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已盈满檀香,原本清淡的气味变得浓重起来。
赵雁菱总觉着这气味似是檀香,又有些微妙的不同,但却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她将膝盖抱得更紧些,有些犯困,迷迷糊糊地抬眼看去,却发现原本悲悯的佛像,竟不知何时便成了青面獠牙的厉鬼。
嗓子似是被堵住,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响。
揉了揉眼再看,又发现仍旧是那佛像,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半数烛火被风吹灭,吓得她一激灵,仓皇望去,只见周遭竟凭空冒出幽蓝的鬼火,倒像是到了坟场。
大雨滂沱,浓重的檀香之下,似乎带着些许腐烂之气。
窗外有飘动的白衣一闪而过,随即仿佛传来若有似无的敲门声……
佛堂建在宫中僻静处,大雨之中,无闲杂人等靠近,就连那惊慌的呼喊,也都压在了雷雨声中。
虽撑了伞,但耐不住雨势太大,怀玉回来时,衣裳已经湿透,下摆止不住地向下滴着雨水。
片刻间,已经洇湿了地毯。
云乔穿了件单薄的中衣,长发泼墨般散在身后,灯火的映衬下,像是上好的绸缎。
她透过半掩的窗,看檐下的雨帘,头也不回地问:“如何?”
怀玉低声道:“致幻的迷香很好用,那些小手段也很好用……她吓得神志不清,您想知道的,都已经问到了。”
第50章
当初,栗姑为她挡箭身亡,死得不明不白。
云乔知道裴承思会“以大局为重”,所以趁着出宫凭吊栗姑的机会,找上了陈景。
陈景给她的回答合情合理,但云乔并没彻底相信,故而才有了这么一回装神弄鬼的试探。
赵雁菱这样没经过什么风雨的大小姐,心念不够坚定,往往是经不住吓的。
云乔费了不少功夫,亲手制了那味致幻的迷香,将它掺进了佛前燃着的檀香之中。
再加上怀玉早年随着家人周游,搜集金石拓片时,偶然得知的装神弄鬼手段,没费太大周折,就从赵雁菱口中问出了当初的事情。
陈景所言非虚,甚至可以说,半点不曾骗她。
当初,虞琦偶然得知了她要带着栗姑趁清明前出宫,在秦楼楚馆遇着赵铎这个狐朋狗友时,便当做谈资随口提了。
他知道栗姑与赵铎的恩怨,便戏言,叫赵铎趁此机会报仇。
赵铎立时就听进了心里。
当初赵铎被栗姑刺伤,险些命都没没能保住,醒过来后被迫卧床修养许久。可偏偏云乔将栗姑留在别院,随后又带进皇宫,可谓是“滴水不漏”,压根没能叫他寻着报仇的时机。
他这些年横行霸道惯了,向来睚眦必报,心中一直记恨着。
赵铎猜到,栗姑趁着清明前出宫,必然是要去给那早死的女儿上香,随即拿定主意,连夜令人去安排刺客……
赵雁菱惊惧之下,话说得颠三倒四,后来更是直接吓晕过去。
至于杀云乔,究竟是早有预谋,还是顺道为之,就不得而知了。
见怀玉面露愧色,云乔轻笑了声:“这并不重要,我也不在意。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说完,又吩咐道:“去换身干净衣裳,歇息吧。我叫人备了姜汤,可以喝些驱驱寒。”
怀玉怔了下,随即垂下眼。
兴许是出身贫寒的缘故,云乔格外细致贴心,哪怕身处皇后之位,也未曾因此变得倨傲,对身边的仆从仍是和风细雨。
这些年在宫中,怀玉见惯了世态炎凉,别说主子们,就连掌事的太监都一副鼻孔朝天的架势。
他虽早就听说陈皇后待下人宽厚,但真到了她身边伺候,才知道是何模样……
见他留在原地不动,云乔有些疑惑:“怎么了?”
怀玉稍一犹豫,低声道:“晚间风凉,也请娘娘早些歇息吧。”
其实这样的话,不该他来说的,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口。
小窗半开着,夜风携着些许雨水穿过廊下,溅了进来。单薄的中衣已经被打湿一片,只是她先前出神想着旁的事情,并没留意到。
经怀玉提醒后,云乔无可无不可地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等他退出去,云乔收起小几上那方栗姑绣的帕子,将长发拢在身前,自去安置了。
第二日才睁开眼,就得了足以叫她瞬间清醒的消息。
“宁嫔醒了,但腹中的孩子没能留住。”年嬷嬷回道。
云乔霎时愣在那里。
在赵雁菱满是愤怒和委屈地控诉时,她也曾想过,此事会不会是虞冉有意陷害?如今倒是几乎打消了这念头。
虞冉就算再怎么恨赵雁菱,应当也不会拿皇嗣开玩笑。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正琢磨着,年嬷嬷又道:“昨夜大雨,淑妃在佛堂跪经时受凉,今晨被发现时因着高热而昏迷不醒,已经送回昭阳殿去,叫太医问诊了。”
一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悄无声息地就将昨夜之事遮掩过去。
仿佛这在皇宫之中再寻常不过。
从前,赵雁菱在云乔面前趾高气昂时、肆意欺凌旁人时,怕是怎么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轮到自己。
云乔点点头,梳洗穿戴后用了些白粥,往安庆宫去。
她知道,自己那些手段兴许瞒得过旁人,但决计逃不脱太后的法眼。
所以过去请安时,难免有些忐忑。
好在太后并没要同她计较的意思。
对于宁嫔滑胎之事,太后虽有意外,但并没多惋惜。
毕竟,这孩子与陈家八竿子打不着,若真生出来,甚至会妨碍陈家。
至于虞冉……陈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你看着办吧。”
云乔没想到能这么轻易蒙混过关,惊喜之余,又忍不住怀疑是陈景说过些什么,才能叫太后这样一反常态。
虽才过而立之年,但陈景已然是陈家实际上的掌权人,就连太后,大多时候也都会听从他的意思。
这也是云乔当初果断找上陈景的缘由。
不管因何缘由,至少太后这里是混过去了,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裴承思。
裴承思虽不常管后宫之事,但只要想查,总能寻着蛛丝马迹,明白佛堂那里是她动的手脚。
但云乔想着,裴承思就算知晓实情,应当也不会说什么。
不仅仅是因为他心有愧疚,也因着,他并不喜欢赵家。
从一开始,裴承思会留着赵家,就只是因为平侯势大,一时半会儿难以铲除,而他也需要这样的家族来牵制陈家,避免独大。
不出所料,早朝没多久,裴承思便来了清和宫。
后宫发生这样大的事,接连两位妃嫔昏迷,还没能保住皇嗣……云乔身为皇后,也脱不了干系,少说也得背个“治理不严”的罪名。
但裴承思并没责怪她,问过具体情形后,言简意赅道:“等淑妃醒后,禁足半年。”
只这么一句,便轻而易举地揭过这件事,盖棺定论。
裴承思出面做决定,倒免了她自己纠结该如何处罚,云乔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昭阳殿的人,已经递了消息出去,”云乔想了想,若有所思道,“平侯此时应当已经知晓此事。”
说不准正暴跳如雷,恨不得杀了她。
她虽未曾与平侯本人打过交道,但能教赵铎那样的儿子,这些年来任由他仗着自家横行霸道、害人性命,又能是什么好东西呢?
裴承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欲言又止。
云乔对他对视了一刻,了然道:“你知道了。”
分明没说什么,可裴承思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颔首道:“是。”
云乔不再看他,专心致志喝着茶。
“你费功夫安排那么一出,是为了……”裴承思顿了顿,低声道,“问清当初的事?”
当初那件明知道不对,却被他草草揭过去的事。
云乔没回答,但也没否认,算是默认下来。
一室寂静中,裴承思自顾自地开口,像是在演一出独角戏。
“……赵铎没想杀你。”裴承思艰难地开口道,“那日,你原本是打算寻元瑛去,谁也不会想到,你会陪着一个仆从去郊外上坟……”
“他令人买凶,是想要报被栗姑暗算的仇。”
“中间隔了一层,刺客压根不知你与栗姑的身份,阴差阳错,才会如此。”
云乔疑惑地看向他。
“我遣去查此事的,不单单只有陈景一人,还有……皇家的暗线。”裴承思解释道,“在那之后,我也曾敲打过平侯,叫他重罚了赵铎,为冲撞你赎罪。”
“若赵家当真有意害你,我不会坐视不理。”
这番解释听起来倒也合情合理,但云乔懒得辨别是真是假,也并不在乎,只嘲弄地笑了声:“时至今日,你竟还不明白吗?”
“我恨赵家,不是因为他们想杀我,而是他们杀了栗姑。”
在裴承思眼中,栗姑卑微如草芥,不值一提,可在云乔看来却非如此。
云乔不强求裴承思与她感同身受,也不再指望他做什么,在乎的仇,她自己来报。
“杀了赵铎,能叫你消气吗?”裴承思忽而问道。
云乔沉默片刻,似笑非笑:“兴许吧。”
见着这反应,裴承思便知道答案是“不能”。他与云乔之前的,并不是杀一个赵铎就能解决的。
但他还是让步了:“那就依你。”
云乔眉尖微挑,意外道:“圣上不要大局了?”
若当真杀赵铎,就相当于和平侯撕破脸,只能一并废掉赵家才行。
不仅牵连甚广,伤筋动骨,他原本的安排和布局,也会因此被一并打乱……
裴承思不会不清楚这个道理,但面对她这带着些嘲讽的问话,却只一笑置之。
第51章
从前,云乔兢兢业业地随着梁嬷嬷学规矩时、习那些并不感兴趣的字画时,虽未曾抱怨过半句,但心中并不是没期待过裴承思能哄哄她。
不需做什么难事,只要些许甜头也好。
可从没有。
裴承思那时将“大局”、“朝政”看得比什么都重,在她面前时,是繁忙的九五之尊,偶尔也是要求严苛的夫子,唯独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温和的夫君。
云乔只能暗自安慰自己,“这没什么”。
裴承思力排众议,大费周章地将皇后之位给了她,她自然得担起职责来,不要辜负他的信赖。
她还想,裴承思在朝中无根基无亲信,自己不能再叫他为难。
至于她的难处……
只要不闹,裴承思就压根不曾上心。
直到她心灰意冷,决绝又粗暴地斩断两人之间的牵扯,撕破行将破碎的太平,裴承思才终于纡尊降贵,俯下身与她平视,见着了那些长久以来被忽略的。
若放在从前,得知裴承思要为自己舍弃大局,云乔兴许高兴得做梦都能笑出来,而后还要劝他,“不必如此”。
但眼下,云乔却只想笑。
为从前的自己,也为如今的裴承思。
云乔没细究裴承思究竟是怎么想的,不管是出于愧疚也好,是留有后手也罢,只要能叫她借势为栗姑报仇,便足够了。
等了结这件事,她便借陈景的手离宫,此生再不与他有任何牵扯。
随着裴承思下令,赵、虞二人的事情尘埃落定。
虞冉醒过来后,就再也没出过栖霞殿,据说是伤身伤心,以致卧床不起;至于赵雁菱,那夜佛堂的事情吓掉了她半条命,醒过来后已经精神恍惚,喝了好几日的安神汤才渐渐缓过来。
但她被罚禁足半年,就算再怎么不甘,也只能困于其中。
另外两位妃嫔本就不是爱生事的性情,经此一事,愈发内敛起来。
原本就不算热闹的皇宫,恢复了沉寂。
宫中就像是不见底的深潭,偶尔掉进去颗石子,泛起些涟漪,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如常。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盛夏的午后格外炎热,又叫人昏昏欲睡。云乔在书房的榻上小憩,听着窗外传来的阵阵蝉鸣,不免心烦意乱。
外间的门被人推开,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云乔抬眼看过去,果不其然,见怀玉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
兴许是没想到她醒着,怀玉对上她的目光后,惊讶地瞪大了眼,随即低头行礼问安:“已经按您的吩咐,将事情安排下去了。”
“好。”云乔侧身枕着自己的小臂,兴致缺缺地应了声,随后指向那盛着瓜果的白瓷盘,“这些是冰水镇过的,你拿去吧,权当解暑。”
怀玉随着她纤细的手指看过去,怔了下。
他如今在清和宫管了不少事务,知道云乔为了养身体,就算是酷暑炎热,也不碰太凉的东西。
这分毫未动的果盘,应当是特地为他准备的。
他顶着这样大的太阳出宫办事,身上的中衣早就被浸湿,又像是被晒伤似的,两颊莫名有些许红肿的迹象,隐隐泛着疼。
可现下,却半点都不觉着累了。
“谢娘娘惦念。”怀玉垂首谢恩后,并没立时领了瓜果离开,又问道,“娘娘未能歇好,是因着外边的蝉声吗?”
大有云乔一点头,就立时叫人再去粘一轮蝉的架势。
“不必折腾了,”云乔按了按眉心,摇头笑道,“是我自己心不静的缘故,与那些干系不大。”
她翻了个身,湖蓝色的纱衣滑落,露出如藕节般白皙的小臂来。怀玉像是被灼了眼一般,有些慌乱地挪开视线。
云乔闭了会儿眼,依旧睡不着。
再睁开眼时见怀玉仍在,倒也没赶人,随口问道:“你学过琴吗?”
“早年学过,但数年未曾碰,已经生疏大半。”怀玉谨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