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子身死时沈候不在府上,四小姐又交代了王太医,王太医就对沈候说世子是路上发病,府里过身的。但实际上,世子在路上就已经没气息了。”
“这么个蠢货,胆子倒是不小,还当旁人都似她那糊涂夫君似的好糊弄!”曹后气得骂自己那个不成气候的妹子。
采菊不敢吭声,只得等着自己的主子好一顿出气。曹后拾起一只杯子要喝水,杯子却是空的,又不耐烦地重重拍回桌上。
采菊吓得一个激灵,忙起身续水斟茶,将杯子推到曹后手边,小心翼翼觑着她的神情。
“娘娘,四小姐的过错,只能风波平了之后再议了,当务之急还需想个法子,先将这案子翻过来才是。”
曹后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她暗自琢磨良久,低声问:“我记得,那蠢货身边有个能耐的下人,叫翠丝?”
采菊一惊,隐隐猜到点什么,却仍波澜不兴地回道:“翠丝是四小姐的大丫鬟,是个伶俐人,这回公堂上与那牙尖嘴利的女讼师也能辩几个来回,是个果敢有出息的。”
“有出息?”曹后掀起眼皮淡淡扫了一眼采菊,意味深长道:“我那妹子看起来主意正,实则是个临到关头下不了狠手的,也不知沈世子这事,这个叫翠丝的丫鬟在里头出了多大的主意。”
采菊心惊不已,曹后却不再看她,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杯悠悠吹着茶汤上面的热气。
大殿里静得出奇,一时没了声响。
曹后半天没等到采菊的应声,目光一瞥,采菊反应过来似地忙跪下叩头:“奴婢这就去查。”
说着便匆匆退了出去。
说是去查,实则却是去网罗证据。曹锦丽这档子事,该担的罪,不该担的罪,这丫鬟恐怕都得一身挑了。
这种事情曹后不宜点得太明,而采菊跟了她这么久,自然是懂的。只是同为婢子,主子惹祸却让下人背锅,她难免生出了些兔死狐悲之情。尤其是她。这深宫里头多的是提不得的腌臜事,谁又知道她的下场又该如何呢。
很快,没过两日,京兆尹府便着人将翠丝从宁平侯府里捉了出来。
曹后这面如意算盘打得响,然而近些日子坊间四处都在传宁平侯家的继室杀害元配嫡子的事情,甚至好事者一夜之间编出了一折子戏,在人群喧闹之地搭一片戏台子,咿咿呀呀唱了三天三夜,戏名就称作《戕嫡》。
这戏本子虽取材于宁平侯府的那档子丑事,许是为了让戏更精彩,里头又添加了些无凭无据的轶事。
譬如戏里的侯爷与元配正妻伉俪情深,少年结发,恩爱无比;然而天下大乱,侯爷远出征战,侯府里遭了贼子,元配夫人因此丧命,只留下一个幼子。侯爷凯旋而归,虽痛苦于元配惨死,却依旧续娶新人,重振家门。可新妇心窄,容不下先夫人的嫡子,素日里处处针对,百般折辱,最终致使元配嫡子怀抱亡母牌位身死荒野,而新妇的儿子却袭爵上位。
真真一出世态炎凉的惨剧。
谁也不知道这戏本子是从哪里出来的,但唱戏的均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名角,尤其一出「世子怀母」唱得哀婉凄切,令人动容不已;而到了新妇逼死嫡子一节,又是铿锵控诉,好不悲愤。台下人听戏人骂过哭过,正沉溺回味之时,却有人忽然说了句——
诸位,这到底唱的是宁平侯的沈世子,还是当朝的晋王殿下?
被这人一句启发,沈世子这起案子便在京城更掀起轩然大波,直直扯到了庚午祸变上头去。
庚午祸变是今上的逆鳞,这些闲话传到承德帝耳中,承德帝当场摔了茶碗,怒道:“逆子!”
天威赫赫,大殿里人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近身伺候的福玉公公也被吓得惨白了脸色,正要上前收拾地上的残片,承德帝没好气道:“就搁这!让晋王进宫回话!”
帝王盛怒,不敢不从。福玉原想劝解两句,最终还是暗自忍下,召了个小太监去跑腿传话了。
承德帝上了年纪后已鲜少如此动怒,摔了一个茶碗仍不解气,一想到那戏曲里传唱的词句,太阳穴就突突直跳。
福玉不由担心,一会高庭衍来了之后场面会不会更无法收场。
众人皆知,晋王精干,却不得圣心。眼下出了这风波承德帝问也不问就召晋王进宫,福玉暗暗替晋王捏一把汗。
不过多时,高庭衍便进宫了。
这几日高庭衍称身体有恙,一直没来上朝,也是多日不见承德帝了。他刚一进大殿,不急上前,在远远的地方下跪叩首,不肯往前一步。福玉赶忙迎上去,请他跟前叙话。高庭衍摇摇头,“多谢福玉公公,只怕离得近,病气过给了父皇。”
承德帝耳清目明,却对此置若罔闻,神色冷淡至极。盛怒过后,此刻他已经平静了许多,被人伺候着吃了块茶点,又喝了两口清茶漱口,才抽了空打量他两眼。
高庭衍始终垂首立于一旁,稍一抬眼就看到了满地的碎瓷渣,心底暗自冷笑,模样却仍恭敬顺从。
承德帝定定打量他片刻:“身体可大好了?”
“谢父皇记挂,只是风寒,并无大碍。”
承德帝轻轻冷哼一声,冷眼觑他半晌,又道:“瞧你这段时间连早朝都不上了,坊间传唱的新戏可有听过?”
高庭衍顿一下,“敢问父皇说的,是哪出戏?”
承德帝冷冷吐出两个字:“《戕嫡》。”
高庭衍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倒显得很是坦然:“儿臣听过。”
承德帝沉默不语,高庭衍撩袍跪下叩头:“此事都是儿臣的过错,请父皇责罚。”
承德帝没想到他竟就这样认下了,一时意外,又瞬间恼火不已。
福玉也在一旁瞪大了眼。如今谁不知道,谁跟这戏沾上一点关系便是个死,这晋王为什么就这样莽撞地触霉头?
承德帝几乎冷笑出声,“你倒是说说,你错在哪了?”
“儿臣错在未能及时纠偏错案,给了旁人闲话的把柄。”
承德帝一愣,“你说什么?”
高庭衍道:“这出戏取材于宁平侯府里的一桩杀人案,案子升堂审理的时候外头有闲人围观,而靖成侯控诉宁平侯夫人罪状之时,人证物证俱在,事实清晰,罪犯辨无可辨,可谓是铁案一桩。”
“宁平侯府……”承德帝蹙眉。
“没错,正是宁平侯府,死了的是沈府的世子,而杀了人的则是宁平侯续娶的夫人。”
承德帝嗯了一声,“不是说人证物证俱在,为何又是错案?”
“恕儿臣直言,这怕是主审官的过错。”
“主审官是谁?”
“是康若滨康大人。”高庭衍继续道:“其实此案与康大人先前审过的那起小儿溺水案如出一辙,那起案子康大人办得着实漂亮,想必父皇也还记得,因康大人说理充分,兼顾法理情理,那案子一度成为各州府的典范,被地方各级奉为经典。然而,同一类的案件,康大人却在沈府这起案子里束手束脚,即便罪证如山,却仍不愿当场下判,近几日更是捉了罪犯身边的一个婢女顶罪,这才惹了民怨。而儿臣因近日身体不佳,没来得及过问此案,致使舆论四起,这才扯出些有的没的事情来,还请父皇重重责罚。”
高庭衍嘴上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实则句句正中要害,给康若滨头上扣了不少黑锅。福玉闻言,转头低声对承德帝道:“皇上,看样子这戏本子是民间有好事者不服康大人的判法,自己编着泄愤的。”
承德帝瞥一眼福玉,又转而盯着仍跪在地上的高庭衍,良久。
“这么说来,你对这出戏,一无所知了?”
“儿臣知道有这出戏的时候,已经传遍街头巷尾了。”
承德帝却不尽信,“哦?那为何戏词里传唱的王侯与其先夫人伉俪情深,难道宁平侯与其原配夫人也如此?”承德帝转而问福玉,似笑非笑问道:“你说呢?”
福玉犯了难:“这……”
真正少年夫妻相携相爱的,实则另有其人。只不过这点隐秘的往事早被埋葬在宫廷深处成了众人讳莫如深的旧闻,多少年过去,谁也不敢提及。
那时的高庭衍虽懵懂,却并非一无所知。他慢慢抬起头,直视着帝王阴鸷苍老的双眸,望着他的双眼尽是坦荡无谓。
他混不在意地笑了下,“都是戏本子上的浑话罢了。就像谁也没有抱着亡母的牌位身死荒野一样,都是没影的事罢了。”
承德帝定定注视着自己的这个儿子。
太子容貌肖父,而他的面相则更像他的母亲,尤其成年之后这双眼睛退却稚弱懵懂,更添一丝熟稔的清冷,不期然对上时总会霎时心惊,心惊之后,便是一股无从排解的烦躁。
那些蒙了尘的旧事,像是生满了刺的荆棘,乍一触碰,勾不起那些缱绻缠绵的往事,只触得一手鲜血淋漓。
承德帝厌烦极了这种感觉,甚至不想多看两眼她的儿子。他挥了挥手示意高庭衍退下,福玉连忙上前扶起他,和蔼道:“殿下留意着身子,早点回去休息吧。”
福玉是宫里头的老人了,自小看着高庭衍长大,看着他的目光甚至比承德帝更像父亲一些。高庭衍从来都敬着他,远远看一眼高深莫测的承德帝,又对着他点点头,温声应道:“公公留步。”说罢便出去了。
福玉还是送他到大殿门口,再折回承德帝身边时不由唏嘘不已。
十几年了,那场祸变看似过去,可留下来的阴影仍不时旋绕在有心人的头顶上,各是各的梦魇。
承德帝怔怔望着高庭衍方才跪着的地方出神,静默良久,忽然开口道:“我记得宁平侯府如今的当家主母,是曹家的女子。”
福玉微微一惊,观察一眼他的表情,复又低头敛眉:“正是。”
承德帝冷笑一声:“康若滨也是好样的。同一起案子,平民白丁便判了斩刑,曹家妇人便可逍遥法外……呵。”
帝王心,好猜却也不好猜。
他不喜着次子,却不意味着偏爱长子。当年舍了身份最高贵的次子而立长子为东宫,除却他自己心底一处难以启齿的芥蒂,更因为庚午宫变之后,只有曹家能跟洋人有顺畅的沟通,是曹家替他稳住了彼时动荡的局面。
可曹家,毕竟不是皇姓。这天下终究还是姓高,不姓曹。
福玉看破了皇帝的心思,微微笑道:“也难怪康大人为难。曹家掌外务,掌税银,掌人事,如今看来,再掌一门司狱也不无不可,康大人是得顾及着点。”
承德帝眼神瞬间冷了下去,“曹家,好大的势啊。”
第59章 千峦飞鸟
是夜, 镇府司衙门的官差清扫了整个京城。
那些咿咿呀呀的伶人正唱得热闹,忽然一群提刀的铁面大汉冲了进来,砸了乐器, 拆了戏台,将这些油头粉面的戏子粗暴地扭入诏狱, 好一番严刑拷打, 问到底是哪来的戏本子。
抓了不少人, 可这些人却像是对过口供似的,要不就说不知道,要不就说唱的是宁平侯府的烂事, 是替死去的沈世子鸣不平的,个个侠肝义胆。承德帝无法,下了令让镇府司将康若滨抓起来。抓康若滨的那日康大人还坐在上座审案,不想忽然一伙人踢开了门一把将他扯下座,塞进诏狱里又一番严刑拷打,这才将不给曹锦丽定罪的缘由说了出来。
深宫之中,亦不太平。曹后早在得知民间有人在传唱那出要命的戏时,便意识到大事不妙。
今上最是忌讳有人影射庚午年的那档子事,眼看民情不忿, 曹后当机立断褪去华服金钗,准备主动前往今上的御书房脱簪请罪。
她原盘算着等今上一露面她便咬死说不知曹锦丽做下的恶事, 也没有让康若滨偏私,是康若滨自己要给她和太子献人情。不成想, 她在烈日炎炎之下跪了足足三个时辰, 直到中暑晕厥,承德帝也不见她,甚至之后连慰问一句都没有, 直接禁了她的足,并放话称太子识人不清,用人不贤,但凡是太子举荐之人,概不叙用。
这便是一句话就将太子手里的人事任免权给收回了。
康若滨徇私枉法,在诏狱丢了半条命后便被罢官放还原籍。新上任的京兆尹是皇帝亲自抬举上来的,一上来就将曹锦丽捉拿归案,判处斩刑,案子几乎刚到大理寺便复核通过,而承德帝半点手软也无,没有赦她的罪,连带着她身边的那个婢女,二人只待秋后问斩。
秋风萧瑟而至,京城里一面人心惶惶,而秦山芙却欢天喜地开了张。
案子一了,她便从窦近台家里搬了出来,韩昼替她置办的铺子就在最繁华的那条街上,红绸一剪,炮竹燃尽,她的律师事务所再一次隆重开张。
蕊环和郑大娘也从白临县赶来了京城,蕊环养好了腿,重新成了个水灵灵的少女,见着她便笑得眉眼弯弯,还跟她显摆自己一个人在白临县没事就翻看律法,眼下已能背个七八成。秦山芙闻言倒有些愧疚,说是要收她做徒弟,可沈世子这案子忙个没完,她又被变相禁足,直到现在都没能教蕊环一些有用的东西。
“你来了京城便好。将律例烂熟于心虽说是必备的基本功,可要吃透了灵活取用才是最关键的。不急,今后我慢慢教你。”
蕊环闻言大喜过望,连声应下。郑大娘也满脸喜气,甚至站在门口望着这栋店铺的门面比秦山芙还激动:“我就知道,姑娘是个能成大事的,瞧瞧这铺子多体面,姑娘年纪轻轻就成了老板娘,可比那些死读书的书生秀才强多了!”
秦山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倒也没忘这铺子是谁置办的。她朝里望去,发现韩昼一脸挑剔地四处转悠,不时跟柳全吩咐着什么。秦山芙走近,问:“怎么了?”
柳全笑呵呵道,“姑娘无需挂心,是我们公子觉得有些摆设不上档次,让小的尽快找人撤换了去。”
“这……”秦山芙对韩昼笑道:“韩公子费心了,这个地段的店铺本就很值钱,怎好让你再这样破费。”
韩昼美滋滋道,“姑娘不用跟我客气,上回蕊环那案子六十两的费用还未给你,就拿这间铺子抵了吧。这铺面说是值钱,其实也是祖产,你瞧我那酒楼不就在对面?以后,还请秦讼师多多关照了。”
韩昼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秦山芙心想这铺子恐怕比六十两值钱得多,心里记下,面上不客气地玩笑道,“好说,好说,今后你家律讼有关的事儿我全包了,一年免费咨询五十炷香的时间,在京城,我这一炷香的时间可得一两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