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筝稳了后,傅余又俯下身同灵仪说着些什么,仿佛是在传授经验,脸上带着些张扬的笑意。
似乎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目光,傅余偏过头来,与她视线相对,笑意更深了些。
裴承思的注意力一直在云乔身上,自然没错过两人之间的“往来”。这样的情境并不算什么,就算是捕风捉影,也没有疑心到这般地步的道理。
但因着云乔对他格外冷淡,相较而言,便难免有些失衡。
“从前不是说,要为傅余选门亲事吗?”裴承思旧事重提。
云乔没想明白裴承思为何突然提及此事,皱了皱眉:“我没保媒拉纤的癖好。再者他年纪也不小了,亲事自己做主就是,旁人管什么?”
她这反应,乍一听像是不耐烦。
但裴承思很清楚,这是冲着自己来的,而并非是不耐烦管傅余的事。
就像前些日子宣芊芊入宫时,云乔恼他手伸得太长,管她身边的人。
云乔心里已经划出了明确的界限。
徐芊芊与傅余都算是那界限之内的人,而他曾经是,但现在已经被剔除出去,不再是了。
这样鲜明的差距,犹如在他心上埋了根刺,带来的是长久的折磨。他没办法拔去这根刺,就如同再怎么备受折磨,也做不到放走云乔。
两人正僵持着,内侍前来通传,说是宣召的几位大人已经在紫宸殿等候。裴承思打破了平静,起身道:“我还有政务要处理,就不多陪了。”
云乔随之站起身,略带敷衍地行了一礼。
也不知是想着留傅余陪灵仪玩,还是旁的缘由,裴承思竟并没令傅余随自己过去,而是由他留在此处。
等到裴承思走远,云乔这才往灵仪那边。
傅余见着她过来,随即站直了身体,趁着灵仪不注意低声问了句:“是出了什么事?”
云乔装傻充愣:“什么?”
“不要装傻。”傅余并没叫她轻易糊弄过去,剑眉微皱,“芊芊那日回去后便告诉我,说你看起来不对劲……”
“芊芊竟学会背后告状了,看我回头怎么同她算账。”云乔避重就轻,状似轻松地插科打诨。
“云乔,”傅余难得连名带姓地叫她一回,正色道,“你若是真不愿叫我们担心,不如将事情说明白了,让人心中有个数。怎么都好过藏着掖着,叫人提心吊胆地猜。”
他说这话时收敛了笑意,甚至透着股严厉,几乎让云乔生出一种自己在挨训的感觉来。
云乔想说他“没大没小”,可对上傅余那认真的目光后,却又说不出口了。她垂下眼睫,脚尖踩着块小石子,来回磨蹭着:“我自己有分寸。”
分明什么都没说,傅余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直截了当问道:“难道你还怕牵连我不成?”
云乔被他接二连三问得没了脾气,无奈道:“你有今日,是在沙场上拿命搏来的,该好好珍惜才对……”
“我拿命搏,不是为了权势名利,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护着自己想护的人。”傅余打断了她的话,反问道,“若是遇着事反而袖手旁观,就为了保全地位,岂非是本末倒置?”
他兴许不够老练,不够圆滑,但自认还算清醒。
权势,就如手中握着的兵刃,该用来护着自己在意的人;若是瞻前顾后,本末倒置,岂不成了被权势的操纵摆弄的工具?
第49章
傅余没了平日在她面前的言听计从,说这一番话时,神情与语气都透着些严肃。一双剑眉星目望过来的视线,倒让云乔莫名心虚起来。
一直以来,云乔都是将傅余当作自家弟弟看待的。哪怕他已经高出自己许多,说话时得仰着头,依旧没扭转当年的观念。
如今猝不及防地被他说教一番,直接愣住了。
“我知道,有人叫你失望了……”傅余语焉不详地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放轻许多,“但我不会的。”
“信我。”
云乔怔怔地看着傅余,只觉着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人捏了一把,随时泛起酸涩来。
但与此同时,又莫名有些安心。
她曾经一头扎进情爱之中,全身心地相信裴承思,只是后来种种,将她的信赖与感情消磨殆尽。
在这皇城中,利益捆绑与交换,比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情更可靠。
所以她才会权衡利弊,找上陈景。
“我……“云乔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傅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中清清楚楚映着她的身形,目光澄澈得让云乔几乎不敢直视,
说话间,灵仪已经往这边来。
云乔撇去犹疑,飞快道:“若要帮忙时,我不会同你见外的。”
傅余心中清楚,不可能立时从她这里问出所有的事情来,得了这一句后,已经算是心满意足。
他眉眼舒展开来,笑道:“既答应了,可不能出尔反尔。”
云乔瞥了他一眼,也随之笑了起来:“自然。”
“娘娘还是笑起来好看。”灵仪走近之后,煞有介事地感慨道,“这回见着,您仿佛不像从前那般爱笑了。”
云乔低下身替灵仪拭去额上的细汗,略带无奈地解释道:“是近来事务有些多……”
她话还没说完,傅余忽而开口道:“会好起来的。”
云乔下意识抬头看向他,沉默一瞬后,莞尔道:“会的。”
灵仪在宫中这段时日,云乔的心情显著好了不少。
但她终归是外边的人,在太后那边小住十天半月后,就被家中给接回去,云乔也恢复了从前沉静的状态。
裴承思将此看在眼中,嘴上虽没说什么,但心中却忍不住想,若他与云乔的孩子留了下来,两人之间兴许会好上许多。
他与云乔的孩子,应当是聪明伶俐,格外讨人喜欢。
若是个皇子,他会亲自教导,绝不让孩子经历自己少时的苦难;若是公主,他会视若掌上明珠一般宠着、纵着……
明知道不会覆水难收,不会有“如果”这种事情,一遍又一遍地想,除了折磨自己外毫无用处,他却还是难以抑制。
裴承思甚至做过一个梦。
梦见不知何年何月的冬日,落着鹅毛大雪,云乔在榻上陪着孩子玩,教她解九连环。见他回来,为他拂去肩上的雪花,含笑催他给女儿讲故事。
玉雪可爱的女儿从榻上爬起来,一边叫着“爹爹”,一边伸开双手扑过来要他抱。
他想要去接,却怎么都挪动不了脚步,就像是被牢牢捆住一样,压根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女儿从榻上坠落……
骤然惊醒时,裴承思只觉着心跳如擂鼓。
他透过床帐看见外边隐约的烛火,缓了会儿,才总算从梦魇中挣扎出来。
值夜的内侍听见动静,立时警醒过来,等了许久之后,听见帐中传来一声沙哑的吩咐:“再多添些安神香。”
兴许是太过操劳的缘故,自坐上帝位起,裴承思就没睡过几个安稳觉,经常要靠着太医院开的安神香才能入睡。
近来格外伤神,状态更是每况愈下,不得不加大安神香的分量。
裴承思也知道这样不好,但别无选择。他需要第二日有一个清醒的脑子,去处理要面对的政务,以及层出不穷的麻烦。
相较而言,云乔的日子就闲适多了。
她早就熟悉了宫务,又有年嬷嬷她们协助,平日里费不了什么功夫;她又学着太后,以修养身体为由免了妃嫔们的请安,彻底清净下来。
闲暇时就看看闲书,制制香。
宫中存有不少外边寻不着的古籍,云乔某日忽而想起这么一回事,立时叫人去找了些回来,一门心思复原古方。
哪怕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皇宫,也要先为以后做准备。
正如云乔所料,宫中的平静并没维系太久。
早前妃嫔们刚刚进宫时,赵雁菱为了刺激云乔,撺掇着她去栖霞殿。而云乔见虞冉时,特地提过自己是如何得知此事,提了两回。
云乔那日还曾由着虞冉跪过好一会儿,除非她宽宏大量得很,不然总会记恨着赵雁菱卖自己。而赵雁菱本就看不上虞冉的所作所为,两人会起冲突,简直是在所难免。
宫人来报时,云乔正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与怀玉闲谈。
怀玉早年曾随着父亲天南海北地逛过,做生意、搜集金石拓片,遇着过不少奇事。云乔偶然听他提起过一回,觉着有趣,闲暇时便会召他来聊天解闷。
“栖霞殿那边递了消息过来,说是宁嫔今日在御花园遇着淑妃,后失足落水……”
云乔停下手头的事情,疑惑道:“怎么闹成这样?”
她想到了两人会起冲突,但没料到会闹得这么大,想了想后又问道:“那宁嫔现下如何?”
“太医已经去看了,据说尚在昏迷之中。”
遇上这样的事,她这个当皇后的,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但云乔并没立时过去,她缓缓地将新制的线香收拢起来,低声自语道:“倒是正赶上了……是你在天有灵吗?”
等到将手头的事情做完,她这才起身吩咐道:“走吧,咱们看看去。”
与上次来时相比,栖霞殿莫名显得有些萧条。云乔进了殿中,四下环顾一周,没见着裴承思。
有梁嬷嬷在,这样干系皇嗣的事,不会不往紫宸殿递消息的。但也不知是事务繁忙,还是另有别的考量,裴承思并没过来。
云乔又去看了内室的虞冉,只见她仍在昏迷之中。据太医说,尚未脱离险境。
梁嬷嬷脸色凝重地下跪请罪,说是自己疏忽,未能照看好宁嫔。
“你是宫中的老人了,罚不罚、怎么罚,看圣上的意思吧。”云乔并没在她身上多费功夫,只问道,“淑妃人呢?”
“出事后,淑妃娘娘直接回了昭阳殿……”虞冉带进宫的那贴身丫鬟回道。
云乔在主位上坐定了,不动声色道:“传她过来。”
入宫后,没家中时时护着,赵雁菱便当不成从前那个由着性子肆意妄为的郡主了。
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不能违背皇后的命令。
但她自露面起便咬定了,声称自己并没碰虞冉一根手指头,落水全然是虞冉自己的事情。
奉命与她对质的抱琴声泪俱下:“好好的,我家娘娘岂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就算有意陷害,也不会有人舍得用皇嗣来冒这个险。
赵雁菱百口莫辩,气得脸都涨红了。
若换作旁的,云乔兴许压根不会多管,只会将这麻烦丢给裴承思来处理。
但此事不同。
于她而言,算的上是天赐良机了。
“等宁嫔醒过来,再听听她怎么说。”云乔顿了顿,向赵雁菱道,“但在此之前,淑妃就去佛堂跪经吧……只当是为宁嫔祈福了。”
赵雁菱的脸色当即就变了,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
她自小娇生惯养,爹娘宠着,就算是犯了什么错处,也压根不舍得责罚她,如今却要为着桩自己没做过的事情去跪佛堂!
她立时想要反驳,却被身后的嬷嬷拽着衣角,给拦了下来。
陪赵雁菱入宫的成嬷嬷,是平侯夫人特地遣进宫照看的。
在得知宁嫔落水之事后,她就知道不能不能善了,若是此时再顶撞皇后,只会将事情闹得愈发不可收拾。
赵雁菱被她扶着起身,离开栖霞殿后,仍愤愤不平道:“我没碰她!”
“老奴知道,”成嬷嬷低声道,“但您方才也看到了,宁嫔这是铁了心要将这罪名扣在咱们身上。此事咱们拿不出什么证据来,无可辩驳,只能先忍下来。”
赵雁菱气得眼都红了。
自小到大,只有她欺压旁人的时候,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有侯爷在,圣上不会拿您怎样的,皇后也不敢如何。”成嬷嬷安抚道,“您先暂且忍耐忍耐,等此事过后,咱们再慢慢算这账。”
若非如此,赵雁菱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忍气吞声应了。
宫中的佛堂是早前那位尚佛的皇帝令人修建的,可先帝上了年纪后笃信道教,还曾炼丹求长生,裴承思对这些不屑一顾,也未曾叫人来打理过,早就荒废了。
如今这院中杂草丛生,殿中更是落满灰尘。
帐幔随风而动,尘土气呛得赵雁菱掩住口鼻,偏过头去咳嗽起来。
“这什么破地方!”赵雁菱没好气道。
成嬷嬷也没想到佛堂会破败至此,只得请她先移步出门,吩咐宫人们尽快清理一番。
赵雁菱原本想着敷衍,可佛堂尚未收拾妥当,便有清和宫的人奉命过来督看了。
她彻底没了法子,磨叽拖延了会儿,不情不愿地在佛前跪下。
佛前新供了瓜果等物,香炉之中也燃了香。
烟气袅袅升起,极清淡的檀香在殿中蔓延开来。赵雁菱心浮气躁,并没因此安定下来,满脸写着不耐烦。
此时已是傍晚,雨势渐大,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赵雁菱跪了会儿,没忍住开口问道:“皇后要本宫在这里留到什么时候?”
年嬷嬷在炉中添了新香,答道:“皇后娘娘说,既是为宁嫔与皇嗣祈福,自然要等到她醒过来再说。”
赵雁菱难以置信道:“若她一直不醒,难不成还要让本宫在这里过夜不成?”
年嬷嬷不答,添过香后,回身出了大殿,下令关门。
昭阳殿的宫人早就被赶了出去,空荡荡的殿中只剩了赵雁菱一人,她莫名生出些心慌来。
没人监视后,赵雁菱也不肯再跪,顺势坐在了那软垫上,抱膝蜷缩着。
照明的烛火映着佛像,上半身隐没在暗处,原本该是再庄严不过的佛像,此时竟显得有些可怖。
风雨愈烈,夜风透过窗子的缝隙,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