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决定回京开始,她一扫往日的颓意,格外注重自己的身形外貌,也将书画等才艺捡了起来。
而回京之后,裴承思果然惦记着虞家的旧恩,格外优待,偶尔也会赐下她喜欢的东西,似是还念着旧情。
可却始终未曾再进一步。
她的心不上不下吊在那里,被牵动着,一时喜一时忧。
除夕夜宴,就像是天赐的良机。她遇着了带着些醉意的裴承思,决定豁出去,自己来走那一步。
经年未见,裴承思较之先前变了不少。
明明相貌未改,可却再不似从前那般温和,眉眼锋利,带着些权势养出的雍容华贵,漫不经心看过来时,叫她心跳都不由自主快了些。
她跪在裴承思面前,为兄长的冒失请罪,又借机提起早年旧事……
终于还是赌赢了。
对于这事,父亲倒是没说什么,依稀有些乐见其成的意味,母亲却是痛心疾首骂她傻。只是木已成舟,无论认同与否,都只能送她入宫。
虞冉原想着,自己与裴承思相识这么些年,情分非旁人能比。皇后商户女出身,俗得很,不过是抢占了先机而已。
可眼下,她到了宫中,却开始拿不准了。
这一晚,不少人都没能歇好。
裴承思在床榻旁守了整夜,定定地看着云乔苍白的面容,脑中翻来覆去回想这些年来的种种。
从当年渡口初识,到相知相许,再到成亲后恬淡的日子……虽无权无势,也谈不上富贵,但挑不出什么不好来。
直到入京,戛然而止。
他从前并没特地怀念过旧时光景,只一门心思地投身朝局,想着将根基扎得更深一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如今沉下心再想,早年在虞家寄人篱下,入京之后处处提防、勾心斗角……
在平城那段时日,竟算是他此生最闲适的一段时光。
而云乔,是他与那段时光唯一的联系。
早前,他高高在上地责备云乔不识大体。
而如今,他从名利浮沉之中挣扎出些许,借着云乔回看来路,终于明白了,她为何会近乎绝望问出那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满眼春风百事非。
裴承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觉出云乔手指微动,蓦地回过神来。
他将呼吸放轻些,既盼着她醒,也怕她醒。
长睫微微颤动,云乔艰难地睁开眼。
钝痛袭来,她皱眉忍了下来,过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留意到一旁的裴承思。
云乔的目光扫了过去,裴承思却下意识地挪开了一直紧盯着她的视线,似是不敢与她对视。
“阿乔,”裴承思声音沙哑,“我想了许久,过去种种的的确确是我不对……”
云乔却并没由他将话说完,自顾自道:“我渴了。青黛呢?”
裴承思随即起身,亲自倒了盏茶来。
外间伺候的宫人兴许是没听着,兴许是听着了,但谁也不敢进来打扰,始终未有动静。
云乔没要他喂自己,抬手接过,捧着茶盏小口抿着。
她润了润喉,不躲不避地看向裴承思:“你若真觉着对不住我,便答应我的要求吧。”
裴承思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驳道:“不行。”
话说出口,他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带了一贯的强硬,随即放缓了语气,解释道:“旁的要求你尽可以提,但离宫……我不能应允。”
像是早就料到他的反应,被拒绝之后,云乔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只专心致志地喝着茶水。
两相沉默下来。
只是云乔不慌不忙,可裴承思却无计可施,每一刻都犹如煎熬。
他不想驳云乔的意思,但更不想放她离开。
裴承思毫不怀疑,若自己当真松开手,她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此生不会再回京。
他没敢碰云乔的手,虚虚地覆在锦被上:“阿乔,你再信我一回。”
云乔冷眼看着他,微微皱眉:“你为何总想着强求?”
从前,她好好当着皇后,裴承思惦记着虞家那位;而眼下,虞冉已然进宫,她退位让贤岂不正好?
裴承思却又不肯了。
甚至撇下刚入宫的虞冉不管不顾,在这里守着。
他的目光,仿佛只放在自己得不到的人或物上。
云乔从前以为,他与虞冉早有旧情,所以格外看重,大费周章地将人弄进宫来。
眼下看着裴承思这反应,忽而明白。
他其实也不见得多喜欢虞冉,只是因未曾得到,所以更为看重些罢了。
无论面上看起来如何温润,裴承思骨子里,其实是个凉薄的人。
也不知是他从前藏的太好了,还是她被情爱迷了眼,竟半点都没看出来。
云乔的神情并没什么恨意,只是带了讽刺的意味,目光似是落在他身上,却又有些邈远,似是透过他在看什么……
在这目光的注视下,裴承思愈发不适起来。
外间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提醒。
内侍左右为难了好一会儿,但眼见着再不收拾动身,就要误了早朝的时辰,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这提醒倒是将裴承思从“困境”之中解救出来了,他不自在地捻了捻指尖,咳了声:“你先好好歇息……”
云乔眨了眨眼,忽而喟叹道:“有朝一日,你兴许会走上先帝的老路。”
这一句说得没头没尾,裴承思听后,却立时变了脸色。
众所周知,裴承思看不上自己那位生身父亲,甚至可以说是厌恶。那些善于曲意逢迎的,还会在称赞他的圣明时,隐晦地贬一句先前的决策。
这话于他而言,几乎算是诅咒了。
若说这话的不是此时的云乔,换作旁人,必然难免责罚。
裴承思压下心中的不悦,斩钉截铁道:“不会。”
云乔并没与他争辩,只轻笑了声。
作者有话说:
更了orz
写这章的时候,想起之前跟基友聊文,开玩笑说,故事潜在主题可能是“不要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jpg”,就好比虞除夕夜低头开始,就不再是白月光了。
第45章
事态的发展,并不在云乔意料中。
她原本的打算是,先悄无声息地舍去这孩子,以免拖久了被旁人察觉,再想做什么都晚了。
而后将事情安排妥当,寻个合适的时机离宫。
裴承思早就对她不耐烦,又接了新欢入宫,世家出身的闺秀当起皇后来,岂不比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强?
就算她耍个心机手段逃离,想来也不会被深究。
只需对外声称她染病过世就够了。
这样的结果,可谓是皆大欢喜。
但怎么也没想到,裴承思竟会舍下刚入宫的虞冉不管,亲自来了清和宫,以致事情败露。
云乔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给怀玉指生路之时,曾分神想过,裴承思会不会为此勃然大怒,要严惩不贷?
她早就信不过裴承思,也不惮以恶意来揣测。
但现实出乎意料,裴承思非但没有重重责罚她,还仿佛被勾起些旧情来,态度较之先前不知好了多少。
因带着刻意的诱哄与讨好,裴承思的所作所为,比早前在平城时还要“体贴”不少。就算她压根不肯领情,始终摆着冷脸,也都忍了,再没提过什么“规矩”。
他这个人天生聪颖,并不是不懂如何讨人高兴,只是从前懒得去做罢了。
若是上了心,能做得比谁都好。
年嬷嬷将此看在眼中,唏嘘不已,但为了清和宫考虑,终归还是苦口婆心地劝道:“老奴知道,圣上从前伤了您的心……但夫妻之间,磕磕碰碰不也在所难免吗?只要能改,彼此间慢慢磨合,总是好的。”
世人大都讲究个“劝和不劝分”,云乔早前就曾听过族亲这么劝自家姑母,也就是芊芊的生母。
她那时年纪小,似懂非懂,也说不上什么话。
直到后来姑母病死在徐家,她才终于明白,有时并不是这样的。
有些夫妻兴许可以磨合,可也有磨合不了,只会愈演愈烈的。
见年嬷嬷还想再劝,云乔合上手中的书册,平静道:“我若是低头,眼下这境况兴许能持续个一年半载,但绝不会长久。”
得陇望蜀,算是人之常情。
她已经信不过裴承思,再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压在他身上。
年嬷嬷神情一僵,清楚这话有道理,沉默片刻后,也不再说那些场面话,只叹道:“可若是一直这么下去,难道就能长久了吗?”
裴承思因着懊恼和愧疚,选择做小伏低,可他终归是受惯了奉承的帝王,若是始终得不到回应,耐心总有耗尽的一日。
到那时,清和宫又能讨到什么好处?
“自然也不会。”云乔像是早就想过,压根不用想便脱口而出,随后迎着年嬷嬷无奈的目光笑了声,轻飘飘道,“所以我与他之间,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年嬷嬷看着她这浑不在意的态度,知道自己再劝什么都没用,长叹了口气,彻底闭了嘴。
云乔沉默了会儿,又忽而说道:“得了空,替我寻串佛珠吧。”
年嬷嬷不明所以,但还是立时应了下来。
自那夜后,云乔称病闭门不出。
她免了妃嫔们的请安,又遣人去安庆宫向陈太后告了假,老老实实地卧床修养。
若不是裴承思时不时来打扰,日子或许能过得更闲适些。
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不得不权衡利弊,从长计议。
云乔将裴承思看得明明白白,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点头允准自己离宫。
就像有些占有欲极强的孩子,哪怕不喜欢玩具了,宁愿扔在角落里积灰,也绝不会分给旁人。
裴承思就是这样的人。
哪怕有朝一日厌倦了、不喜欢她了,宁愿将她扔进冷宫,也不会由着她天高地阔地自在去。
所以自那日后,她便再没提过想要离宫的话,只是默默地存在心底,好让他渐渐放下警惕心。
再者,在离开之前,她还有想办的事情。
当初遭逢刺杀,是栗姑拿命护住了她,临死之前,还曾特地叮嘱,叫她不必为自己报仇……
因栗姑也知道,凶手位高权重,难轻易撼动。
何况裴承思还有回护的意思,又能做什么呢?
道理云乔都懂,可她终归还是觉着意难平。若是连试都不试,仓皇逃离,怕是今后再想起此事来,都会于心不安。
歇了足足半月有余,太医才终于点了头,允她下床自由走动。
云乔原想着,先往兴庆宫去见陈太后,却有宫人来回禀,说是徐姑娘来了。
自先前将芊芊托给傅余带出宫后,云乔便再没见过芊芊,意外欣喜之余,又生出些疑惑来。
她露出个无可挑剔的笑来,若无其事地问道:“好好的,你怎么想起进宫来了?”
云乔休养了这么些时日,虽未能完全恢复,但有脂粉遮掩,打眼一看倒也看不出病容来。
芊芊上下打量着云乔,迟疑道:“是圣上的意思。他叫人传了话,说是让我回宫住上几日,陪你说话解闷……”
她走近了,轻声问道:“云姐,可是出什么事了?”
芊芊身在宫外,消息不灵便,对先前之事一无所知,但却清楚裴承思的性情,也见过两人起争执时他的态度。
能叫他一反常态,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哄,必然是将人给得罪狠了。
“无非就是那些破事罢了,难得一见面,不提那些扫兴的。”云乔并没准备告诉芊芊实情,寻了个由头带过,随后转移话题道,“来同我讲讲,这些日子在宫外过得如何?”
芊芊果然叫她给牵走了注意,落座之后,讲起自己离宫后的事。
傅余自小性情跳脱,最烦那些繁文缛节,自然不会拿规矩来要求她。加之是武将出身,也不耐烦与京中世家往来,平素关系好的,皆是从西境一道回来的兄弟。
虽大都不通文墨,但行事洒脱,没人计较她究竟什么出身,偶尔见着面,都是一口一个“小妹”。
芊芊初时还有些不习惯,但时日长了,觉着这样也很好。
离宫之后,她与元瑛的往来也多了些。
虽说有傅余可以倚仗,但她还是想学个能傍身的一技之长,思来想去,便想着像云乔当年那样做生意。
“元姑娘教了我许多,还说若我愿意,改明儿可以随她一道出远门去,长长见识……”
云乔摩挲着腕上的佛珠,专心致志听着,颔首道:“这主意不错。瑛瑛虽偶尔冒失了些,但生意上之事靠得住,你跟在她身边可以学到不少。”
其实算起来,两人分开的时日也不算长。
但离了宫中这人人谨小慎微的环境,又没了她的庇护后,芊芊的精气神倒是好了不少,就像是经了些风雨的幼苗,茁壮生长。
云乔看得很是欣慰,愈发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也彻底放下心——就算有朝一日她离开,想必芊芊也能过好自己的日子。
留芊芊在宫中用过午饭,又说了会儿闲话,云乔觑着天色渐晚,主动开口道:“时辰不早,你该回去了。”
芊芊没想到她会赶自己,惊讶道:“可圣上说,叫我回来小住……”
“管他怎么说呢?你只管放心回去就是,我没什么事,不必担心。”云乔态度坚定得很,说完,又吩咐年嬷嬷道,“你亲自送她出宫,不准有任何闪失。”
栗姑的事情,叫她格外杯弓蛇影,生怕芊芊与自己走得太近,会受到牵连。
云乔亲自送芊芊出门,到了庭院中,恰见着了在院中修建花树的怀玉。
芊芊晃了晃神,随即看向一旁的云乔。
她早在平城时就见过裴承思,自然也能看出来,这内侍与他有几分相似。
她都能看出来的事,不信自家云姐会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