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门口处,程残阳本要进内的,但是无意中听到他们最后的这几句,再进去便不大好了。
他笔直地立在门外,静了半晌,才转身又去了。
宋皎虽然并无食欲,但颜文语送了什么来,她便尽量地配合着吃,再苦的药,也并不推拒。
当天晚上,魏氏来陪女儿。
看着宋皎安睡的样子,魏氏想起她小的时候,自己也曾这么看护她的。
只是那会儿小宋皎多半都已经睡了,也只有在她睡着,魏氏才肯对她多显露一些温情,因为她不想宋皎变得很软弱,毕竟她给选择的路,不是娇娇软软的女孩子的路。
所以宋皎从不晓得,在她睡着之后,母亲会来到身边,爱溺地看着她的小脸,心疼她手上的伤,偷偷地给她敷药。
宋皎长大后,魏氏就很少有机会再像是小时候那样,趁着她睡着偷偷守着了。
这好像还是……头一回。
她的手落在宋皎的脸上,很温柔的抚过。
“夜光,娘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也知道你已经有了打算了,”凝视着女儿的小脸,魏氏微笑着低语:“这些年来是娘拖累了你,如今,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吧。不用担心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娘什么也不求了。”
宋皎本是睡着的,但这会儿,眼角却慢慢地沁出了丝丝的泪渍。
但她并没有“醒”来。
魏氏说完后,慢慢俯身,在宋皎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下,避开她的伤口:“不管你到哪里,一定要好好的……你也是娘的……心肝宝贝啊。”
有一滴泪没忍住,打在了宋皎的额上,魏氏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去:“睡吧。好孩子。”
在魏氏终于起身出门之后,宋皎才慢慢地把盖在身上的毯子拉高。
她遮住了脸,也挡下了所有的难过。
门口处,青青见太太走了,探头向内看去。
打量了会儿,她呆呆地坐在门槛上,伸手捧着腮,嘀咕道:“我也想我娘了。”
宋皎之所以极其配合的吃药吃饭,便是知道次日,程子励便要下葬了。
她得让自己快些好起来。
大概才到寅时吧,天还黑着,宋皎便睡不着了。
她爬起身来,慢慢地披衣,准备叫丫鬟送水洗漱。
直到门口一声轻嗽,她才发现是程残阳来了。
宋皎愕然:“老师……”
她急忙下地,正要行礼,就给程残阳扶住:“别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宋皎站稳了些:“老师怎么、这会儿来了?可是有事吩咐?”
“没事,今日是子励出殡,我知道你必然坐不住。”程残阳抬手叫她落座,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
宋皎只好从命,但耳闻“出殡”两字,心头仍如针扎:“我当然、得送师兄最后一程。”
程残阳沉声道:“夜光,我知道其他的话,你师娘已经跟你说了,我就不再重复了,但子励的事,从他事发开始,咱们就已然明白结局,我很不希望因为他再搭上一个你,懂吗?”
“老师……”
“还有一件事,为师要告诉你。”
“您请说。”
“之前在御史台所说那番话,你就忘了吧。”
刹那间如暗室惊雷。
宋皎蓦地抬头:“老师?!”
“一来,你做不成的,”程残阳面色沉静地,因为这几日的伤心劳神他愈发的清癯了,但更见儒雅风骨:“二来,我也不能太自私了,如果因为这个葬送了你,我一辈子不得心安,小语也一辈子不会原谅我。”
宋皎的眼中又有泪影闪烁:“老师……”
程残阳向着她一笑:“至于别的,你不必担心。儿媳妇自然会好好的,到底程家还有个后。你嘛……”
他说到这里,慢慢地探手过去,把宋皎搁在桌上的手轻轻地一握:“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吧。”
下雨了。
今日豫王殿下亲临程府。
纵然有三千人吊祭,也不如豫王一人驾临。
程残阳能拒绝其他众人,却不能拒绝赵南瑭。
客厅之中,看着外面屋檐上滴落的雨滴,从最初的淅淅沥沥,到逐渐连成了一线,如同一排水晶的帘子。
豫王端着一盏茶,不动声色地将在场的人都看了一遍。
没有宋皎。
他本来想等程残阳主动开口,但程大人没有这个意思。
豫王只得假装不经意的:“夜光还不曾好?”
程残阳点头,欠了欠身他回答道:“夜光虽是想来,但她的身子未愈,就叫她在里头歇着了。”
“原来如此。”豫王应了声,并没有多言。
但豫王心里仍是觉着很古怪。
赵南瑭很明白宋皎跟程子励的情分,甚至比宋皎对宋明还要更深一些,如今程子励下葬,宋皎不来送他最后一程?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绝不会缺席。
他的目光缓缓往外打量,对了……
从他进府开始,他见过些跪地接驾的程府奴仆们,但是……他好像没有见到宋明跟小缺的身影。
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蓦然间,豫王看向程残阳。
程大人却正垂眸喝茶,看着平静依然。
赵南瑭盯了程残阳半晌,却也终于慢慢地将目光转开。
他安静而惘然地望着外间那水晶帘串,宽袖之中的手却不知不觉中握的死紧。
东宫。
雨声连响。
几把伞撑开着,放在慎思阁外头的屋檐底下,水滴在伞边上聚成了一团,仿佛小小地湖泊。
书房之中,礼部康尚书,兵部的左侍郎,并东宫的几名詹士官正在回事情。
这雨下的令人心烦,而他们所说的事情也更加让太子的烦恼加倍。
自打鹤州的矿藏出事后,程子励给牵连在内。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焦灼地盯在此处的时候,太子的想法却不同。
他命人将河北道辖下的矿藏通查了一遍,不查不打紧,这一番详查,却发现河北道上的铜矿以及铁矿的数目也大有出入。
竟给太子料中了,原来在不知不觉中,竟有巨大的蠹虫,在狠狠地吞噬着本该入国库的矿藏。
兵部的左侍郎道:“之前兵部向工部索要三千副铠甲,他们说朝廷的铜铁储藏未足,最后只给了一千副,当时臣还觉着是地方的开采出了问题,如今才知道竟是有硕鼠中饱私囊!”
康尚书看了他一眼,禀道:“先前鹤州的金矿,已经牵连到户部的好几个人了,这要是再查下去……”他偷偷地瞥着太子,不便说下去了。
肃贪自然是好事,但太子在朝臣心目中本就是毁誉参半,这会儿若是再弄下一批人来,这对于朝廷而言是好事,但对于太子个人而言可并非什么明智之举。
这件事该办,但最好不能让东宫出头。
其他的几人也明白了康尚书的意思,便都纷纷看向太子。
赵仪瑄的目光从门外空茫茫的雨境中收了回来:“你怕得罪人,还是心虚?”
康尚书吓了一跳,忙道:“殿下!微臣只是为了殿下着想。”
赵仪瑄道:“你若不是心虚,这些话就别再提。粮仓里发现了几只老鼠,谁也缩着手不去打,等到老鼠吃光了粮食,就得吃人了!你们想被吃呢,还是先除掉它们。”
在场众人均都悚然。
太子抬头,缓缓地吁了口气:“本太子不管这些案子里牵扯了谁,一个也不能放过,你们也看管好自己、以及你们手底下的人,本太子知道,一定有那么三两个也伸了手的,你们最好及时排查,提早处置,别最后查出来有你们或者你们的人,打老鼠的打到自己脸上,就不好看了。”
“臣等万死不敢!”康尚书众人慌忙跪地。
赵仪瑄刚要开口,目光一动,见外头的雨中又有一人走来,头上撑着伞,走到门口把伞放下,却是个东宫侍卫。
盛公公留意到,急忙出外。
那侍卫附耳低语了几句,盛公公脸色大变,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屋内。
他本是要偷偷地看一眼太子的,谁知太子的目光正盯着他,就像是被捉了正着似的,盛公公猛然一震。
赵仪瑄把剩下的话咽下:“今儿先到这吧。”
几个人谢恩起身,退了出去。盛公公脸色很难看地走了进来:“殿下……”
“说罢,什么事。”赵仪瑄弹了弹手边的一个玉狮子纸镇:“是不是诸葛嵩送来的消息。”
“是侍卫长传的信儿。”
“你磨蹭什么?”太子皱眉。
盛公公咽了几口唾沫:“殿下,您得答应老奴,千万别……动怒,也别……”
不等他说完,赵仪瑄道:“你说不说,是要本太子亲自去程府?”
盛公公认命地吁了口气:“诸葛嵩传了消息,说是、宋侍御出了京了。”
“你说什么?”赵仪瑄的眼神都变了。
他以为诸葛嵩传来的消息,或者跟宋皎的身体有关,而今天是程子励出殡之日,他料想宋皎一定不会好过,但……出京是什么意思?是随着送葬队伍出京呢,还是……
太子希望是前者。
但他知道若真是前者,诸葛嵩就不会特意送这个消息回来了。
“殿下……”盛公公才要开口,赵仪瑄已经站了起身。
他厉声喝道:“即刻备马!”
在盛公公开口叫第二声的时候,太子的身影在门口处一晃,竟是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那湿淋淋的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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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三更君
程府。
从大门到入内仪门, 皆都是门首挽素。
隐隐地有哀乐幽怨地响起。
本就已经够森然的宅子,加上阴雨的天气,阵阵凉风裹着冷雨打来, 竟让人觉着这并非是夏日, 而是到了寒秋。
灵堂的棺木旁边,一身裹素的罗盼儿哭的瘫倒地, 又给两个嬷嬷搀扶起身。
火盆里一直不住地添着纸钱,烧过的纸灰被风撩动,像是什么鬼魅似的翩翩舞动,又再度心有不甘地缓缓降落。
颜文语旁边, 同样的一身素白,她看着火盆里明明灭灭的纸钱,目光慢慢地滑向眼前的棺木。
程子励的棺木被从大理寺送回来后, 她并没有多看程子励一眼。
事实上子励对她而言,向来都是印象模糊的, 就算是成了一家人,她记忆里的程子励,相貌周正, 品行端方,是个中规中矩的青年公子。
宋皎曾打听过程子励是什么时候见到的颜文语,子励红着脸,半天才说是那日同月楼吃酒,颜家的轿子经过, 无意中风撩起轿帘他方看见的。
宋皎疑惑:当时她也场, 怎么她就没见着。
她以为自己首次见到颜文语,是慈恩寺的后院,隔墙相望。
但事实上, 那已经是颜文语第三次见着她了。
第一次,是同月楼。
那日颜文语乘轿路过,听到楼上少年们高谈阔论。
她本不以为意,谁知其中有一人道:“听说夜光擅一心二用的法子?能同时用双手两张纸上写字,不知可否让我等见识一番?”
她听说过这“一心二用”的传奇,连她也是不能做到的。
心头一动,撩起轿帘往上看去。
那是一个白衣的昳丽少年,软软地靠栏杆边上,正笑着挥手拒绝。
风吹动他的袍袖跟发髻上的缎带,那倚栏自的模样,简直如同天上的谪仙,风流清雅,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程子励以为是风吹动了轿帘,却没想到是颜文语自己撩开的。
而这一撩,竟叫她一眼误了终生。
她记住了那少年叫做“夜光”,却以为从此再不能见。
谁知命运弄人。
那天是翰林院尚学士的寿,京内官员们但凡相交的自然前往道贺。
颜文语因知道她家的三姑娘尚珂弹了一手好琴,就也随着夫人前往。
那尚家的女孩子果然出色,又很知书达理,陪着众人逛过花园,又院内的水阁里为众人弹了一曲《梅花三弄》,淙淙然甚是动听,引来各家夫人奶奶们的赞赏不绝。
颜文语也暗暗点头,像是尚珂这般年纪,能有如此造诣已算不错。
起身带了丫鬟自去更衣,沿着抄手游廊往回走的时候,突然看到菱花窗外似有人影闪烁。
颜文语是个心细之人,当下看出乃是男子的衣着。
她以为是尚家失于管束,不过自己是来做客的,不好这些上头生事,于是叫丫鬟噤声,只要悄悄走开。
不料才迈步,就听到有人道:“师兄,到底看没看着?”
这声音似有点耳熟。
另一个声音道:“并没见着,唉,走吧。”
先前那人嗤地笑了:“原本也是碰碰运气,见不着又何必这样垂头丧气?以后还有机会呢。”
——“夜光,不要胡说了。”
颜文语听到这一声唤,整个人呆住了。
“我怎么胡说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嘛。”
“你不是不知道,人家是要当信王妃的,咱们……可高攀不起。”
“哈,谁说就非得是当什么信王妃,有没有人问过颜大小姐喜不喜欢?万一她不喜欢信王呢?男未婚女未嫁的,如果是我,看上了……一定去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