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呼啸,直至天黑。
乌云遮空,晦暗的天空少见星子,月光惨淡。
宁苑上下,所有人神色严肃地静默着。
长公主坐在榻上,看向跪在底下的那个丫鬟,端起茶盏拨了拨茶叶:“看来我平日里待你们太好了,好到你忘了自己的主人是谁,帮着外人来欺负我林家人。”
“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是奴婢糊涂,求长公主饶我这一次,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丫鬟跪地求饶,头上很快磕出血痕。
长公主看着茶杯里上下漂浮的茶叶 ,摇了摇头。
尹嬷嬷立即带人将那丫鬟封口带下去。
林时景进屋时正巧看见这一幕,他一瞥丫鬟的样貌,肃容进屋。
“查清楚了?”
“是。”
“那好,”长公主放下茶盏,递上一旁的供词,“想来我也不用问了,你带着这份供词和你的证据亲自去走一趟。”
——
阮府门前,一辆马车停下。
小厮看见来人,赶紧开门,跑着去通知阮氏夫妇。
阮修明听得禀报疾步走在去前厅路上,忽然从路旁冲出来一人,他定睛一看,却是阮芷兰。
“你怎么过来了?”阮修明轻拍胸膛,被吓得不轻。
阮芷兰咬着下唇,没说话。
阮修明恍然反应过来:“你想见林公子?今日不行,他是来见父亲母亲的。看样子恐不是件小事,你今日便别去了。”
阮修明说着要走,阮芷兰一把扯住他袖子:“我要去。”
“芷兰,听话。”
阮修明想拨开阮芷兰的手,奈何她紧紧扯着不放,只好安抚:“你若想见他,改日我找借口约他出来就是。上次游湖我可没食言,你信哥哥便是。”
阮芷兰看了他一眼,知他不愿答应,松开他袖子,疾步就往前厅去。
“芷兰,你做什么?”
及至前厅,林时景站在堂中,阮氏夫妇手中拿着两份供词。
他们越往下看,越心惊。
两份供词,一份是长公主院中那丫鬟所招供。
游湖那日夜间,林时景去见长公主,言及庆功宴一事。
丫鬟端着安神汤过来,正巧听见长公主提及童养媳一事。见嬷嬷察觉,她立即装出弄洒安神汤的样子,被嬷嬷责骂。
翌日她便将此消息传给阮芷兰的丫鬟,得一大笔银钱。
另一份供词则出自谣言的始作俑者胡家姑娘。
她父是微末文官,她平日在书院多受房月岚的为难,心中早有怨气。
一日偶然听见阮芷兰和丫鬟说话,偷听到谣言内容。
阮芷兰特意叮嘱丫鬟不要将此事传出去,以免房月岚伤心,更甚者和那裴姑娘闹出矛盾。
几番提醒下,胡家姑娘设计将流言传出去,等着看房月岚的痴望落空。
东窗事发,她还想将此事推到房月岚身上。
阮父注意到第二份供词上的“偷听”二字,稍稍定心:“林公子,此事虽因小女而起,但到底是那胡家姑娘心思复杂,才惹出这么多是非。想来这流言传得如此难听,也是那胡家姑娘故意挑起事端。”
阮父意思很明显,一切都是胡家姑娘的错。
林时景眉眼间浮起冰冷之色,“阮侍郎这是打算将一切责任都推到胡家姑娘身上?”
阮父眼神闪了闪,笑着道:“林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那胡家姑娘满口谎言,说不得就是她将此事推到我女儿头上,我总不能相信旁人,而不信自己女儿吧。”
“那便将此事翻到明面上,对簿公堂。到时阮姑娘身边的丫鬟能不能守口如瓶,在下便不清楚了。”林时景不再和他们争辩,转身就走。
阮父顿时慌乱起来,“林公子留步,留步。”
阮母见他神情慌乱,拽了拽他衣袖。
阮父无奈摇头,事已至此,他不能再护着自己女儿。
若当真对簿公堂,他的官途便要止步于此。
“林公子放心,我定会查明此事,给长公主一个交代。”
“希望阮侍郎说到做到,不要将此事轻拿轻放。”
林时景转身踏入黑夜中,屏风后的人见他越走越远,终是忍不住冲出去。
“芷兰,你回来。”
阮修明不及抓住她,只得赶紧跟着跑出去。
阮芷兰跑着追上林时景,她甩开阮修明的手,眼底带着些期许:“你不将此事翻到明面上,是……不忍吗?”
林时景脚下一顿,他背对阮芷兰,眉梢处尽是冷漠:“不是。”
“那是为什么?不然你大可将此事翻到明面上来,也不用怕我父亲母亲会刻意包庇我。”
“我们相识多年,你不可能那么绝情。”
她将童养媳一事爆出来,添油加醋,就是想逼着林时景去面对这件事。
她了解林时景,他不会同意这样的事。
她想让裴洛身陷他人舆论之中,更想林时景因此厌恶她,厌恶长公主对他的安排。
阮芷兰说得斩钉截铁,她冲到林时景面前,企图在他面上看到一丝动容。
林时景目光淡漠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与我相识多年的是令兄,而非你。”
阮芷兰心一冷,她摇头不肯相信:“你说谎,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
“你别闹了,跟我回去。”阮修明拉着阮芷兰要离开。
兄妹二人争执间,林时景突然开口:“不将此事翻到明面上,不是因为你。”
“此事已将胡家、房家牵扯进来,对簿公堂只会让这件事传得更广。她初到金都,我不想旁人是因为这种事听说她,认识她。我也不希望让她因为此事去上公堂。”
“阮姑娘,从今以后,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阮芷兰说,也是对着阮家众人说。
——
日落之后,天黑得极快。
裴洛眼见着天际最后一丝亮光消失,她用完晚膳,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着那盆小蓝花。
白日里开的几朵花都闭合了,现下看着没有刚抱回来时精神。
小姑娘越瞅越生气,狠狠戳了戳花瓣:“你可是我救回来的,不能亲近别人知道吗?以后你都要和我在一起,别想着旁人了。”
小姑娘一通怒气值消完,常嬷嬷小心翼翼走进来,“姑娘,林公子来了。”
“他回来了?”
裴洛一骨碌爬起来,准备往外走。
忽然她脚下一停,又不去了。
“在哪儿?”
“在院门口。林公子说了,你若不想见他,他便不进来。”
不进来,难不成还要继续在门口等吗?
裴洛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她兀自站了一会儿,又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终是松口:“去明间吧。”
林时景进屋,裴洛正坐在黄花梨木的透雕椅上,手中两块玉佩严丝合缝,正是之前的信物。
玉佩上的并蒂莲图案清晰,裴洛看着那图案,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
林时景坐到她身边,小姑娘将两块玉佩放到桌上,低声道:“你解释吧。”
刚听到流言加上他故意瞒着不告诉她童养媳的事,她确实很生气。
可她也明白,流言做不得真。
最起码,她相信他不是被逼着带自己进京的。
她也不信母亲会拿昔日恩情要挟长公主,不过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
一下午的时间,她也渐渐气消了。
可这并不代表自己要对他和颜悦色。
小姑娘摆出一副很冷漠的样子,也不看林时景。
林时景见她态度缓和,眉目微松:“其实,母亲第一次与我说起你时,我不太想让母亲接你进京。”
裴洛蓦地抬头看向林时景,小姑娘瞪着他,眼里冒火。
林时景轻咳一声,继续说:“我不想瞒你。这两块玉佩,其实也不单单是信物之用。”
“当年我母亲离开之时,特意留下其中一块玉佩,本着就是缔结良缘的意思。后来裴姨病重,母亲便又在信中重提此事。她本意是想要接你到身边,若是将来我们有意,便可在一起。”
“这件事,某种意义上确实可以理解成童养媳。”
林时景直言不讳,裴洛反倒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她想到最初生气的原因:“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后来想要带我进京,也是因为我救了你吗?”
“不告诉你,是怕你多想。”
“只是因为这个理由?”
“也不止如此。”
裴洛蹙眉,她有些不明白林时景到底想说什么。
林时景也看出他的困惑,他拿起两块玉佩,似笑非笑:“小洛,我若真的一开始将实情告诉你,你当真什么都不会想吗?这件事你可以当作没有听过吗?”
裴洛张口欲言,林时景拦住她话,“即便你可以,可是人最怕心理暗示。暗示久了,总会让有些事情变得理所应当。”
“小洛,我不想有一日大家理所应当地认为,你将来会是我的妻子。”
裴洛忍不住攥紧衣袖:“你是不喜欢我吗?”
林时景闻言轻笑,他摇头:“这与喜不喜欢无关。”
“小洛,我只是不希望你成为任何一个人的附庸品,哪怕那个人是我。你应该明媚肆意地长大,选择你想要的,而不是别人安排给你的。你应该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力。”
裴洛蓦然松开衣袖,她怔怔地看着林时景。
女子婚嫁,依从父母。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应该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力。
小姑娘心里触动,偏偏脸上又不愿表露出来,小声道:“你就是拿好话哄我。”
林时景失笑:“那第二个问题,我想要带你进京,不是因为你救了我。”
“我们想要把你接过来,只是想要更好地照顾你。我母亲确实有一些别的想法,我一开始也有些抵触,后来便想通了。如果不是事情耽搁,或许第一次去接你的人便是我。”
“小洛,我想让你上京,也是希望你能有更多的朋友,更强的后盾。说实话,我有点怕,我走了之后你被旁人欺负,而我来不及去为你撑腰。”
“谁要你撑腰?”裴洛低头,遮住有些红的眼眶。
林时景不反驳,他放下玉佩,起身半蹲到小姑娘面前,眼中带着愧疚:“可不管我解释再多,瞒着你就是我不对。”
“小洛,对不起,你还生气吗?”
裴洛目光无所躲避,她抬手遮住眼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红着眼眶,虽然这样有些掩耳盗铃。
“那我要是还生气呢?”
“那我只好想更多办法来哄你,争取你的原谅。”
“什么办法?”
翌日中午,裴洛便知道林时景哄她的办法是什么。
林时景亲自拎着一个食盒过来,他端出里面的汤碗。
碗盖一揭,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
裴洛惊喜地看着那碗色香俱全的黄豆煨猪蹄,“你特地去买的吗?”
“嗯,你尝尝。”
一碗的份量有些多,裴洛让常嬷嬷多摆上一副碗筷,林时景坐到她对面。
小姑娘先后尝了猪蹄肉和汤,她一边吃一边觉得有些奇怪。
坐在对面的人倒是一副冷静模样,仿佛没有察觉什么不对。
小姑娘带着困惑吃完午膳,丫鬟收走碗筷时,她还是忍不住道:“老师傅手艺怎么好像退步了?”
林时景脚下一顿,看她:“难吃?”
“也不是难吃,就是没有之前的好吃,感觉火候掌控得不太好,汤也有些咸。”裴洛诚实交代自己的想法。
她说着说着,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捂嘴看向林时景,小声道:“该,该不会是你……”
林时景目光变得有些无奈,承认:“嗯,是我做的。第一次下厨,没有经验,老师傅帮着补救了一点。”
“哦,一点。”裴洛忍住笑。
她走进内室,抱着那盆小蓝花出来。
白日里花朵重新绽开,又恢复了之前的生机勃勃。
裴洛把花递过去:“呐,给你。”
林时讲挑眉看着那盆花,伸手接过:“这么好哄?”
小姑娘顿时有炸毛的趋势:“要不要?不要还给我。”
“不还。”
林时景躲开裴洛的手,将花移交给小厮抱回去。
他泡好一壶茶,等她喝完,才开口:“过几日宫中有庆功宴,届时会去很多人,你有兴趣吗?”
裴洛抱着茶杯,困惑抬头。
林时景轻轻一笑:“若你想去,可以跟着我一起去。”
小姑娘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
“可是我不懂宫中那些礼仪,会不会给你丢脸?”
“无事,我会请嬷嬷来教你。你很聪明,很快能学会。若是觉得一个人胆怯,我让语蝶陪你一起去。”
“好呀。”小姑娘笑逐颜开。
她以前只在话本看到过对皇宫的描述,对那个恢弘大气的宫殿抱着好奇心,如今有机会自然愿意去见见。
此事说定,林时景大概说了一下进宫要学的礼仪。
裴洛听得认真,虽然有些繁杂,但是依然消减不了她的兴趣。
她好奇地问了许多宫内的事,林时景一一替她解答。
趁着小姑娘喝茶的功夫,林时景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小洛,我还有件事想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