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时景又将帕子递过去,她接过擦了擦嘴角的水渍。
霍昭看着他们配合默契的举动,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一件事。
他清了清嗓子,扇子在碟子边缘敲了敲:“裴姑娘,想不想听一听我们林大公子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的事?”
裴洛注意力瞬间从点心移到霍昭那边。
霍昭得意地看了一眼林时景,唰得一下摇开折扇,“你们可别瞧他现在端方正直,以前可是个连打雷都怕的性子。”
裴洛惊愕转头看向林时景,林时景面色淡然,语气沉稳:“以前怕,现在不怕了。”
“哦。”
小姑娘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也不知信没信。
林时景抬眸看了眼霍昭,霍昭立马摆了摆扇子:“算了算了,不说了。省得某人记仇,过后又想办法折腾我。”
霍昭随意一躺,不开口了。
裴洛催了他几次,他怎么也不肯继续说。
小姑娘转头轻轻扯了扯旁边人的衣袖,一句话不说,双眼湿漉漉地瞧着他。
林时景默默将衣袖扯回来,裴洛锲而不舍地去拉,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林时景心中微叹,看向霍昭那边:“说吧,霍大少爷。”
“好嘞,”霍昭一个起身,瞬间精神十足,“我记得有一回,我住在侯府,和他睡一屋。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觉得浑身动弹不了。我一睁眼,正巧一道闪电打过,一张面无血色的脸瞬间扑过来。”
“我吓得差点大叫,不巧那脸的主人我太熟悉。又一道雷声轰隆,鬼脸主人把我抱得更紧,嘴里不停嘟囔重复着一句话,你们猜猜是什么?”
“什么?”
霍昭坐直身子,一清嗓子,声音略带颤抖:“他说,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
霍昭闭着眼,学着林时景那时的模样,重复着他的话。
偏偏正主还坐在这里,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这么一对比……
“噗嗤”一声,裴洛没忍住笑出声。
她立马捂住嘴巴,遮住带笑的嘴角,一本正经地看向林时景:“我没笑。”
小姑娘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这句话一点信服力都没有。
林时景眉梢微挑,看向霍昭,露出笑容,“我记得,那时好像是你缠着非要和我睡,原因是你看了一本志怪小说。熄灯后,你想出恭……”
“林时景。”霍昭一声大喝截住林时景的话。
林时景神色未变,补充:“你非要拉着我陪你一起去,回家后连着半月不敢熄灯睡觉,甚至将茅房四周的树都砍了。因为你觉得那像鬼影。”
两人互爆糗事,笑声不停。
裴洛捂着嘴难掩笑意,她想象那时的林时景——一个会害怕打雷,偷学刺绣结果十根手指通通扎破,在浅到能站起来的湖里扑腾……
她看向身旁的人,被爆出那么多糗事,当事人依然镇定如初,仿佛那个人不是他。
小姑娘稍微靠近些,小声说:“你不用担心,等下山我就忘记这些事。”
林时景挑眉看着她,眼睛里写满了不信。
小姑娘又悄声补充:“其实你那时还是很可爱的,比他可爱。”
“可爱”的某人手一抬,轻敲小姑娘的脑门:“别把什么词都用在我身上。”
“本来就……”
裴洛想反驳,对上林时景的目光,又默默咽回去,只敢在心里腹诽几句。
怎么不可爱嘛,一个整日里板着脸的小少年做出那些事,就是很可爱!
笑闹之间,远处天际渐亮。
一层薄光穿过黑夜,山峰之间雾气浅淡,云层浮动。藏在云层后的太阳探出脑袋,金色的阳光逐渐照亮山间的一切。
裴洛和林时景站在最前面,初升的日光和煦温暖,浅金色的光芒笼罩在两人周身。
他们目视前方,感受着风吹在脸上的温柔,阳光带来的温暖。
树林中鸟啼阵阵,整个天地正在逐渐清醒。
密林成海,波浪翻涌,阳光洒在上面,一切透着向阳的生机。
裴洛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晨间的风携来的花草清香,她似乎能听见露珠滚落草叶的声音。
也有人在轻声呼唤,仿佛在耳边喃喃细语。
她睁开眼睛,沉重的铁索已经挂上,用力一按,便能将门锁住,锁住这山间木屋的一切,似乎连那些伤心一起尘封,独留下温暖的回忆。
一声轻响,铁锁合上。
风声穿过林间,带走小姑娘最后的告别。
“娘亲,再见。”
“这一次我看到日出了。”
——
回京日程近在眼前,霍昭押着田宏深先行进京,林时景延后一天随行。
离开的时候,裴鸿远叹了又叹,反复叮嘱。
孟氏拦住他来来回回的话,看向旁边样貌端正的男子:“照顾好你表妹,到京之后记得写信回来报平安。”
裴柏轩点头应是,一再多做保证。
裴洛最后对着夫妻二人行礼,转身上马车和他们遥遥招手,及至看不到人影,才收回手。
马车轱辘声响,裴洛和绿芙都有些沉默。
毕竟是住了十几年的地方,说离开就离开,内心不可能毫无波澜。
月儿想了想,笑着道:“马车坐着太无聊,不如我给姑娘说说公子以前的事吧。”
两人同时投来好奇的目光,月儿赶紧又补充:“不是霍公子说的那些。其实,公子一直以来都很好学很端正,姑娘可不要误信了霍公子的那些话。”
与霍昭专挑糗事讲不同,月儿站在一个更客观的角度去看林时景。
他年少好学,又爱习武。
小小一个少年整日里的时间安排得比他父亲还紧。有时候长公主要与他说话,还需要专门挑时间去找他。
他什么都愿意尝试,什么都愿意学。
少年长成,才华横溢,骑射文书样样精通,连老先生都说他将来必有大作为。
“公子十七中会元,放榜那日全家都很开心。长公主问他是不是高兴坏了,不然怎么不见一丝兴奋。结果公子很平静地回:‘意料之中’。”
裴洛想象他这么回话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那是一个很傲气的少年,他明白自己能达到什么高度,亦对自己充满信心。
“那后来呢,殿试如何?”裴洛追问。
月儿一静,顿了良久,“后来……公子没有去参加殿试。”
裴洛一愣,“为什么?”
“殿试之前,公子落水受寒,病了两个多月,错过殿试。再后来,公子离京远游,一去两年。”
“那时,我已经在外漂泊两年。”
那日的话再次响在耳畔。
裴洛没再多问,她掀开帘子往外看,林时景骑马走在最前面。
单看背影,便觉这人沉稳冷静,不凡之姿。
可这样的他,曾将自己丢弃两年。
那又是什么,让他选择回来?
马车行一整日,直到傍晚时分进客栈休息。
裴洛昏昏欲睡之间,骤然被一声惊雷炸醒。
她茫然地坐起来,迟钝的大脑反应一会儿,立马穿鞋跑了出去。
她推门看向隔壁厢房,那里的灯依然亮着,隐约可见有人坐在桌前。
裴洛敲了敲房门,林时景起身开门。
小姑娘认真地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什么端倪。
“怎么了?”
又一声闷雷响起。
林时景明白过来,有些无奈:“没骗你,现在我不怕打雷。”
小姑娘犹不信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几声闷雷接连响起,面前人表情纹丝未变。
裴洛渐渐心安,“那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林时景拦住她,“你傍晚时是不是有话要问?”
小姑娘表情都写在脸上,林时景轻易能看出来。
“啊,这个……”裴洛支支吾吾。
林时景鼓励:“你问,若我不想回答,我便不回答。”
他这么说,裴洛心中犹疑渐消,抬头问他:“月儿跟我说你没有参加第二年的殿试,有远离朝堂之意。但你现在回来了,为什么?”
第21章 长公主
马车行半个月,至金都。
尚未到城门,远远就见城门处有人相迎。
那妇人一身华贵锦服,发饰简单,一颦一笑之间隐见少时风华,眉眼温和。
她手掌遮在额前,遥遥望着马车。
“快到了,快到了。”
她眉眼间笑意更浓,不听身后嬷嬷劝又往前走了半里路。
马车轱辘间带着尘土而来,缓缓停下。
马车内昏昏欲睡的小姑娘茫然地睁开眼睛,一抬头忽见车帘处有一人正掀帘望向她。
那妇人笑容和煦,眉眼间隐约有些熟悉感。
裴洛刚醒,有些反应不及,傻傻和她对视半晌。
月儿迷糊中醒过来,一眼瞧见,惊呼:“长公主。”
咚的一声,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裴洛骤然清醒过来,规矩坐正,想要行礼,奈何马车内不太宽敞。
小姑娘手足无措之际,马车外响起一道无奈的声音:“母亲,你这样会吓到她的。”
长公主眉眼一弯,笑意蔓延:“不必行礼,你们两个去坐我那辆马车吧。”
绿芙和月儿对视一眼,月儿拉着她下去,绿芙不放心地回望。
月儿笑着宽慰:“放心,长公主人可好了。”
她们两人一走,马车瞬间空下来。
长公主踩着矮凳上去,坐到裴洛旁边,不忘通知外面:“可以走了。”
车外,林时景见车帘落下,对上尹嬷嬷无奈的目光,抬手让车夫先行。
马车往前行驶一段,他才驾马追上去。
风吹起帘子,隐约可见车外随行的人。
裴洛看见那一抹熟悉的白色,心下稍安,她低头低声喊:“长公主。”
“嗯。”
长公主应了一声,应完又默不作声地仔细瞧着她。
小姑娘的紧张无所释放,只能捏紧衣袖。
半晌,车外传来一声咳嗽声。
长公主闻声轻笑,低头去瞧裴洛,小姑娘恨不得把脑袋垂得更低。
她轻轻握住裴洛的手,裴洛一惊,稍微抬起头来,又试探地喊了一声:“长公主。”
“嗯,”长公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别紧张,是不是我吓到你了?”
裴洛微微摇头,鼓起勇气对上长公主的目光。
长公主虽华服在身,但身上毫无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威压,轻柔地笑着,看着裴洛好似透过她看到别人,又好像只是单纯好奇这个小姑娘。
那样的目光,没有审视,只是关心。
“刚刚是有点紧张,不过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
“您很像我母亲,这里。”
裴洛用手点点自己的眼睛,不仅是眼睛轮廓像,更主要是看向她的目光。
长公主一怔,她没想到裴洛会主动提及。
小姑娘陈述事实,表情中没有失落悲伤。
长公主心下渐安,笑道:“我第一次见你母亲,注意到的也是这里。那时我就想,我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怎么能有人生得和我这么像?”
长公主夸奖自己时,眉目都是认真的神色。
裴洛那么看着,好像一瞬间能想象出来某人中会元后,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出意料之中这四个字。
“那时候我还有些不服气,但当你母亲用那双和我相似的眼睛笑着看我时,我竟然忘记了生气。”
长公主笑言这段往事,她看着裴洛那双眼睛,和裴音不同,许是眼睛更像父亲。
但是小姑娘浅浅笑着时,却像极了裴音。
“小洛,我可以这样喊你吗?”
“嗯。”
“那你也不要一口一个长公主了,喊我沈姨可好?”
“好,”裴洛停顿一会儿,才低声喊出,“沈姨。”
长公主眉眼间笑意蔓延,“果然还是这般叫亲切。”
她理了理裴洛鬓边的碎发,声音温和:“小洛,其实你来之前我一直很担心。尹嬷嬷那次去接你,回来时说你很不好。我本想去陪陪你,奈何身子不行,左右耽搁至今。如今见你这样,倒是放心许多。”
“您身体不适吗?”裴洛抓住重点询问。
“老毛病,别担心。如今你来了,我高兴都来不及,还能有什么病痛?”
马车驶离热闹的街道,渐缓速度,停在一处占地极广的宅子前,黑色金色楠木牌匾上书力道遒劲的“远安侯府”四字。
早有下人守在门外,一见马车停下,上前去卸行李。
长公主挽着裴洛的胳膊下车,带着她一路进去。
沿长廊随处可见假山流水,花木盛放。
及行到一处石桥,穿过石桥,后面是掩在一片竹林中的院子。
裴洛看向那片竹林,一时觉得有些熟悉。
“是不是觉得很熟悉?这里的竹子种类数量,种植的方向应该都和落云山上那片竹林相同。”
裴洛眼底闪过诧异,长公主与她一同看向那片竹林,眼中带着回忆:“这些年,我常住京中,你母亲又很忙,实际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是每月一封信,从未落下过。这样一年又一年,我们虽然没有陪伴在彼此身边,却是最了解对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