,甚至到如今变得如此拿捏不住沈重樾。
沈老夫人长呼了一口气,试图将怒气压了下去。
只幸得沈重樾想不起往事,若他记得以往,恐怕是要与她,与镇南侯府闹得不死不休。
此时的青山苑。
姝娘和乳娘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将两个孩子重新哄好了,哭了这一遭,敏言敏瑜都哭累了,沾了柔软的被褥很快便打了几个大哈欠睡了过去。
春桃一想起方才的事,仍是心中忿忿不平,“那沈老夫人什么意思,怕不是来刻意膈应姐姐你的,这是将军的孩子,不姓沈那能姓什么?”
她声音大了些,姝娘见好容易睡过去的敏言皱了皱眉,一副又要醒的样子,忙伸手竖在唇间,示意春桃噤声。
春桃慌忙闭了口,但还是将嘴翘得老高,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
姝娘将小被往上拉了拉,盯着两个孩子的睡颜,眸光如春水般柔和,可想起方才的事,她的神色又陡然黯淡下去。她不知道沈重樾到底有没有在镇南侯府的祠堂说过那话,但看沈老夫人言之凿凿,并不像是说谎。
可沈重樾为何要那么做呢?
难道他根本不愿承认这两个孩子……
这个念头在姝娘脑中一闪而过,但很快便被她甩了出去。
她的夫君,她再了解不过,沈重樾并非那样的人,打她来到京城,他便一直在努力保护她和孩子。
他那么做,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汪嬷嬷将姝娘这副失落黯淡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她随意寻了个由头,默默将春桃、风荷和屋内一众婢女都遣了出去。
“夫人。”待人都走后,汪嬷嬷凑近姝娘低声道,“这镇南侯府的事奴婢也不好置喙,可是将军自小便是由我带着的,我最了解他的性子不过,他会说出那种话,或是与老夫人闹不快,说出的气话也不一定。”
姝娘抬眸看向汪嬷嬷,有一个疑问已在她心底藏了很久了,今日有机会,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嬷嬷,将军与沈老夫人的关系为何如此得……”
汪嬷嬷闻言长叹了一声,“此事说来话长,将军之所以与沈老夫人不亲,想是将军当年进府得晚,又是谣言纷纷的,再加上那时世子也过世不久,老夫人心存芥蒂,才会对将军亲近不起来吧。”
进府得晚?谣言?世子?
姝娘听得云里雾里,沈重樾不该就是世子吗?为何前头还有个过世的世子,难道沈重樾曾经有个哥哥,还有进府得晚,他并非一开始就住在镇南侯府的?
汪嬷嬷似乎看出姝娘的疑问,她一拍脑袋道:“呀,老奴都忘了,过了十来年了,这些事儿早已没什么人记得了。”
她沉默了一瞬,面露感慨,想是在回忆过往,好一会儿,才娓娓道:“将军并非从小住在镇南侯府,而是在八岁的时候被老侯爷领回来的,彼时将军伤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事情前后原委复杂,姝娘静静地听着,越听心下越吃惊,这些事都是她从未听说过的。
她原以为老镇南侯膝下只沈重樾一个孩子,他自小便封了世子,后来名正言顺地承袭了镇南侯之位。可没想到原来沈重樾的身世居然这般坎坷波折。
“所以,将军是老侯爷的私生子了?”姝娘问道。
“应当是吧。”汪嬷嬷道,“虽说老侯爷从未亲口承认过,始终对外称将军是他的养子,但因将军乍看之下与过世的世子眉眼间有那么几分想像,外头一直以来都是将将军视为老侯爷的亲子。”
姝娘缓缓垂眸,秀眉微蹙,听了汪嬷嬷讲的这番话,总觉得其中有几分怪异,至于具体哪里怪异,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不管感情好不好,寻常祖母甚至于□□母,对自家的血脉都是很看重的,可方才看沈老夫人的眼神态度,不管是对敏言还是敏瑜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亲人的疼爱与在乎,甚至对他们姓什么都无所谓,仿佛是外人一般。
外人……
甚至有个荒唐却又很契合的念头自姝娘脑中闪过。
老镇南侯既是从未承认过,那沈重樾会不会真的不是镇南侯府的人!
第60章 满月宴 带着一身奶香气上朝
这个想法只在姝娘的脑海中停留了一瞬便被她给否了。
怎么可能呢!子嗣血脉是大事, 容不得一点混淆,若沈重樾真的不是镇南侯府的人,又怎么会承袭镇南侯之位。
见姝娘沉默思量, 汪嬷嬷斟酌了半晌道:“有一事,老奴在心中藏了快十年了, 当时无能为力, 一直觉得对不起将军。夫人如今是将军最在意的人, 老奴想来这事儿也该让夫人知晓。”
汪嬷嬷的神情认真严肃,似乎并不是什么随便的小事儿,姝娘直了直背脊, 正色道:“嬷嬷但说无妨。”
“夫人既然知道了将军是老侯爷的私生子,那自然也清楚他并非侯爷夫人所生。”汪嬷嬷缓缓道,“自己的孩子方才过世不久,又来了一个与自己的孩子生得那般像的男孩,将军刚进府时,神志不清的侯爷夫人错认了人,的确对将军疼爱有加,可到后头,她的病逐渐痊愈, 便也变了态度......”
说到此处,汪嬷嬷的眸中闪过一丝悲痛, 姝娘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握紧,试探得问:“老镇南侯夫人是不是对将军做了什么?”
汪嬷嬷沉默了一瞬, 点了点头, “开始时,许是碍于将军要隔三差五进宫伴读,也只是寻些莫名的由头, 让他在祠堂中整宿整宿地罚跪。后来陛下登基,将军不必进宫了,夫人便下手越来越狠,越来越肆无忌惮......”
她哽咽了一下,才接着道:“老奴记得将军十三岁那年,有一日深夜,又被夫人喊去了祠堂,一宿没有回来,老奴以为又是罚跪,便在屋内一直等着。谁知第二日,将军......将军是被人抬回来的,浑身是血......背上更是被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因为过了一夜,老奴请来大夫给将军处理伤口的时候,才发现那干涸的血早已将伤口跟衣裳黏在一块了......”
“要想上药,只能先把衣裳和伤口生生分开,老奴看着都疼啊......”汪嬷嬷终是忍不住痛哭出来,“但当时才十三岁的将军即便是痛晕过去,也咬着唇一声都没有吭......老奴一直都想不通,将军那么好的孩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才会在镇南侯府的那几年里,不止一次得被夫人鞭打责罚,年纪轻轻要频频受这样的折磨......”
光是听着汪嬷嬷的讲述,姝娘便觉得心口疼得慌,她满心以为沈重樾自小养尊处优,定过得很好,却不想他也曾和她一样,经历过那无尽的人间烈狱。
她抬手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花,压下汹涌而上的酸涩,递了块帕子给汪嬷嬷。
“那这事,就没有人管吗?”
“谁管呢......老侯爷分明知道,或是因为心下对夫人愧疚,也怕坏了夫人的名声,就没有插手,老夫人则是为了镇南侯府的威名,逼府内所有知晓此事的下人都闭牢了嘴。”汪嬷嬷擦掉眼泪,低叹了一声,“将军先头一直是打算科举入仕的,可无奈入仕后不得分家,若是当年有人管,他也不至于为了想逃离镇南侯府而选择远赴边塞......”
边塞之地战事频发,错综复杂,随时会丢了性命,旁人避之不及,沈重樾却毅然决然前去。
为国尽忠报效的一腔热血未必没有,但若让他变得连那个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战场都无所惧,可想而知,那个自幼摧残他身心的地方究竟有多可怕!
入府以后,最开始是因出身而频频遭受鄙夷异样的目光,后来又是主母的磋磨鞭打,还有战场上一次又一次的拼死搏杀,死里逃生。
沈重樾能有如今的权势和地位,背后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血泪,只有他自己清楚。想到他曾受过的苦,姝娘以手捂唇,终是忍不住埋头低低地哭出了声。
她并未察觉,不知何时,屋门被轻轻地推开,汪嬷嬷抬眸看了一眼,背手抹了把泪,起身悄然退下了。
哭泣的姝娘只觉一双健壮有力的手臂环抱住了自己,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身子前倾,将脸埋在他的颈间,伸手环抱住了他,手掌小心翼翼地覆在他的脊背上。
在长平村时,她见过他满是伤痕的脊背,如今想来,上头或许不止是战场上受的刀剑伤,还有年少时,无数落在他身上的鞭子留下的鞭痕。
沈重樾半蹲在姝娘跟前,一下下,动作轻缓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哄孩子一般,片刻后,他启唇,低沉醇厚的声儿在姝娘耳畔响起。
“可是她说了过分的话?”
姝娘知道沈重樾口中的“她”指的是沈老夫人,她摇了摇头,只将一双藕臂缠得更紧了些。
“姝娘,关于孩子的姓……”
“真的是将军不想让他们姓沈吗?”姝娘抬眸打断他。
沈重樾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那便不姓沈吧。”姝娘噙着泪勾唇笑起来,“只是个姓罢了,代表不了什么。”
沈重樾微微愣了愣,他原以为姝娘大抵会追问此事,却不想姝娘语气果断,却连一句都没多问。
“姝娘……”他沉默半晌,眸光坚定地看着她,“我只能告诉你,我根本无意于这个镇南侯之位,过不了几年,我便不是镇南侯了。我们的孩子也会有最适合他们的姓!”
姝娘看着沈重樾信誓旦旦的模样,点了点头,她想或许沈重樾是因从前的事厌极了镇南侯府才会做出这般决定,可无论将来他作何打算,她都需得相信他。
毕竟,她是他的妻,是与他结发执手之人。
若连她都不信他,又有谁会愿意站在他的身侧呢!
关于孩子的姓氏,那之后,谁也没再提起过,就好像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姝娘带孩子辛苦,很快便也顾不上此事了。
虽然乳娘说敏言和敏瑜比她带过的孩子都要乖上许多,可再乖也架不住有两个,一旦吵闹起来,着实让人头疼得紧。
寻常官宦人家的主母生下孩子,都是由乳娘来带的,可姝娘不一样,她自小长在乡野,总觉得自己的孩子当然该养在自己手里,由自己亲自喂养才是,沈重樾也没有反对,只说随她的心意。
可毕竟是两个孩子,姝娘又尚在月子里,没那般精力同时照顾,晚间便只留其中一个在房里,过几日再换另一个过来睡,也不偏了谁。
但这般大的孩子深夜里都是要闹的,一晚上至少要醒两三回,姝娘常常是才睡下不久,便又让孩子的哭声吵醒了。
她只幸得有沈重樾在,才不至于太疲累,他睡在床榻外侧,孩子一哭,他便起身抱过来放在姝娘身侧喂奶。
好几次,姝娘忍不住困半途睡过去,沈重樾都会默默待孩子吃完了,熟练地拍出奶嗝,再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回床榻边的小床里。
一段日子下来,不单是姝娘,沈重樾看起来也是清减了许多。毕竟他要早起去上朝,晚上断断续续起身折腾几回,加起来根本睡不了几个时辰。
姝娘觉得不是法子,便委婉地提出让沈重樾搬到隔壁院子去住,夜间清净,也能睡个好觉。
沈重樾却只淡淡回了一句“既是夫妻,便没有分房的道理”。
虽说是这个理,可在京城待久了,其实姝娘多少也晓得,那些王孙贵族,和诗书官宦之家,规矩甚多,甚至因着一些忌讳,月子里是不可同房的。
像沈重樾这般从她有孕到坐月子,始终与她同榻而眠的人寥寥,更别说晚间还帮着照料孩子,若是传出去,只怕教人笑话,毕竟这是妇人们才做的事。也不知他每日带着一身娃娃的奶香气去上朝,群臣们私下里会如何议论。
即便如此,他仍是坚持,姝娘心下感动,思来想去,到底退了一步,托汪嬷嬷又寻了一个靠得住的乳娘来,隔两日才将孩子抱过来照顾,也使得沈重樾夜间能睡个好觉。
一月转瞬而过,为庆两个孩子的弥月之喜,沈重樾在将军府置办了满月宴。
当日,姝娘和汪嬷嬷帮着敏言和敏瑜换上了大红的新衣,敏言棉衣上绣的是福禄纹,敏瑜的棉衣上绣的则是石榴纹,皆象征着多子多福,上头一针一线都是这一月里汪嬷嬷和风荷帮着姝娘一块儿缝的。
许是知晓今日是好日子,两个孩子格外乖巧,大清早醒来吃了奶也没睡,一直躺在小床上咯咯咯地笑。
姝娘刚吃完早膳,外头通传说肖云碧来了。一进门瞧见两个孩子,肖云碧便喜欢得不得了,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将贺礼送到姝娘手上。
姝娘打开那酸枝木的小盒,里头赫然是两枚小巧的长命锁。
“这是云碧亲自画了图让工匠做的,一份薄礼,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这两枚长命锁做工精细,背面雕着一些吉祥的花纹,正面则分别刻着一个“言”字,一个“瑜”字。
姝娘道;“你这话说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
长命锁这东西寓意祛灾去邪,是能保佑孩子平安的好东西,可却是不能由爹娘来送给孩子的,需得旁人来送,而肖云碧这份礼,正恰恰送到了姝娘的心坎上。
姝娘将敞开的盒子递到肖云碧眼前,笑着道:“既是你送的,便由你亲自给他们戴上吧。”
肖云碧听得此话,自然再乐意不过,她从前便想着有个孩子,只可惜一直没能怀上,如今独身一人,往后想是也没这个机会了。
她心下感慨,拿起长命锁,相继给两个孩子戴上。
“肖姨的长命锁,你们可还喜欢?”
姝娘拨了拨锁上的铃铛,逗弄着他们,听到铃铃的声响,两个孩子挥舞着手脚,咧开嘴咯咯地笑起来,一笑口水就顺着脸颊往下流,糊得半脸都是。
“哎呦,小祖宗们呀。”汪嬷嬷忙用棉帕去擦。
围看着的众人都忍俊不禁,屋内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连下了几日的雪,今儿却难得出了日头,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当真是老天帮忙。
为了今日的酒席,玉味馆还特地关张了一天,华老爷子自打玉味阁重开后,身子日渐好转,如今已是恢复如初了,听说是姝娘的孩子满月,便激动地提议要亲自掌厨,负责满月酒的席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