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看见自己走在一个开满遍地红花的地方,尽头处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她隐隐觉得那身影有几分熟悉,不由得小跑了几步,匆匆喊道:“爹,娘……”
尽头处的两人缓缓转过身,对她着粲然而笑。
正是她公婆刘猎户和周氏,他们抿唇不说话,可一双柔和的眸子里又仿佛蕴着千言万语。
然最后,周氏只抬手朝姝娘挥了挥,示意她回去,旋即两人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爹,娘,别走……”
姝娘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可任凭她怎么喊,刘猎户夫妇都没有回头,只离她越来越远,很快便消失不见。
姝娘追着追着,地上绚烂的红花逐渐开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一条探不出深浅的河流。
她正欲一脚踏进河水中去,却见对面刘猎户夫妇再次出现,皱着眉对她摇了摇头。
姝娘迟疑了一下,却听身后忽得传开呼唤声,混着婴孩的啼哭,一声急过一声,她折身回望,又回头看了眼刘猎户夫妇,缓缓将踏进河的半只脚收了回来。
眼前的光倏然变得万分刺目,姝娘睁开眼,只觉身子酸软无力难受得紧,可较之从前又轻松了许多。
“姝娘?姝娘!”
她微微转眸看去,只见沈重樾形容凌乱,神色憔悴,眼底一片青黑,正噙着笑如释重负般看着她。
姝娘动了动,只觉手背湿漉漉的一片,再看向沈重樾发红的双眼,心下明白了什么。
她张张嘴,却因过度用嗓,只能发出沙哑难听的声儿,“将军……我睡了多久了?”
她瞥向窗棂外大亮的天色,可她分明记得当时她生产完外头已然天黑了。
“一天一夜了。”沈重樾低声答完,又问道,“可还有哪里难受?”
姝娘摇了摇头,眼神越过沈重樾在屋内环顾了一圈,略有些焦急道:“将军,孩子呢?孩子还好吗?”
她话音刚落,只刚外屋一声低低的“吱呀”声,春桃探头探脑地往里厢看了一眼,见姝娘醒了,激动道:“姝娘姐姐,你终于醒了,你可担心死我了。”
春桃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眼泪紧接着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她这一嗓子,顿时将站在院子里和隔壁的几人都吸引了来,屋内一时挤满了人。
汪嬷嬷和乳娘紧跟着进门,姝娘瞧见她们怀中抱着的孩子,忙示意沈重樾将她扶坐起来。
“一个姑娘,一个公子。”汪嬷嬷将孩子递给姝娘看,“夫人真是好福气,一儿一女正巧凑成一个好字。”
姝娘小心翼翼将其中一个抱过来,细细端详着,刚出生不过一日,两个孩子都是满脸通红,眉眼皱皱巴巴,再加上未足月,瘦小得同小猴子似的,着实不大好看。
可纵然如此,姝娘只是看着,心下便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来。
“将军,这便是我们的孩子……”
沈重樾瞥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见沈重樾情绪低落,姝娘不由得蹙眉道:“将军怎么了?”
“想是有些累了。”汪嬷嬷忽得道,“将军也去休息一会儿吧,隔壁那院子,老奴已教人收拾出来了,将军快有两日没睡了,左右这儿还有我们呢。”
沈重樾道:“无妨,我不累。”
姝娘听罢却是一惊,忙推了推沈重樾:“将军快去睡吧,我已无碍了,你一直守在这儿,我反倒是不安心。”
沈重樾迟疑了一下,这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他走后,汪嬷嬷在姝娘身侧坐下,悄声道:“夫人也别怪将军对孩子态度冷淡,您不知道,您生完后晕过去,将军有多担心,他看都未看孩子一眼,不吃不喝的,一直在床前守着您呢。”
汪嬷嬷也是怕姝娘多想,毕竟沈重樾这人不善言辞,看起来像是不喜欢两个孩子似的,其实沈重樾也不是不在乎孩子,只是更在乎姝娘罢了,因而看姝娘产后昏迷,心底多少对两个孩子有些怨怪,这才冷淡了些。
姝娘沉默了一瞬,旋即对汪嬷嬷露出一丝安心的笑:“没事嬷嬷,我都明白的。”
春桃也道:“可不是嘛,分明长宁王都说了,您只是太累,并无什么大碍,将军也不听,就是坐在床前不肯走呢。”
提及贺严,姝娘问:“对了,师父呢?已经回府了吗?”
“没呢。”风荷端着排骨粥进来,“长宁王虽不像将军,在您床前候着,可也没离开将军府,一直等着您醒呢。这粥啊,也是他吩咐等您醒了,让您吃下补补气力的。”
春桃忍不住笑起来,凑近姝娘耳畔道:“姝娘姐姐,你别看你师父平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日你生产后昏迷,他隔两个时辰便要跑来青山苑问我一回,着实是烦死了。不过他没将军那么能熬,毕竟年岁大了,现下正在菡萏院歇息呢。”
正说着,姝娘怀中的孩子蓦然哭了出来,这个开了嗓,那个也跟着哭,姝娘手忙脚乱,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哄。
亏得有汪嬷嬷和乳娘帮着,好一会儿,才让两个小家伙安静了下来。
见姝娘一副慌张无措的样子,汪嬷嬷安慰地笑道:“夫人莫担心,这哄孩子的法子都是慢慢学的,老奴往后都会教给您。”
姝娘点点头,对汪嬷嬷感激地笑了笑。
昏迷醒来后,姝娘又在床上躺了一两日,才能自由自在地下地去,卸下了腹中的两个大包袱,她整个人都轻盈了不少,就是低下头能瞧见自己的脚尖她都觉得高兴。
因外头天寒地冻,不便出去,姝娘又在月子里,就只能整日在烧着金丝炭的屋里呆着,虽沈重樾每日要上值去,不能陪她,可有两个孩子在,日日哭声不断,倒也不显无趣。
只这日,将军府蓦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邱管家来报时,姝娘着实懵了一下,一时拿不定主意,还是与汪嬷嬷商量了一番后,觉得毕竟是长辈,人都到门口了,不能赶回去,教人以此大做文章,拿了将军府的短,便只能让邱管家将人请进来了。
待人进了屋,姝娘幽幽福了福身,有礼道:“祖母,这外头天儿这么冷,您怎么来了?”
沈老夫人往内间的一张小木床上瞥了一眼,淡淡道:“既是樾儿的孩子,我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说罢,提步便往里屋走去。
“风荷,上茶。”姝娘吩咐了一声,忙跟在了后头。
沈老夫人自顾自在小木床边坐下,手搭在床栏上,懒懒往里头瞥了一眼。
两个小家伙刚刚喂饱了奶,拍出了奶嗝,这厢正转着乌溜溜的眼睛到处看呢。
“这是两个男孩?还是……”沈老夫人问道。
姝娘答:“一男一女,是对龙凤胎。”
“龙凤胎……”沈老夫人闻言轻笑了一下,看向姝娘的眼神颇有些意味不明,“你倒是好福气,都说生孩子是过鬼门关,你不但平安生下了双胎,还得了一儿一女,这运气可真不是一般的好。”
姝娘抿唇笑了笑,没答话。
少顷,只听沈老夫人又问:“孩子都叫什么名儿啊?”
“男孩叫敏言,女孩叫敏瑜,都是我师父起的名儿。”
她和沈重樾虽想了许多,但一直挑不到满意的,最后还是请贺严来定夺的。
“不愧是长宁王……”沈老夫人伸手轻柔地在孩子脸上摸了摸,眸中却没有一丝慈爱,只听她缓缓道,“秦敏言,秦敏瑜,着实好听得紧。”
秦……
姝娘微一蹙眉,强笑道:“祖母这是何意?这是将军的孩子,自然要随将军的姓。”
“呦,你还不知道吗?樾儿难道没同你说吗?”沈老夫人抬眸,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先前樾儿可是在镇南侯府的祠堂发过誓的,说这两个孩子将来与镇南侯府无关,既是如此,又怎么会姓沈呢?”
第59章 猜想 会不会真的不是镇南侯府的人
姝娘闻言懵在那里, 她从未在沈重樾口中听过这事。虽说沈重樾与沈老夫人关系不佳,可再怎么样他都是沈家的人,敏瑜和敏言是他的孩子, 自然也该是沈家的子孙。
她死死搅着帕子,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旋即勾唇笑道:“祖母是在同孙媳开玩笑吧?”
沈老夫人慢条斯理地举起一旁的拨浪鼓摇了摇, 幽幽道:“怎么会是玩笑呢, 我这人从来不开玩笑,虽说这两个孩子是樾儿的血脉,按理也该姓沈, 可毕竟樾儿是发过毒誓的,我就算再不舍也不能拿樾儿的性命开玩笑。”
她语气平静如水,丝毫听不出什么痛心不舍,姝娘甚至隐隐觉得她在窃喜。
姝娘想了想,将心下猜测问出了口,“是您逼将军发誓的吗?”
沈老夫人抬眸似笑非笑地瞄了姝娘一眼,“我缘何要让他发这个誓,自然都是樾儿自愿的。我原想着你该是知道此事的,没想到樾儿居然没同你说。”
她放下拨浪鼓, 由冯嬷嬷搀扶着缓缓站起身,“倒也无妨, 左右你都要知道的,早些知道还能早作准备, 毕竟这孩子总得有个姓嘛。”
姝娘狠狠咬着下唇, 几欲将下唇咬出血来,她猜到沈老夫人突然上门定没有什么好事,可绝对猜不到会是这样。
片刻后, 她蓦地抬起下颌,定定地看着沈老夫人道:“您是因为先前祠堂之事,对我心生厌恶,才以这种方式来报复我的,对吗?”
除却这个理由,姝娘实在想不出别的合理的缘由了,能想到的唯有在她怀孕时,因沈老夫人试图堕了她腹中的孩子,为了自保,她不得已以火烧祠堂来威胁沈老夫人放过她,想必自那回后,沈老夫人心底已恨极了她。
此言一出,沈老夫人眼眸微眯,却是轻笑了一下道:“你想得未免太多了些吧,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可是长宁王的弟子,我这个老婆子哪里敢随便厌恶欺辱你,更何况这是樾儿自己的决定,我如何左右?”
她话音刚落,便听门刷地一声被推开,寒风裹挟着雪花扑进来,沈重樾剑眉微蹙,神色略有些慌乱,他喘息未定,甚至没来得及掸落身上的积雪,就疾步跨进内屋去。
他看了一眼面色略有些苍白的姝娘,又转而看向沈老夫人,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沈老夫人闻言稍一颦眉,“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的祖母,是你的长辈,我来看看孩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的声音一时大了些,将躺在小木床里的敏言吓着了,小小的眉眼顿时拧在一块儿,下一刻哗地哭了出来,原安安静静的敏瑜听到这声,旋即将嘴一瘪,也开始跟着扯些嗓子大哭。
乳母和姝娘忙一人抱起一个哄着,哭声此起彼伏,屋内顿时乱做了一团。
沈重樾冷眸看向沈老夫人,强掩下心中怒气,一字一句道:“祖母,这里怕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祖母移步花厅。”
沈老夫人回身厌恶地瞥了眼哭个不停的两个孩子,眉头顿时蹙得更紧了。
她微微扬着头,提步走出屋门,随沈重樾去了将军府花厅。
甫一在花厅站定,沈重樾抬手撤了所有下人,面色沉冷如冰,声音里更像里掺着冰渣,令人不寒而栗。
“您对姝娘说了什么?”
沈老夫人自顾自在一旁的梳背椅上坐下来,右手的菩提佛珠慢慢捻着。
“只是将该告诉她的,告诉了她。”她淡淡抬眸看了沈重樾一眼,风轻云淡道,“你不是说了,这两个孩子与镇南侯府无关,既是如此,她自然也该知道此事,知道这两个孩子永远都不会姓沈。”
沈重樾的面色愈发沉寒起来,垂在袖中的拳捏紧,语气中掩不住的怒气,“你为何要说这些!”
那日,他缘何要在祠堂说这样的话,沈老夫人很清楚,可姝娘不清楚,她并不知道他不是镇南侯府的血脉,所以才不想他们的孩子认错祖归错宗,姓了旁人的姓。
想必乍一听到这话,姝娘心下定十分慌乱不安。
“怎的,你还想瞒着她,可又能瞒到何时去?”沈老夫人扬起嘲讽的笑,“人都是贪得无厌的,若她生的是两个女孩,此趟我便也不会来了……”
沈重樾一人发了誓又如何,她提防得了一个,却未必防得了另一个,毕竟姝娘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低微卑贱,她能任意左右的小寡妇了。
她不明真相,野心勃勃,想将生下的男孩扶上世子之位也未可知。可即便只是可能,沈老夫人也必须将姝娘可能泛起的希望彻底扼杀。
沈重樾凝视了沈老夫人半晌,他的眼神锐利如刀,融着浓重的讽刺与嫌恶。
“祖母,你未免太看得起这镇南侯之位了。”他忽得嗤笑了一声,“您视作珍宝的东西,我毫无兴趣,姝娘自然也不会有兴趣,还望您往后莫要疑神疑鬼,毕竟,并非谁都像您一样稀罕这些无用的虚名!”
“你!”沈老夫人霍然站起身,一时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忙抓住椅背稳住自己的身子。
“还剩下不到五年,不管祖母想让谁接任这个镇南侯之位,都与我无关。如今我还念着镇南侯府的养育之恩,唤您一声祖母,可待我卸下镇南侯之位,往后见面,怕也只能称呼您为’沈老夫人’了吧,还请您好自为之。”
沈重樾冷眼看着面上青一阵紫一阵的沈老夫人,不再多言,提步正欲离开,却听沈老夫人蓦地低吼道:“你觉得等你公开了身世,那个女人还会似现在这般对你一心一意吗?”
他步子倏然一滞。
沈老夫人接着道:“若她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镇南侯府的贵公子,而是一个不明身世,甚至有可能出身贫寒卑贱之人,她还会对你温柔小意,言听计从吗?”
见沈重樾怔在那厢不动,沈老夫人心下得意,正欲再说什么,却见沈重樾背对着她沉声道:“我的妻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清楚,不需旁人提醒挑拨。还有……祖母身子弱,受不得累,往后再不必辛苦来将军府探望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外纷纷扬扬的雪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