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昼瞧着她一脸精打细算的奸商样就感到好笑,正想跟她打趣几句,不想门口来了三五个壮汉,抬着一只硕大的箱子进了门。
秦山芙赶忙迎上去:“敢问几位找谁?”
其中一人笑得满面红光,“姑娘可是秦讼师?”
“正是。”
“这是晋王殿下替姑娘备的贺礼。殿下事忙,不便过来,特意叮咛我们务必将贺礼送到。”
众人一听竟然是晋王送礼,不由瞪大了眼睛。
郑大娘喃喃道:“方才靖城侯府送来的礼就已经精巧细致得很了,果然晋王殿下身份不一般,送来的礼就更加……”
秦山芙看着这口箱子道:“这……里面是什么?”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姑娘自行开箱便是。但……”壮汉苦笑一下,“真挺沉的。”
秦山芙闻言对众人连声道谢,包了些碎银,送他们买点酒吃。几个壮汉推辞不过便憨笑着接下了,也不久留,汗都没擦就离开复命,留下众人对着这口箱子好奇不已。
除了韩昼。
韩某人游离于众人的小圈子外突兀地站着,斜眼瞅着那口箱子,就是不愿凑上去,以免显得他很好奇。
其他人没工夫搭理他的小情绪,都在七嘴八舌猜着里面是什么宝贝。要知道秦山芙这件案子办得极为漂亮,晋王又是身份贵重之人,逢着今日开业大喜,怎么也不会是寻常俗物,于是众人纷纷劝秦山芙赶紧开箱,大家都等着见一见世面。
而秦山芙蹲在箱子跟前,显得异常冷静。
蕊环让她猜一猜里头是什么,秦山芙沉吟片刻,有点哭笑不得:“我好像知道里头是什么。”
众人不由吃惊,而韩昼在一旁竖着耳朵听到这句,心里又泛起好些酸来。
怎么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二人还有了他不知道的小默契,小秘密了?!
他暗自生气,胸口憋闷得紧。而秦山芙也不卖关子,直接开锁掀盖。只见一瞬亮瞎人眼的光泽扑面而来,韩昼偷偷一瞧,心里顿时舒坦了,还不忘冷哼一声评价道:“庸俗!”
秦山芙望着一箱子的黄金白银,颇为复杂地叹了口气。
果然,这里面装的是她的律师费。
虽然是俗的不能再俗的阿堵物,但寻常人也没什么机会见这么多钱,一时纷纷呆住,叹道这得多少钱。
郑大娘啧啧出声:“果然是王爷,出手就是不凡,这堆黄白真真亮瞎人的眼。”
连柳全也极没眼色地叹道:“便是跟着公子,我也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多金银,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韩昼一听就来气:“瞧你那点出息!谁没事家里攒这么多现银?”
蕊环倒是及时回神,问道:“对哦,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而不用银票呢?”
秦山芙笑着看她一眼,赞许道:“不错,能及时注意到反常之处就很好。拿现银结算,多半是为了掩人耳目,银票之类的凭据更容易被人顺藤摸瓜查出个底来,想必晋王不方便用银票吧。”
对沈世子这案子,晋王暗地里没少出力,但明面上却是将自己撇了个干净,而且秦山芙也确信后头舆情煽动绝对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然而这也只能是想一想,不好与外人闲话。
但无论如何,这一整箱的贵金属却也给秦山芙制造了不小难题,她正愁着怎样安置这些钱财才好,忽然门外又来一人,竟是多日不见的黄景生。
那日公堂黄景生也被曹锦丽坑了个惨,雄赳赳气昂昂与她对线对了一半,蓦然回首,发现真正的凶犯竟然是自己的当事人,搁哪个律师都得当场背过气去。
作为同行秦山芙虽然同情他,但从她个人情感上讲,对他依旧没什么好感。
黄景生虽然表面并未轻慢她,但秦山芙依旧能感受得出他并非真的尊重她,而是打心眼里觉得她上不得台面。就像此时他出现也不是真心道贺,双手空空竟然连个伴手礼都没有,显然是前来探个究竟凑热闹的。
黄景生是洋人的讼师,与宁平侯也颇有交情,想必与太子曹后也是能说的上话的。对于这么号人,秦山芙也不想平白得罪,于是起身迎去,虽面带笑容,可眼里不减防备,对他微微福身一礼,“不知黄讼师前来,有失远迎。”
“哪里,哪里。远远就听说这里开了个讼师馆,不想是姑娘掌事,秦姑娘当真厉害极了。”黄景生干巴巴地恭维道,又问:“那日公堂之上才得以领教,秦姑娘辩才极其了得,就是不知姑娘师从何人?”
如此没营养的寒暄,秦山芙也懒得搭理敷衍,不冷不热地回道:“野路子出身,没师父,就是嘴皮子利些混口饭吃,让黄讼师见笑了。”
“不会吧?据我所知,我们这个行当还没有一个女子,我瞧姑娘思路敏捷,反应极快,竟比我们这些男子还有胆识气魄,真没师父带教?”
秦山芙皮笑肉不笑:“真没有。许是我天资聪颖,生来就是吃律讼这口饭的吧。”
黄景生:“……”
又来了,这女子混不吝的一面又出来了。明明看起来娇俏可人,却能用最谦虚的语气说着最不客气的话,竟让黄景生一时接不下去。
韩昼在一旁忍笑,看着她一脸真诚气死人的样子心里头却越发爱得紧。
这一问一答,全无聊天的热络劲,几句话就将天聊死,任是黄景生再怎样自来熟也说不下去了。黄景生讨了个没趣,干笑两声,眼一瞥又看到地上的箱子,微微一愣:“这……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
秦山芙自是不能说这是晋王付她的律师费,她呆了一瞬,正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笔巨款,忽然灵机一动,一个闪身将韩昼让了出来:“这是韩公子送我的开张贺礼,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韩昼瞪大眼,“我可——”
秦山芙忙转头对他笑道:“你也太客气了,让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韩昼:“?”
黄景生看着韩昼半晌,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原来是韩公子相赠啊……在下还以为韩公子这样的风雅人出手绝不落俗,没想到……这倒也真的不落俗套,有趣,有趣,哈哈哈。”
韩昼:“??”
韩昼真被气了个七窍生烟。
高庭衍那个俗人送这么跌份儿的东西,他前脚嘲讽完,后脚就安到他头上,真是好不生气。看一眼秦山芙,她却对他仰着脸笑得过分甜蜜,他忽然就溺在她的笑里心头一酥,胸口的气瞬间没了大半,只好捏着鼻子认下这事。
黄景生带着三分调侃道:“不过,一般人怕也一口气拿不出这么多银子。黄某估量着,这一箱子可得有个五千两?里头还有黄金……韩公子,可真是大手笔。”
韩昼买秦山芙的面子,却懒得搭理黄景生,不冷不热道:“小意思罢了。”
黄景生倒也不在意,又道:“果然韩公子不将这些小钱放在心上,须知韩公子的一幅画便可轻易卖出几千银,前一阵子韩公子的《千峦飞鸟图》不就被人拍了七千两白银?”
此言一出,秦山芙愣了。
秦山芙诧异地望向韩昼,她记得《千峦飞鸟图》不是他要送给祖父的画作,怎的会被人拍卖折现?
而韩昼的脸却陡然失了血色,震惊道:“哪来的《千峦飞鸟图》?我可没卖过此画!”
第60章 冤大头
黄景生见韩昼严肃否认卖了画, 当即便意识到这事出了岔子。他哈哈笑道:“韩公子没出让那幅画?啊呀,看我这记性,许是我记错了。”
他装模作样看了眼天色, 又道:“呃……天色不早了,黄某手头还有些事情没办完, 先行告辞。秦姑娘的贺礼, 黄某自会补上。”
“不忙。”韩昼却拦住他道:“你方才可是说了是《千峦飞鸟图》?”
黄景生瞪大眼, “我说了?我没说过吧?”
秦山芙对此人的厚颜叹为观止,道:“黄讼师,这里人这么多, 你这记性也着实差了点。”
“哎,姑娘哪里的话,不是我否认,想必各位方才听左了。”黄景生一本正经地说胡话:“我说的是《千山飞鸟图》,韩公子,《千山飞鸟图》应当不是你的画吧?”
看样子黄景生说什么都不认方才自己说的话了,韩昼心焦不已,却又不能将这姓黄的捆住打一顿。秦山芙知道那幅画对韩昼有多重要,对他道:“韩公子, 你先去看看那幅画是否还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告诉我。”
韩昼对她作揖拜别:“真是对不住, 那我先走一步。”
说罢韩昼带着柳全就急步往韩府赶去了。
黄景生见韩昼一走,自己也讪笑两声摆手告辞。秦山芙这回没拦他, 却意味深长道:“只不过是一幅画被卖了而已, 黄讼师又何必如此谨慎,这番小心翼翼的态度,反倒让人在意。”
黄景生不以为意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就算是黄某向你们透个底掉, 你们也无可奈何。秦姑娘,再会。”
黄景生闪身出门,一转眼就没了人。
秦山芙琢磨着他的这番话越想越不对劲,可自己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就只好等韩昼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要说先前秦山芙并未将韩昼太放在眼里,只当他是寻常纨绔,是个没上进心的。可当她在京城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偶或与人闲谈,才发现韩昼在工笔绘画方面的造诣颇深。
他不爱四书五经,却对图绘一事颇有心得,甚至随手撰写了一部《游远随鉴》,将历代名画从古品鉴至今,被素有风雅喜好的文人墨客奉为经典,而韩昼其人在京城也常被人称为当世之大家,在文墨绘画一域颇有雅名。
只是韩昼并无多少成品的画作问世。韩昼有一回跟她提起,说那幅《千峦飞鸟图》更是磨了两年才画完,晋王曾托人求画,他都没应肯,准备将这幅细细打磨过的画送给一向疼爱他的祖父,也就是宣国公本人。所以,倘若这幅画真被人偷去卖掉……秦山芙想想都好一阵肉疼。
又等了两日,韩昼终于来找她了。秦山芙观察着他的神情,见他并没有一副苦大仇深的惨样,心便稳稳落入肚中。
“怎么样?画可还在?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么?”
韩昼坐下,点点头又摇摇头:“画还在,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查清。”
“怎么说?”
“那幅画就好好在我书房里,我查验了一下,的确是我的画。而我又着人打听一番,这两天嘉利行确实拍过我的一幅《千峦飞鸟图》,听人描述那画里的内容,好像真与我的画一样。”
秦山芙愣一下,“嘉利行?”
“啊,秦姑娘恐怕还不知道嘉利行。这是一家当铺,非珍奇古玩名家字画不收,因他家当期短,利息高,因此有很多死档,嘉利行会对这些没收了的物品进行拍卖,价高者得。”韩昼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嘉利行是洋人的产业。”
在古代开当铺可是个一本万利的营生,本质上就是个放高利贷的钱庄,只有富人开得起,而富人也会因当铺越开越有钱。秦山芙心想这地方的洋人真是神仙日子,社会地位又高,钱赚得又多,日子简直不要太美。
然而眼下韩昼那幅画却更关键些,她又问:“听你这么一说,有可能是有人临摹了一幅?”
韩昼忙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嘉利行拿了一幅赝品去卖,然后有个冤大头画了七千两去买。”
“那……这个冤大头是谁,你找出来了么?”
“这是自然。据说当天画刚一出来这人就豪掷五千两白银,旁人刚加了五百,这人又顶到六千,再来一人加一百,这人最终七千两拍定拿走了。”
秦山芙啧啧称奇:“什么人,这么有钱,可以介绍我认识一下么?”这么豪爽的有钱人,简直就是浑身冒金光的潜在优质客户。
韩昼闻言一喜:“姑娘想认识?正好!那人订了一桌潇湘楼的酒菜约我一见,姑娘一会就随我一起去吧!”
秦山芙一口应下,到了稍晚些的时候,便与韩昼去了潇湘楼。
潇湘楼是京城有名的酒楼,据说里头的粤菜堪称一绝。经韩昼介绍,那个拍了画的冤大头原籍粤东人士,是粤东有名的木材富商,名为孟子林。此次太后大寿要重修万寿宫,便是看中了他家的木材,孟子林这才进京筹办。刚入京的新贵,一出手便以惊人之势拍了一幅画,只不过这画……
“这位孟老爷,可知自己重金拍的其实是件赝品?”秦山芙问。
韩昼摇头苦笑,“这种事情,他人怎好转达,岂不是伸手打人孟老爷的脸?还是由我亲自告知吧,顺道问问这赝品是从哪出去的。”
秦山芙点头称是。言谈间,二人便到了包厢之中。
孟子林原是远海商贾,此番入京虽有皇家脸面,但到底还是被人嫌弃底子薄上不得台面,于是一听自己拍得的《千峦飞鸟图》的原画主人想要认识自己,激动得忙包了潇湘楼最好的一间包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这作画的原主家境不太好。
孟子林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可连他也知道,真正的书画大家宁肯将心血赠与有缘人,也不愿让自己的画卖出千金,更何况还是公然叫卖,实在是有损体面。而且孟子林拿到画后还特意留了心,发现画上只有原作的印章,并未转手他人。因此孟子林便断定是这名为「游远」的公子家境艰难才卖画为生,于是订了一桌名贵的酒菜不说,还悄悄准备了一千两的银票,准备适时赠与这人,也算结个善缘。
正这样想着,有人便敲响了包房的门。孟子林连忙起身迎去,一见来人却愣住了。
只见先进门的是个娇俏貌美的小娘子,紧随其后的则是一位清雅英俊的贵公子。小娘子未梳妇人发髻,可见与男子并非夫妇,可男子举手投足间却对女子尊重得紧,进门后却是先看小娘子的眼色。
孟子林一时不知到底该向谁行礼,末了还是韩昼先一步拱手:“想必阁下便是孟老板吧?在下韩游远,这位姑娘……”
秦山芙笑了下,接道:“是韩公子的朋友,区区一名讼师,孟老板称我秦讼师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