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向那两个书生,苏木眉眼弯弯,笑成一条线:“是不是呀,曲叔叔杨叔叔?”
被苏大小姐唤作叔叔,曲杨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忙起身,恭恭敬敬回了一礼,道:“大小姐言重了,不敢当,不敢当。”
他们两个只是锦衣卫中最低级的参事,平时就做做笔迹鉴定,处理处理文书工作,偶尔也客串一把,帮上级们制造点假文书假信笺之类的。
苏木嘴甜,又素来尊重有能力的人,所以张口就喊他们叔叔,弄得两个老实人冷汗涔涔,坐立难安。
要知道,这位大小姐的父亲是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大哥苏谦是正五品千户,二哥苏逊现在也是正六品百户,这一家三口圣眷正隆,在北镇抚司那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大小姐随口客气客气,他们可不敢当真,喜滋滋地答应下来。
好在苏木从不为难老实人,嘱咐两人保守秘密后,就送他们离开了别院。
至始至终,两人都被蒙在鼓里,以为苏大小姐出面,让他们做假地契,是在替她父兄干不可与人言的勾当。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建州官道尽头,缓缓走来两人。一人虎背熊腰面黑如包公,一人其貌不扬又黑又瘦,唯有一双清澄的杏眼灵动狡黠。
“徐大哥,待会到了田庄,我要进去吗?”
说话之人正是易容后的苏木。她曾随陆言拙去过薛辰良的婚宴,在那见过夏瀚海,此时虽然被小爱收拾一番,已然改头换面,但仍担心被对方认出来。
徐越斜了她一眼,只见她脸黑的跟锅底似的,动作幅度再大一点,脸上的黑粉就要掉下来了,笑道:“放心吧,你涂成这样,你爹娘都快认不出你了。”
苏木还是有点不自信:“是不是啊?别哄我啊!到时侯穿帮就麻烦了。”
徐越不负责任的保证道:“放心放心,有我呢,没事!”
两人说说笑笑,赶在正午时分,到了建州地界。
朱氏的妆奁清单里有建州的田产,但徐越夜探薛家,却没发现此处田庄的地契。
陆言拙由此推测,薛辰良大婚之日,他的前任大舅哥朱世康不是恰巧路过,而是特意挑了这个时间点来登门拜访。
萍儿所言不净不实,她并没有辜负朱氏的托付,遗书最终还是交到了朱世康的手上。
可没过多久,朱世康就惨遭杀害,她害怕受此牵连,就说出了遗书的事,却不肯承认是自己所为。只说遗书被盗,还假装自己不认识字,这些都只是不想引火上身,借此撇清关系而已。
所以,朱世康是拿着妹妹的遗书上门的。朱家虽富裕,却只是一介商贾,对上京城的官宦之家,根本没有胜算,所以他才会借着喜宴,利用薛家害怕传出吃软饭的闲言碎语,前去讨要田产。
而身为薛老夫人的外甥兼管家,夏瀚海正是处理此事的最佳人选。
之后的事,不难推测,薛家答应了朱世康的部分要求,即归还建州的田产。但夏瀚海胆大妄为,派人杀人灭口,暗中夺其田产。
朱世康被害后,尸体被扔到了池塘。若不是有人无意间发现,薛家人就以为他接收了田产,回乡去了。而朱世康迟迟不归,朱家找来客栈,发现他坐马车离开了京城,也只会以为他在归乡途中遭遇不幸,尸骨无存。
这样一来,建州的田产就无人问津,夏瀚海尽可以慢慢图谋。
当然这些都只是猜测,想让幕后真凶自己跑出来,只能另辟蹊径,逼他现行。
所以,苏木就找锦衣卫擅长伪造文书的参事造了一份假的地契,再和徐越假扮下家,出面接收田产。
若是猜想成立,夏瀚海必定心虚,不敢报官理论。当然,他也知道徐越手中的地契是假的,这是一个无意中得知了点内幕,想要来浑水摸鱼的人。至于,他会如何应付,又会使用何种手段,苏木和徐越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手持锦衣卫伪造的假地契,苏木和徐越大摇大摆地到了建州的田庄,敲开大门,一本正经接收田产去了。
田庄负责人李庄头拿着手中地契研究半天,半晌无语。无论从纸质还是从印章,这份地契看起来都像是真的。硬要找瑕疵的话,那就是纸质很新,像是刚签发的,可再看签发日期是一个月前,所以这点也说得过去。
唯一想不通的是,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东家提起过呢?就算家道中落,不好意思变卖田产,可起码的交接也要露下面吧。
谨慎了半辈子的李庄头瞅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交还了地契,恭恭敬敬道:“不知新东家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请东家先去东厢屋稍做休息,我吩咐下人准备饭菜给东家接风。”
老头笑得慈眉善目,安排得合情合理,明知他要找人核实查证,但你就是挑不出理来叱责他。
苏木微微一笑,看破不说破,和徐越去了东厢屋,耐心等待。
喝着茶,吃着粗糙的点心,徐越见屋里没人,压低声音问道:“木木,我们这算是成功打入敌人内部了?”进展很顺利,顺利地让人隐隐不安。
苏木从小在北镇抚司长大,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优哉游哉地回道:“老头派人回京城找人去了,一来一回起码一下午。我们吃完饭下两盘棋,再把晚饭解决,正主就出现了。”
“哦。”知道还要等很久,徐越放下悬着的心,抓过点心又吃了起来,“木木,你说如果朱世康的死真是夏瀚海干的,那他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
说到这,徐越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苏木明白他的意思,笑着一语双关:“那我就让他试试就逝世。”
徐越:“……”
徐越和苏木等了一下午,在李庄头的殷勤款待下又吃了一顿晚餐,终于在日落时分,迎来了夏大管家。
夏瀚海年近三十,相貌白净,能言会道,见到两人后客气万分,脸上虽有错愕,却不见惊慌。
“你们是……”
虽然缉拿徐越的画像贴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但绘画之人并未见过他。凭着店家只言片语的描述,画出来的人物肖像能有个两三分相似就很不错了。
再加上徐越毫无惧意,手持假地契还敢坦然站在人前,任凭夏瀚海想象力丰富,也不敢把他与朱世康的保镖,那传说中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联系到一起。
至于苏木,那就更没印象了,又黑又瘦毫无特色的路人随处可见。
“在下岳清。”徐越随口报出地契上的假名。
“哦,原来是岳公子,久仰久仰。”夏瀚海皮笑肉不笑,睁着眼睛说瞎话,久仰着虚撰的人物。苏木在一旁听了,差点笑出声。
“夏管家,恕我们来的仓促,没有给你打招呼。劳烦你大老远地从京城赶来,你看这交接……要不要放在明天?”
徐越按照苏木来之前吩咐的,照搬说了。
“岳公子言重了,今日天色已晚,这交接一事事关重大,马虎不得,理应妥善处理。不急,不急!”夏瀚海的神情很正常,似乎一点也不怀疑徐越手中的地契是假的。
可他越是这样,表现的云淡风轻,什么都不知道,苏木越觉得他可疑。
就算朱世康不是他杀的,地契仍在朱世康手中,可朱世康死了,京城张贴的通缉令布满了大街小巷,他不可能不知道朱世康的死讯。
那么,问题就来了。陌生人上门来接收田产,跳过了中间的朱世康,于情于理,他都该问一下对方,这地契是怎么来的吧。
除非……
他想让李庄头误以为地契已经交给了朱世康,借此顺水推舟,假意交接。那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呢?为了不暴露自己,甘心吃这个哑巴亏吗?
怎么看,他都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一时间,苏木思绪纷纷,习惯性地在屋内走来走去,直晃得徐越两眼发直,忍不住劝道:“木木,对方都说了明天交接,你就别发愁了,早点睡吧。”
“不对,我总觉得他……”
苏木刚想说,对方可能会趁天黑,痛下杀手。可转念一想,如果田庄出了命案,夏瀚海也逃脱不了关系,他不至于那么蠢。
既然他不说破,想要利用这次机会,摆脱薛家对他的怀疑,又怎么可能自毁良机,功亏一篑呢?
就算要杀人灭口,回京路上更为方便吧,就像对付朱世康那样。
想到这,苏木微微一笑,道:“嗯,你说得对!早点休息吧,明天可能会很热闹。”
第93章 又掉下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夏瀚海没有虚拟为蛇,很爽快地让李庄头交出了庄子的历年账簿,清点库房,和徐越做起了交接。
三人忙了整整一天,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顺利完成。
徐越跟夏瀚海商定,三日后派人来接收,到时李庄头交出一切,田庄彻底易主。夏瀚海表示没问题,见天色已晚,就留他们又吃了一顿晚饭。
晚饭很丰盛,徐越在夏瀚海的殷勤款待下喝了不少酒,走出田庄时都有些晕乎乎了。两人踏着皎洁的月光走在乡间小道,苏木不时回头探望,远处隐隐有鸦声传来,给月色笼罩的树林平添了几分阴森可怖。
“木木,我们连夜赶路,你说他们会不会上钩?”
徐越喝得有点微醺,他被夏瀚海左一杯右一杯,灌了不少酒。
此时,脑子虽然还清醒着,但脚步明显开始虚浮,苏木没好气地扶着他,不无埋怨:“不是让你注意了吗?还被灌了这么多,你是不是傻啊!”
面对指责,徐越甚感委屈:“我不喝,他就灌你。我们两个都不喝,我又怕他不出手。我真是太难了!”
苏木白了他一眼:“你不会装酒量不好,喝一杯就醉啊。”
她跟陆言拙计算过,庄子通往京城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官道,一条是捷径。捷径要穿过一个小山头,那是一片茂密的小树林,非常适合杀人灭口。
朱世康的尸体是离官道不远处的池塘里被人发现的。他们一行有五人,还有马车,就这样还被团灭了,对方除了出其不意,行凶人数绝不会少于五人。
苏木此趟来建州,是瞒着家里的。
临近重阳,他们全家都去了九龙山登山祈福,苏木称病,赖在家里。
去年,她曾在九龙山后山坠崖,差点丢了小命。苏昭夫妇以为她有心里阴影,所以也没拆穿她故意装病,任由她一人在家逍遥自在。
这也是苏木不能借用锦衣卫人手的原因,因为事后被她父兄知道,铁定挨揍。
埋伏在小树林的人是陆言拙安排的,都是顺天府衙门的捕快。顺天府悬赏一百两纹银抓捕杀害朱世康的凶手,陆言拙很容易就把他们忽悠了出来。
林间忽然飞起一群雀鸟,一阵唧唧聒噪声后,树影摇曳,风起云涌。
有人!
为了怕夏瀚海所有怀疑,苏木和徐越随身都没有携带长柄武器。摸着怀中的匕首,苏木拉着徐越快走几步,透过月光,她看见前面正是陆言拙带人埋伏的地点。
只可惜尚未赶到,黑影已然闪了出来。
苏木面前倏地出现了四个蒙面人,身后还有四个,码成一排,齐齐堵着去路。
看来挺专业啊,平日里没少干这种打家劫舍的事吧。
“来者何人?”徐越靠着一棵大树,醉眼惺忪地问道。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八个黑衣人相互看了一眼,为首那人点了点头,当下齐刷刷地抽出兵器,杀气腾腾地冲了过来。
“我靠!”
苏木挥舞匕首,挡住两人,又顺势踢倒两个,没想到这些人居然不宣而战。也对,不管是为人还是为财,死了之后都是他们的。
你大爷的!
苏木暗暗骂道,下手不再留情。
她在真定府已经吃过一次亏了。那次因为她的犹豫,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还差点把小爱搭进去。她若再心慈手软,受伤了,找谁说理去?
作为引蛇出洞的那个诱饵,徐越入戏太深,没有掌握好分寸,以至于被夏瀚海坑了一把,喝多了。
此时,虽头脑还算清醒,但手脚已经开始有点颤抖,战斗力大幅下降。所幸,苏木凶悍依旧,身手矫健,出手更是简单粗暴。
徐越眯着眼,看了一会,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疑问。他和苏木师出同门,武功路数一脉相承,彼此间的套路熟稔无比,可现在看来,她的好多招式居然都是没见过的。
不对,也不能说是没见过。
这段时间他住在陆言拙院中,早晚见他习武,他和苏木的招式就有着七八分的相似,都是大开大合,简单粗暴。
越想心里越不舒服,正好有一人被苏木踹飞,跌落在他脚下,他想也没想,一脚踩了下去。
“哎呀,你别那么暴力,踩死了怎么办?”苏木看着都疼,忙让醉鬼收脚。
这一分神,突然寒光闪过,苏木身形微侧,脸庞溅到数点液体,摸着粘稠且有点腥味。
肩膀传来一阵剧痛,苏木知道自己被砍中了。脚下一个踉跄,寒光又劈向头顶,苏木举匕首挡了一下,“哐当”一声,匕首一折两段,唐刀自头顶而下,苏木大惊,向右急滑数步,险险避开。
糟了,没想到这些人还挺专业的,不是一般的流氓打手。苏木有点着急,这里离陆言拙他们埋伏的地方还有点距离,在这黑灯瞎火的深林里打斗,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发现。
这可不行啊!
徐越看在眼里,一阵烦躁,蓦地冲入人群,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法,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有了一把凛冽夺目的唐刀。眼放精光,运气于刃,左劈右砍,似乎变了个人,一扫刚才的颓废醉意,神勇无比。
两人背靠背,连伤数人,但对方也被他们激起了血性,双方都杀红了眼。
苏木手中没了兵器,只能近身相搏,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时间一久,就渐渐体力不支。脚步一个不稳,背上被人拍了一掌,身形一侧,竟滑下山坡,滚了下去。
“木木!”
徐越骇然,大惊之下,酒意散了大半。正欲跳下山坡寻人,可被对方缠得紧,一时脱不了身,气恼至极,下手就没轻没重,四周顿时血流成河。
就在这个时候,树林中突然窜出来几个人,其中一人沉声道:“你们抓人,我下去找人。尽量抓活口,奖励高一点。”
说完,就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滑下山坡,眼前一闪,依稀是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