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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侯府变得更为热闹。
内有解游迟与云梦兮尚未结束的婚宴,而另一头更为宽广的主院内,还有着解文来和柳玉茹的婚宴。
喧闹声一直持续了很久,灯火逐渐亮了起来。
云梦兮端坐在喜床边,挺着身子已然有好几个时辰了。所以她对自己一身沉重的喜服首饰颇有些怨念。
就在此刻,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是解游迟。
他终于从婚宴上返回了,听阿诚的意思,他们很担心他的身体。
云梦兮动了动有些僵直的脖子,想想也是。
她僵坐了几个时辰,解游迟何尝不是,他还要应付那些官员,比起来体力和心力的损耗都是不可估量的。
“新婚之夜,你不方便在场。”
云梦兮听见了解游迟和阿诚的对话,不由得耳根子一热。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了,喜娘热络的声音传来时,反而让云梦兮更为紧张了。
很快,房门再一次关上了,但是轮轴声似乎突然就停在门口,没有再动。
云梦兮咽了咽口水,不敢妄动。
有一瞬间,她似乎脑子有些空白,把早先喜娘和她母亲所交代的重点都忘却了。
云梦兮完全不知道,解游迟此刻静静地,透过珠帘注视着她的身影。
她的身段不似一般姑娘家柔软,看起来更有一股隐而不发的力量。
起初,解游迟并没有在意,纳征那日他透过屏风看着云梦兮与身边婢女同在时,那种感觉变得明显了起来。
他不曾习武,可从小到大,在他身边所接触到的都是习武之人。
云梦兮的身段像极了舞刀弄剑的阿语。
后来,也就是在他犯了疯病醒来后,他问了阿诚。
阿诚也对他坦诚了,他们早已发现云梦兮曾经习武,而且并非简单的强身健体。
那时,解游迟沉默了。
阿诚有些惶恐,不知他作何感想,却也不敢多问。
解游迟看了许久,看得珠帘之内的云梦兮心跳变得更快了。
突然。
“县主。”
“骞之……”
异口同声却换来又一次沉默。
云梦兮本想问解游迟,他为什么不过来。
可现下,听解游迟改了称呼,她的心莫名地有些受伤。
他竟然分的如此清晰,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这便是交易吗?
云梦兮借着有喜帕遮掩,忍不住抿了抿唇。
“县主请说。”解游迟依旧没有动,他的轮椅停在进门处不远的圆桌旁。
云梦兮深吸一口气,她感到有必要和解游迟解释一下,不然,如此尴尬的境地要持续下去,她自认十分艰难。
“那日,我突然离开,完全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
解游迟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云梦兮第一句话说得竟然是那日。
他更好奇了,一个武艺高强,背后势力不容小觑,非一般的女子为何要选择他。
即便她不想嫁给解文来,应该也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那日?”解游迟尾音微微扬起,顺手将轮椅转了个方向,“那日是哪日?”
云梦兮一噎,心中不免有些冒火。
这个男人明知故问,她才不信,他真的不记得了,他一定是故意的。
“解大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日是我没有准备好,是我逃避了。我怕因为我不了解你,怕自己无意间的言语会触痛你。”
云梦兮说这句话时,气得人都站了起来。
火红的身影因为怒意仿若即将展翅高飞的凤凰。
有一瞬间,解游迟看呆了。
他看见了云梦兮与众不同的地方,她是那样璀璨夺目。
因此,他更看不懂了,她为何要选择他这样的废人。
何况,这样的女子,根本不是他能沾染的。
解游迟垂下眼眸,他没察觉,他的双手在这一刻握紧了。
“县主说完了?”
解游迟不冷不热的语调,让云梦兮突然哑然失笑。
她在做什么,她都在想什么。
她和解游迟之间只有交易,对他来说,她应该就是报复安定侯府的棋子吧。
因为,她实在不知道,无垢楼少楼主,如今官拜二品的徽州刺史大人,还需要她这个小女子有什么用。
在他手下,武艺高强之人比比皆是。
经过今天的一切,她想明白了,正因为她是解文来的未婚妻。
所以,他明知道那一局可能出自她的手,却依旧配合她。
“今日,大人受累了,将这喜帕挑了,我们便完成了最初的约定。”云梦兮缓缓地坐回了原来的位子。
一句“大人”,生疏的称呼猝不及防地敲击在解游迟的心头。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称呼他的小字。
是他竖起的硬壳刺伤了她吧。
轮轴之声缓缓响起,“咯吱”声像是从云梦兮心间压过一样。
她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男人。
她忽然发现,他如外界所说,阴晴不定。
他那坚硬的外壳,悄无声息地就开始防备她。
她不懂,也不想去懂了。
屋内除了两人的呼吸声,便是解游迟推动轮椅的声音。
很缓慢,慢得似乎有些不太正常。
云梦兮拼命地忍着,忍着开口叫他,忍着开口关心他。
她并不知道,此刻的解游迟,脸色惨白,像是忍着极大的痛苦。
就连伸手去拿喜秤时,双手都不由得颤抖。
云梦兮一直再等,直至一直往下的视线看到了解游迟那双静静地摆放着双腿。
喜秤从喜帕之下伸出。
云梦兮以为很快就结束了,可没想到,解游迟的动作却停下了。
猛烈的咳嗽声传来,伴随着男子略带沙哑的话语声。
“我以为,县主更想将这重要的一刻,留给自己真心想……”
解游迟这句话没有机会说完,人就已经从轮椅上倒落了。
云梦兮大惊失色,顾不得什么礼节,更顾不得心头还没散去的怒意。
她的身体本能地俯冲而下,接住了解游迟倒落的身体。
火红的喜帕飘飘荡荡,落在两人之间。
“骞之……骞之你怎么样了。”
云梦兮将解游迟揽在怀中,明明是男子,可他的体重却意外的轻。
“别叫人,咳咳……”解游迟强忍着疼痛,藏在衣袖中的手,指甲直刺掌心,“只是脱力了,无碍。”
云梦兮看着一脸苍白,就连唇色都逐渐透明的他,着实有些不信。
而解游迟也从云梦兮刚才的动作中看出,不管她有什么目的,至少,她是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
否则,那日她就不会冒险夜探侯府。
她就不会如实对阿诚说出自己会武艺。
“抱歉……”解游迟看着云梦兮的双眼。
她眼中还有未曾散去的不安和惶恐。
他看得出,她在乎他的性命。
兴许,只是源于她的善良吧。
解游迟感到,体内积蓄已久的力量今日消耗殆尽了。
这一刻,他一动都动不了。
可他不能不防她,对任何人,他皆是如此。
这是,这些年来,他能活到现在的基础。
“骞……大人,我扶你上床。”云梦兮再一次改口了。
“能,再叫我骞之吗?”解游迟看着云梦兮,认真地注视着她,随后一字一句说道,“我们还没喝合衾酒,还不算真正的夫妻。”
怀中男子的眼神没有掩饰他的审视之意,让云梦兮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若是换做平时,她早已甩手离开。
他的每一句话,皆是试探与她,可偏偏,他如今这般虚弱。
很快,解游迟阖上双眼,缓缓地放松了原本紧绷的身躯,随后自嘲地低笑了一声:“罢了。”
第13章 013 不能再留遗憾
房内的氛围有些沉默,云梦兮的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解游迟的情况不妥,他不让她叫人,云梦兮认为,这可能也是他对自己的一种防备。
再深思他方才所说。
第一句,他是在试探她是否有意中之人。
想来也是,任何一名男子都不会接受妻子心中藏着一个爱人。解游迟情况特殊,怕是更为在意了。
那之后他提合衾酒,云梦兮想着,他定是想要试探她为了自己的目的能做到何种地步。
毕竟,他至今都不清楚,她愿意与他成亲的真正目的。
怨不得他处处试探,费心防备。
可关于梦境之事她断然不能说,至于其他,她一时间也很难解释的清。
最终,云梦兮平复了心境,率先打破沉默。
“我,我要怎么扶你。”云梦兮稍稍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让解游迟能依靠着自己半屈膝的腿。
解游迟此刻,心里反而愧疚的很。
明明想好了,想好要好好待她,还给了大将军承诺的。
可方才,一想到夫妻对拜时,她那一瞬间的犹豫,他就有些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控制不住要猜测,她和解文来的婚事告吹,是安定侯一手策划的。
她早已是别人的棋子。
别人用来迷惑他的棋子。
可当他发现,云梦兮是真心关心他时,他又深觉自己的怀疑当真是莫名其妙。
不知何时起,他似乎不如过去那般沉着冷静。
是疯病又严重了吗?
云梦兮那一句问得已是小心翼翼,她左思右想,还是暂时不做称呼。
可没想到,解游迟依旧不理不睬。
要说没有挫败感,那是骗人的。
今日的她,可以说是经历了这一生从未有过的惶恐、愤怒、不安、以及对未来的不可预知。
以往那个端庄自持,永远不食人间烟火的外壳,似乎在解游迟眼前慢慢地瓦解了。
最终,解游迟轻声地说道:“有劳县主,还是让阿诚进来伺候。”
云梦兮垂眸,可惜瞧不见解游迟的神情。
她只能看到他饱满的额头,纤长而乌黑的睫毛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地将解游迟的姿势调整,让他可以依靠着床沿。
烛火摇摇曳曳,映照在大红喜字上。
云梦兮坐在桌边,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
桌上放着不少干果,以及合衾酒。
她的视线落在晶莹剔透的酒水之间,金黄色的酒杯在烛火的映照下璀璨而眯眼。
很快,阿诚就退出了房间。
只是临走时,看云梦兮的眼神还带着一丝无奈和歉意。
屋内再一次变得寂静,静到云梦兮可以清晰地听见属于解游迟的呼吸。
他的呼吸声浅薄而有些细微的急促感。
云梦兮伸出手,握住了桌上的酒杯,她的内心挣扎了许久。
而解游迟则靠在床上,视线依旧在那聘婷的身影上。
大红喜帕落下之时,他惊觉今日的她夺人眼球,与平日里清雅如仙的模样截然不同。
可很快,他便不敢看了。
他似乎明白了穆星洲所说的,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感觉。
有一瞬间,他自惭形秽,他有什么资格祈求她的陪伴。
三年之约还是当做交易就好。
就在解游迟思绪翻涌之时,娉婷之影缓缓地向他走来。
他第一次感到内心慌乱无措,有自责,有愧疚,却依旧放不下心中的执念。
因为,他从不轻易信人,就连穆星洲追随他三年,都尚未完全走进他的世界。
怕自己动摇,他只能垂下眼眸,假作已然睡着。
可云梦兮却听得出,他的呼吸变得沉重了,变得更为急促了,就连身体都因为戒备而紧绷了起来。
她无奈至极,从未想过与解游迟成亲会是如此尴尬的场面。
本以为,他们可以人前恩爱甜美,人后相敬如宾。
原来,是她天真了。
脚步声终于停在床边,解游迟顿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不知道,下一刻,云梦兮开口时,他该说什么。
是应该继续防备甚至伤害她,亦或者……
突然,解游迟感到云梦兮拿起了他的手。
他震惊不已,猛然间睁开双眸,烟灰色的眼眸之中带着一丝迷茫和尚未散去的惊喜。
“你,可以喝酒吗?”
云梦兮说完,解游迟的视线才看向两人手中的酒杯。
“县……”
解游迟握紧了酒杯,许是酒太满了,又或是他真的连手都跟着心房在颤抖。
点点酒水毫无预兆地洒落。
“小心……”云梦兮用手扶了一扶解游迟的手肘,接着才说,“你别多想,我想着,就算是做戏也要做足全套。”
解游迟本想改口叫出更为顺口的称呼,因此而生生吞了回去。
他静静地看着微微晃动的清澈液体。
酒,他三年不能再碰了,就是方才婚宴之时,他也滴酒未沾。
可,合衾酒无法替代。
他这一生也不会再有机会与云梦兮再喝一次合衾酒。
何况,若是不喝,定会让云梦兮产生怀疑,毕竟这是他自己方才要求的。
他不想云梦兮知道太多关于他的病情。
再一次抬眼之际,解游迟缓缓地伸出手,云梦兮心领神会,同样伸出手臂与他相交。
本以为解游迟只是浅尝即止,却没想到他一饮而尽。
良久,他沾了酒水的唇瓣散发着莹莹光泽。
“方才我未能完全挑起喜帕,这合衾酒,断不能再留下遗憾。”解游迟的视线落在自己空了的酒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