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当初没有接你过来,或许更好一些。毕竟两个哭包在一起,怕是每日都要以泪洗面。”
明明很难过的事,长公主却用最轻松的语调说出来。
裴洛忽然明白长公主为何能看出她放下了。
因为她们同样悲伤过。
及至傍晚,林时景进宫未归。
长公主亲自带着裴洛去她布置好的梅苑,看着裴洛安顿下来才回到宁苑。
她刚坐下不久,林时景便归来。
长公主坐在榻上,看着林时景。
她犹记得几年前的少年,一腔抱负,甚至带了些自得。
可如今的他倒是沉稳许多。
长公主缓缓放下茶盏,轻叹一口气:“当初你失望离开,我原想着那样也挺好。可你到底和你父亲一样,还是选择回来。”
第22章 决定
十月的夜晚更冷,晚风吹在人身上肃肃生寒。
林时景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更旺,屋内也更暖和些。
“明日便开始烧地龙吧,今年冬天会更冷些,您的身子怕寒,莫要受冻。”
长公主手中窝着一个暖手炉,闻言笑叹:“你如今倒是比你父亲还要啰嗦。听说你回来之前,收到你父亲的信了?说吧,是不是他对你说了什么,才使你回来?”
林时景展袍坐下,摇摇头:“父亲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近两年走的地方多了,才终于明白‘民生多艰’这四个字表达的含义。
“以前我总是待在金都,看到的也都是繁华景象,纵使一腔抱负想要改变那些困苦人家的生活,却从未没有真切看到过。所以当时觉得委屈,替母亲父亲觉得不值。
“如今去的地方愈多,越明白那时是何等的少年心性。”
当初的少年沉稳下来,愈加明白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你想通了便好。权势之争历来如此,母亲自己下的注,便是后悔恼怒也该是我自己。”
茶壶冒出如烟热气,长公主斟茶推过去,“临榆县一案,你那封信中说得不详细,如今既已回京,便详说一番。”
线香一点点燃尽,林时景将田宏深一案从头到尾详细说清楚。
长公主听到一处,握着暖手炉的双手一紧,抬眸:“你说,他将兵火卖给了西炤?”
“是。”
“嘭”的一声,茶盏落地。
长公主闭上眼睛,多年来第一次失了分寸。
林时景弯腰将碎片收起,起身时长公主呼吸平稳许多。
她一睁眼,目光依旧凌寒:“边境百姓寒苦,将士以命作战,你父亲更是守卫边关多年,他们竟将兵火卖给西炤人,可笑,真是可笑。”
说得太急太气,长公主忍不住咳嗽几声。
林时景倒热茶过去,“母亲放心,这次的兵器都拦下来了。”
长公主推开热茶,眉目间难掩疲态,“你不必安慰我,我清楚如今的局势。你今日进宫,陛下可是说赏赐的事?”
林时景和霍昭同办此案,更发现私开矿藏与异族人交易兵器这些事情,按理说圣上会重赏。
林时景将茶杯放下,垂眸:“我暂时不打算入朝为官。”
长公主扶着几案的手一紧,她看向林时景,目光有些迫人:“你说什么?”
“前些日子我收到了齐叔的信,他说……父亲旧伤复发,身体愈加不好。”
长公主一怔,她闭上眼睛,奈何还是压不住脾气:“你们父子真是一模一样,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你在临榆县遭两次刺杀,若不是月儿告知,你怕是也要一直瞒着我。如今你父亲更厉害,连这种事也敢不告知我。他是打算等消息传入金都,让我做最后知道的那个人吗?”
长公主气急,忧怒之下只能将火发在儿子身上。
林时景任由母亲发脾气,等她情绪渐缓,才开口:“如今天气渐寒,今年又比往常冷得早,边境也比往年平静。可越是这样,越容易让人生出错觉。”
“别说了。”长公主撇过目光,不想继续听下去。
窗外冷风呼啸,不难想象边境之地又有多寒冷难捱。
她听着那风声,缓缓闭上眼睛:“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母亲……对不起。”林时景低头道歉,满目愧疚。
长公主看向他,心里终是漫出心疼。
“好了,有什么可道歉的。你刚回来,也累了,去休息吧。”
“母亲也要早些歇息。”林时景躬身后退几步,转身步入夜色中。
长公主看着他身影消失,看向手上的佛珠。
其实她从不信这些佛神,只是近些年,她倒是去佛院寺庙越来越勤了。
“如果真有神佛在上,便让今年平静些吧。”
——
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开雾气,照进一间三进的院子里。
正房五间,穿过明间一路往里走,可见物什摆置处处精致。
直到最里间,藕色的床幔轻垂,常嬷嬷掀开帘子,连声轻唤:“姑娘,该起了。”
裴洛自迷迷糊糊中醒来,满眼茫然地坐起来。
绿芙扶着她起身,帮她挽发穿衣,小姑娘迷迷瞪瞪地到明间。
外面冷风一吹,她瞬间清醒许多,扭头就问月儿:“回来了吗?”
“回来了,公子昨夜回来还来看姑娘的,见姑娘睡着就走了。”
裴洛点点头,放心许多。
她昨夜想等他回来,一天赶马车又太累,没等到人就先睡着了。
十月清晨有些冷涩,裴洛抱着暖手炉自院门出,刚行几步,忽闻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她回头去望,一眼呆在原地。
林时景身披玄青披风,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怎么了,一夜不见不认识我了?”
“不是,”裴洛摇头,满眼困惑,“你怎么会走在我后面呢?我记得昨夜来的时候,沈姨跟我说,我院子旁边是一间小花园呀。”
林时景无奈轻笑:“母亲话只说了一半,小花园旁边还有一间院子。”
“啊?”
“我就住在那间院子里。”
裴洛微微瞪圆眼睛,她没想到两人能住得这么近。
“你昨夜为何要等我,是为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林时景走在裴洛旁边,比她稍前半步,正好将吹过来的冷风挡了大半。
“不是,”小姑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我有点担心你。”
“担心我?”林时景诧异挑眉。
“你进宫那么久没回来,我担心。”裴洛诚实地回答。
林时景瞬间明白,他轻轻一笑:“昨夜陪着圣上用了晚膳才回来得晚。再者,圣上便是要说什么,那也是夸我的话。”
林时景语调轻松,这般说话也没有不好意思。
转过长廊,风势转向。
林时景稍慢一步,裴洛很快走到他身边。
两人并肩而行,丫鬟远远跟在身后。
裴洛看向身侧的人,他皮肤白,能轻易看出眼底的青黑。
“你昨夜睡得很迟吗?”
“嗯,看舆图看得忘了时辰,反应过来时天快亮了。”
“那你岂不是一夜没睡,这样不行的。”
裴洛眼中都是不赞同,林时景低头向她保证:“我下次注意。不过你就不想问问别的?比如你那夜的问题。”
初离开临榆县那夜,小姑娘在客栈问他:“月儿跟我说你没有参加第二年的殿试,有远离朝堂之意。但你现在回来了,为什么?”
林时景当时没有回答,他告诉她,他还没有想好。
“你如今决定了?是要上朝做官吗?”裴洛投去好奇的目光。
“我暂时不打算入朝为官,”林时景摇头,转而问道,“你可知如今大启四周都有什么国家?”
裴洛思索一会儿,答道:“东阙已经俯首称臣,每年上贡。但西炤仍年年骚扰边境,尚算不得安稳。其余都是一些很小的国家,几乎不会造成影响。”
“还知道什么?”
“嗯……对了,远安侯这些年一直守在边境之地。大家都说,只要远安侯在,西炤便生不出什么乱子来。”
林时景闻言点头:“不错,从前我也是这样认为。多年不见父亲,他在我心中总是高大勇猛的样子,我便一直安心读书,想着将来走文臣之路,却忘了一些事情。
“比如,父亲他会生出白发,会受伤,也会……有抵挡不住的那一天。”
裴洛脚下一停,林时景也随着她停下脚步。
她抬头看他,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忧虑,而不是人前那个运筹帷幄始终冷静沉着的林时景。
“所以……”
裴洛说不下去,她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那个问题的答案,他的选择是什么。
“所以,有一天,我也会奔赴那里,守卫家国。”
冷风吹过,枯叶摇摆落下,滚烫的暖手炉似乎在变冷。
裴洛沉默良久,久到林时景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她忽然抬头看他,勾起唇角扬起笑脸:“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如同画舫落水那日过后,她依旧是嘱咐他要保护好自己。
林时景看着小姑娘的笑容,心中微动,他轻应一声:“好。”
穿过石桥,竹林尚行一半,林中忽有女孩子的笑声传来。
那声音越走越近,等传过竹林,一个小姑娘忽然出现在裴洛面前。
她一身水红色的衣裙,头上缀着铃铛发饰,未挽的长发用浅色丝带绑起,面容白净秀气,一双圆圆的眼睛正盯着裴洛看。
裴洛身上依然是素色的衣裙,发饰也极少,打扮素淡。饶是这般,那小姑娘看见她仍是眼前一亮,不自觉走近几步。
“你是裴洛?”
“你是……”
“我叫程语蝶,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
程语蝶热情地伸手,裴洛试探地伸过去握住。
她一回握,程语蝶笑得更开心。
她走过去挽住裴洛的胳膊往前走,“早知你昨日来,我就不去霍姐姐那了。今早我连懒觉没睡,赶紧跑回来,正巧撞上你来,真是有缘。”
裴洛一边跟着她走,一边回头看林时景。
林时景轻轻点头,示意她安心。
程语蝶说完一长串话,回头又喊林时景:“表兄,快进来啊。”
她笑容中带着点得意,林时景一眼看出她的意思,摇头轻笑。
他写信要她热情主动一些,她倒是真热情主动亿些。
第23章 反驳
裴洛很快意识到程语蝶有多热情。
她是林老夫人娘家那边的孩子,家里兄嫂待她不好,林老夫人将她接过来养在身边。
她从前受过不好的待遇,知道裴洛在临榆县有过什么经历后,更是有些感同身受。
程语蝶每日都来梅苑,每天都有许多话和裴洛说。她没有一点疏离感,仿佛裴洛是她很好很好的朋友。
原先是程语蝶说,裴洛听。渐渐的裴洛也会多说一些,两个小姑娘你来我往,几日就打得火热。
“快下来,这家的猪蹄子可好吃了。我特意提前预订,你今天一定要好好尝尝。”
程语蝶拉着裴洛下马车,直奔二楼雅间。
不等一会儿,汤汁浓郁的黄豆炖猪蹄上桌。
奶白色的汤汁上飘着绿色的芹菜,汤勺一舀,可见里面煮糯的黄豆。
两个小姑娘一人一只猪蹄,绿芙和玲儿各站一边,正要服侍自家姑娘,两个小姑娘默契地一拉,将她们俩都拉着坐下。
“这儿又没人,别拘着那些规矩,快尝尝。”
猪蹄炖得很软,筷子一插就能将肉夹断,入口即化,毫无肥肉的腻味。
不消一会儿,两只猪蹄通通吃完。
四人坐着,又吃了些别的,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明日干脆让人买了送过去,这样我们也不用跑出来吃。”
程语蝶一边回味,一边计算这明日什么时候让人去买。
裴洛听着她说,一边侧身躲开旁边走过来的人。
擦肩而过时,忽然一声轻笑响起:“程姑娘可真爱吃猪蹄。”
程语蝶脚下一顿,拉着裴洛到自己身后,看向那一身锦服的姑娘,扬起笑脸:“呦,这不是房姑娘吗?听说最近你家里出了点事,怎么还有空出来玩?”
踩人就要踩在最痛的地方。
程语蝶一说完,裴洛就见那姑娘脸色顿时变差,恨不得扯碎手中的帕子。
“那也比你好,十数年如一日地住在别人家里,寄人篱下还不懂得收敛,可别给自己惹出祸端。”
“祸端?房姑娘是说我吗?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在说自己呢?”程语蝶完美变现如何笑着阴阳怪气。
“你!”那姑娘气急,手指着程语蝶,打眼就知道不打算说什么好话。
“月岚。”一道轻柔的女子声忽然响起。
裴洛不及回头,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浅香味。
一个身穿银红色彩绣锦缎的女子慢步上前,她走到房月岚身边,微微摇了摇头。
房月岚不情愿地收起手指,气不过:“若非她口出恶言,我何至于此?”
“呵,我今日才算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天外飞锅。房姑娘可真是说瞎话不眨眼。”
房月岚气得要上前计较,女子伸手拦她,侧耳低声:“你如今不宜在外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