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莲确实身子弱,走路都时不时咳嗽两下。她抱了一个陶罐出来,搁在桌子上。
“还剩这么些,不知道两位知青要多少?”
谢芸锦本就是临时起意,身上也没带多少钱票,想了想,反悔了:“算啦我不想要了,煮甜汤放蜂蜜味道也一般,还是改天去供销社买点冰糖吧。”
赵莲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失望,听了后半句眼睛又亮了亮,忙道:“咱家还有点冰糖咧,你等着,我这就去拿。”
谢芸锦:“……”你家这么穷,有的东西还不少?
没过多久,赵莲又取来了一个牛皮纸包,纸包打开,里头是晶莹剔透的冰糖,看起来品相就很好。
谢芸锦眉梢微挑。
这时候糖票发的少,农村人家里更是奇缺,每个月二两紧巴巴地使,因此大部分的人更愿意买便宜的糖精或者古巴糖。富裕点的人家会攒一些砂糖或者老冰糖留着年节时候待客,像赵莲拿出来的这种,杂质少,通体剔透,要价一定不便宜。
谢芸锦倒是有些心动了。
县城里卖的大多都是老冰糖,淡黄色的,很粗糙,吃起来口感不够醇厚,但要想买到品质好的冰糖却不容易,供销社两三星期才进一回货,得碰运气。
赵莲见她有些意动,往外头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是安远早前换来的,我一直没舍得吃咧,好好保存着呢。放心!一点儿都没受潮!”
谢芸锦了然,换来的,那就是黑市来的货了。
好的冰糖入脾肺,能生津止渴、滋阴去燥,谢芸锦伸手将纸包又打开了些,估摸了下数量,点头道:“我都要了,你开个价。”
赵莲激动地又咳了几声,连忙用帕子捂住口鼻,伸出一根手指:“一块五,你看成不?”
供销社里的老冰糖一斤一块出头,桌子上这点冰糖大概只有半斤多点,说便宜不便宜,但还在可接受范围内,不算宰人。谢芸锦颔首,爽快地掏出钱。
赵莲面露喜色地接过,还帮忙把纸包严严实实地封好,语气里有点讨好:“谢知青刚才说是想拿回去煮甜汤吧,我家儿子前几天从山上摘了些竹燕窝,我去拿点儿给你,权当个添头!”
竹燕窝,好东西啊!这买卖不亏。谢芸锦稀奇地看着对方和前世截然不同的态度,感慨地扯了扯嘴角。
出了院子,方安远依旧在劈柴。他看了眼谢芸锦手里的东西,又淡漠地移开视线,咔嚓一下,斧头下的木头被劈成两半,撞在木墩上,又蹦开。
谢芸锦脖子一缩,怂怂鼻子冲着他偷摸做了个鬼脸。
柳荷冲娘俩道别,场面话说得很漂亮,还不忘跟方安远说:“那方同志,下回还有蜂蜜的话拜托你告诉我们一声。”
方安远把劈好的木头垒起来,瞧着柳荷脸上温和浅淡的笑意,语气稍缓,认真道:“我会记得。”
“走啦走啦,咱们回去煮甜汤!”谢芸锦面露不耐地催促,柳荷又冲两人笑了笑,这才跟上她的脚步。
赵莲倚在门框上看着她们的背影,又瞧了瞧自家儿子,意有所指地开口:“多水灵的姑娘啊,这要是咱们村的女儿,门槛都要被求亲的踏破了。”
方安远动作一滞,没有说话。
赵莲一点点揉着自己的腰,上回抻到的地方还没好全,站着的时候有些酸痛。
见儿子一如既往的闷声不吭,她长叹口气:“你年纪也不小了,我和你爹在你这个年纪都怀了你了。之前让你相看你不乐意,那你倒是自己给娘找一个回来啊!”
方安远继续扔木头,不为所动:“先给小弟治病。”
提及小儿子的病,赵莲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愁苦地念叨:“医生说阿进的病在早期,有治好的可能,但咱家这情况,什么时候才能凑到……也不知道阿进能不能等得住。”
因为发现的早,方安进的病情在可控的阶段,只是如今医学尚在发展,还没有几个完全治愈的病例,因而医生的话说的保守。
即便如此,手术费住院费也是一大笔钱,公社并不报销这类费用,都得他们家自己拿,所以赵莲才会想方设法地换钱。
方安远用胳膊擦了擦汗,道:“我会筹到的,您不用操心。”
“不用操心,那我操心操心你吧!你啥时候找媳妇?”
话题又绕回来了。
“也不是说你立马就得结,最起码让娘有个盼头吧。”赵莲喘了口气,试探道,“我看刚才那位柳知青就不错,贤淑大方,说话懂得贴人心窝。”
至于谢芸锦就算了。说句不好听的,那样娇滴滴的大小姐,他们家供不起。
方安远从水桶里舀了一瓢水,仰脖灌了一大口,才沉声道:“我配不上。”
……
竹燕窝又叫做竹花,是长在竹笋上的一种菌子。虽然比不上燕窝,但也十分滋补,尤其对女孩子来说,谢芸锦自是不会错过。
“上回还剩下些百合,正好可以煮个燕窝百合汤!”说着,又停下来等了下柳荷,“你要教我做哦,我不会。”
柳荷当然没有拒绝:“很简单的。我教一遍,你可以到药房那儿煮,不然被他们几个看见又要眼馋了。”
共用灶房就是这点不好,吃独食只能买些熟食或者点心,要是想偷摸开小灶,估计得像王水秀那两个似的,大半夜起来,或者趁着所有人外出提心吊胆。
甜汤的操作难度不大,甚至比煮粥还要简单,谢芸锦听了点点头,还不忘嘲一句:“他们看啥都眼馋,馋死得了!”
趁着烧饭的功夫,谢芸锦将煮甜汤的步骤记了下来,等到第二天上工,立刻就霸占了陈广福的灶房。
“陈大夫,我今天要请假!”
她打算带着甜汤去见路昉!
陈广福没好气道:“请假就请假,你做个吃的还要用我的柴?”
“我们那儿不是人多眼杂么,有什么办法。”她理直气壮地嘟囔,“就用一点儿啦!待会儿分你点甜汤咯!”
“少来,我可不好这口!”陈广福敬谢不敏。
谢芸锦笑他一句:“这可是竹燕窝咧!不懂得吃!”
陈广福无奈地摇摇头,随她去了。
谢芸锦的甜汤很简单,点上炉子,把竹燕窝冰糖百合一股脑地扔进水里,盖上盖子煮开,然后小火慢炖。
她拍拍手,对自己越发“精进”的厨艺颇为自得,想着等年节回京市,一定要在爸爸面前露一手给他个惊喜!
约莫一个多小时,甜汤就煮好了。没有瓷盅,谢芸锦从箱子里又翻出来一个保温桶,用手巾垫着将甜汤倒进去,然后急不可耐地放下,赶紧吹了吹发烫的手指。
锅里还剩下不少,谢芸锦离开前交代陈广福:“给您留了一份,还有一份您记得拿给我外公啊!”
话音未落,人就跑没影儿了。
搭上去县城的拖拉机,谢芸锦一路颠簸,到县城的时候头发都散了。
去军营没有专门的班车,只有一趟到最近的村子,下车以后还要走三十分钟。她在闷热的车子里又忍了快一个小时,难受得直皱眉。
为什么军营这么远啊!
想着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她又累又委屈,尤其今天太阳特别大,车厢里什么气味都有,熏得她头晕眼花。
站在路口,她一时有些不想动弹。可都到半中间了,回去更不划算,谢芸锦咬咬牙,攥着保温桶的提手艰难地迈步。
这时,身后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她懒得回头看,无精打采地走到旁边。
车子开到她前头又停了下来,钱大虎从窗户探出头来,又惊又喜地道:“谢知青,你咋在这儿咧?”
谢芸锦眼睛一亮,仿佛整张脸都明媚起来:“我要去你们军营!”
钱大虎睁大眼睛:“从你们村到这儿可远咧!还好你遇上俺了,快上车吧!”
……
路昉正在操场上训练。他受伤以后都是和手下的兵一起训练,只是为了尽快恢复体能,强度要比他们大不少,看得一群大小伙子又眼热又害怕。
“路副营真不是人咧,比咱们多跑十圈还比咱们快!”
“这算什么!咱副营以前在尖刀连那会儿,他敢称第一,就没人敢称第二!”
“你个文盲,说反了吧!”
“不懂了吧,意思就是说路副营拿第一,第二名拍马都追不上!”
路昉动了动脚脖子,眸光一扫,趁着休息时间正说得热闹的小伙子们立马噤声作乖巧状。
正在这时,勤务兵跑了过来,瞥了眼那群人,凑到路昉跟前小声报告:“副营,嫂子过来了。”
路昉微怔。
谢芸锦从车上下来,人都快瘫了,慢吞吞地往前移动。
她的系带凉鞋好看是好看,但走多了就勒脚,后脚跟似乎被磨破了皮,又痒又痛。
路昉远远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眉心微蹙,脚步都快了许多。
“芸锦。”
熟悉的声音令谢芸锦猛地抬头,看见不远处的男人眼眶瞬间红了,委屈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路昉三步并两步地走,最后小跑起来,眨眼间就来到她面前。
勤务兵没跟上他的速度,等走近了,才听见两人的对话,一个撒娇,一个哄。
“我都快累死了!”
“上来,我背你走。”
“为什么你们军营这么远啊!”
“下次你要来,先到县城打个电话,我让人去接你。”
“本来今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现在头发都乱了!”
“以后你打扮的时候,我一定不会再错过,好不好?”
“难道我现在不好看吗?”
“好看,但你既然特意打扮了,想来一定更好看。”
谢芸锦趴在他的肩上,悄悄翘起唇角。
她就喜欢这么实诚的夸人!要是说什么时候都好看那自己出门前不就白鼓捣那么久了!
路昉搭着她的腿弯,手里还挂着那个保温桶,小姑娘温热的呼吸贴在脸侧,因为委屈而略带撒娇的声音没有任何阻碍地闯进来,听得他耳朵都发痒。
“我带了甜汤给你喝,是我自己煮的哦。”
他喉结滚了滚,心道人怕是比甜汤更甚。
谢芸锦犹豫了会儿,埋头看看自己身上,终究是没忍住,贴着男人的耳朵小声开口:“我衣服都湿了,好多汗,肯定臭死了。”
背上的人又娇又软,贴近时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压迫得没有缝隙,路昉清了清嗓子,摒去夏日的燥意,又听见一句。
“我想洗个澡。”
第45章 045 我帮你抹点药
“我想洗个澡。”
几个字带了点气音, 像有毛绒绒的小动物尾巴擦过耳畔。路昉的下颌线绷紧,眼里的情绪不太平静:“那、带你去澡堂?”
除开被分配宿舍的军官,其他战士睡得都是大通铺, 自然也有澡堂, 男女分开,白天都是开放的。
谢芸锦蹙眉:“不能去你宿舍么?”
她虽然生长在北方, 但着实不习惯所有人挤在一块儿的澡堂子。以前在家里谢严特意为她装了浴室, 和卫生间隔开,还能泡澡呢。
路昉眉眼垂下来,沉默几秒, 才道:“行。”
谢芸锦的手臂随意搭在男人肩膀上,正好送入他的视野中心。细长的小臂连着腕骨有一个收细的弧度, 手背上隐约可见青绿色的血管,十指骨肉匀停, 指甲盖都透着淡淡的粉。
随着粘稠的话音, 她整个人往下靠, 收回一只手掌搭在他的肩颈处,柔软的指腹刚好贴上他领口露出的位置, 在自己体温的反衬下, 有点凉。
谢芸锦却琢磨着天气实在太热, 男人身上都被晒得升温,透过两层布料传到她的皮肤上, 热得很。
宿舍和上回来时一样,一套桌椅、一个柜子、一张床, 床上的绿色被子叠成整齐的豆腐块,所有的摆设仿佛万年不变。
谢芸锦突然发现一件事:“我没有衣服换呀!”要她洗完澡之后还穿回汗涔涔的衣服是不可能的。
闻言,路昉也有些怔愣。
军营里没有旁的衣服, 即便是女兵的军装也都有定额,去后勤也没法领,他想了想,道:“去文工团帮你借一身成么?”
文工团有专门的演出服,借来过渡一下应该问题不大,谢芸锦却撅起嘴,嫌弃地摇头:“被好多人穿过了,我不才穿。”
路昉面露难色,片刻后才转身走向自己的柜子,从里头翻出一叠毛巾被。
虽然入伍多年,但母亲还是把他当小孩儿惦记,不时从家里寄来许多吃穿。毛巾被的面料不算柔软,但挺厚实,虽然是军绿色的,但路昉用不上,就一直搁在柜子里。
“这个行么?新的,我还没用过。”
两条毛巾被可以暂且用来裹住身子,如今天气炎热,洗干净的衣服放在太阳底下没一会儿就烘干了,到时候再换上。
谢芸锦勉强同意了。
他这儿没有香皂,路昉拿了一块崭新的肥皂,淡黄色的,又重又结实。
烧了半桶水,兑到合适的温度,路昉将水桶拎到卫生间,把屋子里的窗户关上,没有窗帘,还特意拿了一件衣服遮住。
谢芸锦觉得好笑又熨帖。
“水够了么?不够我再烧一点放在门口。”
谢芸锦撩了一把试了下水温,点头:“这样就可以啦。”
卫生间收拾得很干净,一点儿异味也没有,谢芸锦四处张望了一下,在墙上发现一个铁钩子,她把毛巾被挂在上面,然后把头发扎高,手臂一抬,脱掉了上衣……
这会儿还早,食堂还在准备午饭的食材,路昉怕谢芸锦赶完路觉得饿,特意让大师傅下了碗面条。大师傅是吉市人,听他有家属来探望,很热心地说:“这天贼拉热,我给你整个冷面,一筷子下去立马就舒坦了!”
路昉刚要答应,想到了什么,又说:“两碗吧,还是再来一碗热的,先记账上,我下午再来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