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这个人,看起来是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但骨子里,却更像是一个赌徒。
只要能争取来足够的利益,他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都敢做。
就好比当初寻到裴承思,拥护他回朝,认祖归宗。
在那时的动荡局势下,他几乎是将身家性命都压了上去,若是不成,不仅裴承思会有性命之忧,整个陈家都会受到牵连。
但他还是力排众议做了。
随着裴承思坐上储君之位,在坐上皇位,原本已经有颓势的陈家水涨船高,彻底稳住了在朝中的位置。
云乔想着,兴许陈景这样的人,能在听了她的决定后,不觉着她是“疯了”。
陈景跟上了她的脚步,脸上挂着一贯的平和笑意,不疾不徐道:“娘娘想做什么交易?”
“……我想离宫。”云乔偏过头去看向陈景,怕他没明白,又额外补了句,“再不回来那种。只当是已经亡故。”
若是旁人听了此话,怕是没几个能淡然处之。
可陈景的神情却压根没什么变化,像是听着什么稀松平常的事,只是眉尖稍稍挑起:“娘娘怎么想到来找我?”
见云乔疑惑,他贴心地提醒道:“您找傅小将军,不也成吗?”
傅余会帮她。甚至压根不用做什么交易,只要她肯提,傅余总会想方设法帮忙的。
云乔心中也清楚这个道理。
毕竟傅余可是会在虞琦欺辱过芊芊后,不管不顾虞家如今的地位,特地将人给打一顿出气的。
就算未曾问过,就算重逢后只见过寥寥几面,依旧叫人信得过。
说来也是唏嘘,有的人曾远在千里之外,时隔数年重逢,仍旧不改少时模样;可有的人,分明近在眼前,却能在那么短的光阴里变得面目全非。
“我不想将他牵扯进来。”云乔收回思绪,向陈景道,“更何况,我入宫顶的可是陈家的名头,纵是要走,也总该先叫陈家知晓,不是吗?”
这件事,本就不可能撇开陈家。
当初是陈景牵线搭桥,给了她这个身份,将来借他的手收回,算是有始有终。
陈景颔首道:“臣若是冒险帮了您这个忙,能得到什么?”
“太傅大人想除去赵家吗?”云乔反问道。
裴承思会留着平侯,又特地捧起虞家,本就是为防陈氏一家独大。等到像当年韦氏那样一手遮天,再想解决就晚了。
云乔都懂的事,陈景自然不会不清楚。
但他正是因为看明白了,所以才不能动手做什么,不然岂非是坐实了陈家想“揽权”的名头?
裴承思想着让他们相互制衡,可实际上,却是虞、赵两家站到了一处,见缝插针地给陈家添堵。
他今日要往紫宸殿去,便是为着一桩因意见分歧,被搁置下来的政务。
陈景微微一笑,并不接这话,只问道:“您能办到?”
“我势单力薄,能做的有限,但刚好有你缺的东西。”云乔抚过腕上的佛珠,轻声道,“我想要赵家死,合情合理。”
“他近来正愧疚,我翻出旧事来算账,赢面总比你大。”
“你不必出面,届时只需在背后轻轻推上一把……就成了。”
这番话显然是早就想好,条分缕析,甚至将裴承思的态度都考虑上了,娓娓道来,听起来极具说服力。
仿佛他压根不必费心,尽可以坐享其成。
陈景早就知道,她一个孤女能独自将生意做起来,不会是个蠢人。但如今听着,依旧有些意外。
沉默片刻后,陈景笑道:“你动手可不是为了陈家,只是要为死去那位报仇罢了。”
还要他帮着推波助澜。
“我的目的是什么重要吗?陈家能从其中获利,不就够了?”云乔被戳穿了也没慌张,面不改色道,“何况,陈家多一位亡故的先皇后,总比多一位废后强……不是吗?”
“是。”陈景抬眼看向她,意有所指道,“只是何必要走?您如今这样,担得起皇后的名头,留下来也能过得很好。”
此话于云乔而言实在算不得夸赞,甚至叫她有些发寒。她轻轻掐着指节,开口道:“正因如此,我才更要走。”
这皇城犹如练蛊,寻常人在这里是过不好的,甚至一不小心就会没命。
只有融入其中,才能过得痛快。
云乔自问没什么雄心壮志,也不想当什么“人上人”,只想尽快解决掉麻烦,远远地离开。
“人各有志,”陈景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并没试图说教,只拱了拱手告退,“那臣就等着了。”
在陈景面前时,云乔始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等他走远后,挺直的肩背立时垮了下来,出了层冷汗。
她很少与这种人打交道,冒险为之,好在是赌赢了。
回清和宫后,年嬷嬷已经依着她的吩咐,备好了一套制香用的器具,以及诸多材料。
自入京开始,云乔就再没碰过这些,如今再见着,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上手时,已经生疏许多。
她将这些器具材料摆在了书房,不打算再学什么琴棋书画,闲暇时,以调香、制香来打发时间。
清和宫无人置喙,裴承思来时,随着丫鬟的指引去了书房。
初夏午后的日光暖洋洋的,照得人昏昏欲睡。
云乔换下宽袍华服,穿了件再寻常不过的窄袖青衣,如墨般的长发只用一根木簪挽起,正在案边犯困。
她托腮坐在那里,长而翘的眼睫敛着,头越垂越低,最终整个人伏在案上睡熟了。
日光透过雕花窗,映在她未施粉黛的脸上,时光绵长,美好得让人下意识放轻呼吸。
生怕惊扰到她。
裴承思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情形,恍惚间倒像是回到了平城的日子。他温书备考,云乔钻研生意,两人各自忙着,但抬眼就能见着彼此……
因政务生出的疲倦与不耐,奇异地抚平不少。
旧日种种,从眼前浮现过,裴承思悄无声息地在一旁落座,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云乔。
她不再冷脸皱眉,眉眼舒展开来,透着早前的平和与温柔。
这让裴承思几乎生出错觉来,像是两人已经和好如初,等她睁开眼的时候,会一边揉眼一边同他商量,晚饭吃些什么好?
他不会再逼着云乔将旧日种种剥离,要她当一个旁人眼中合格的皇后,像当年那样就很好。
只是所有的幻想,在云乔睡醒之后,睁眼看清他后烟消云散。
她迷迷怔怔地刚睁开眼时,似是还有些懵,没分清是梦是醒,看向他的神情之中依稀还带着温柔。
但等到清醒过来后,神情立时冷了下来。
那目光于裴承思而言,就像是冰水当头浇下,将他从幻想拖回了现实。
云乔自顾自地摆弄起桌上的器具,裴承思讨了个没趣,起身打量着一旁架子上的竹盒。
其中盛着的是云乔新制的香料。
裴承思取下,打开之后,却不由得怔在了那里。
这味香,裴承思再熟悉不过了,因这是云乔当初费了不少心思,专程为他调制的香料,从未向外兜售过,叫做“沉竹香”。
裴承思用了几年,来京城之后,才改了如今惯用的龙涎香。
早前曾因着云乔不满,他换回去过一段时日,只是后来香料用尽,云乔未曾再制新的,他也未曾再提过。
眼下见着这香,裴承思的脉搏仿佛都快了些,随即回过头去看向云乔。
云乔这些年搜集的、自己根据古籍记载仿制的、研制的香料方子,足有百余种,可恢复制香后却先制了与他有关的沉竹香……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戳中了他。
“只是因着从前做多了顺手,所以才先制的,”云乔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来,冷冷地说了句,随后竟起身打翻了他手中的竹盒,“不要多想。”
裴承思没料到她会突然动手,没拿稳,竹盒倒扣在地上,香料随之洒了出来。
原本扬起的情绪,也仿佛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云乔拂袖离去,没再多看一眼。
裴承思沉默着站在原地,隔了好一会儿,缓缓地蹲下身。他将那倒扣的竹盒翻过来,将洒出的香料,一点点收集回去……
只是落在石砖缝隙之中的粉末,无论如何也是笼不回的。
这沉竹香,就如同云乔对他的情爱。
从前司空见惯时不知珍惜,以至于泼洒在了地上,如今再怎么后悔,也没法拼凑回去了。
大半收拢回去之后,裴承思仍未起身。
他似是中邪一般,近乎偏执地扣着缝隙之中与灰尘混在一处的香粉,修长如玉的手沾了尘,因太用力的缘故,修剪得宜的指甲竟开裂……
十指连心,针扎一样的痛楚传来。
可缝隙中的香粉,却沉得越来越深了。
作者有话说:
一更。
我的手速,你们懂吧……二更明早来看orz
第48章
自妃嫔们进宫后,陈太后直接下令免了请安。
她老人家想清净,妃嫔们就算是想套近乎也没了法子,唯有云乔依旧会过去,偶尔陪着下局棋。
灵仪留在安庆宫小住,陪太后解闷,云乔每每过去总能见着,也会陪她玩会儿。
这日,灵仪不知为何突然生出兴致,竟想着放风筝。宫人们随即寻了各色纸鸢出来,给她挑选。
云乔闲着无事,索性陪她一道往御花园中去。
灵仪年纪小,兴致勃勃地拽着线跑了没多久,便累得出了一层细汗。伺候的宫女想帮她先将风筝给放起来,她却并没应,反而拖着风筝回了亭中。
云乔拿帕子替灵仪擦拭额上的汗,又听她清脆的声音问道:“娘娘会放风筝吗?”
“自然。”云乔含笑应了声,将备好的茶水递过去,叮嘱道,“小心些,别呛着了。”
灵仪歪头看着她,笑道:“娘娘要不要试试?”
“这……”云乔犹豫了一瞬。因她的身份摆在这里,若是真做了,落在旁人眼中难免显得不够庄重。
随后,云乔又为自己这下意识的反应感到无奈。
从前梁嬷嬷教的规矩,几乎是刻在骨子里,叫她直到如今,竟还没能完全舍去。
抛下顾忌之后,云乔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拂到耳后,起身笑道:“那就试试吧。”
少时家中出变故前,云乔是个贪玩的性情,还曾自己制过风筝,同邻里间的玩伴比谁的风筝飞得更高。
但许久未曾碰过,她早就忘了诀窍。
好不容易放起来些,又没能稳住,歪歪扭扭地栽了下来,落在了水塘中。
方才的自信早就荡然无存,云乔看着那被浸湿的风筝,傻了眼。
灵仪倒是高兴得很,又叫宫人回去,另取旁的来。
云乔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回亭中喝茶歇息。
她看着石桌上的各色茶点,正犹豫着先吃哪块,却听灵仪格外兴高采烈地招呼了声:“傅哥哥!”
云乔疑惑地循声看去,竟见着了傅余,以及他身旁的裴承思。
灵仪先认出傅余,随后才发现另一位是圣上,立时心虚地吐了吐舌头,讪讪地笑着。
等到两人走近了,立时乖巧地上前去行了一礼。
从前裴承思在陈家别院住,没少与陈景往来,灵仪自然认得他,但也就是见面会嘴甜地问候一句,谈不上亲近。
相较而言,她对傅余的态度几乎算是热切了。
裴承思叫她免礼后,笑问道:“怎么,你与这位傅哥哥很熟悉吗?”
“见过两回,”灵仪笑盈盈道,“傅哥哥教过我放风筝,他可厉害了,比府中所有人放得都要高呢!”
灵仪年纪小懂的不多,但直觉能分辨出来,谁是真喜欢自己、有耐心陪着自己玩。
所以才会格外喜欢云乔。
在傅余陪着她放风筝之后,又添了个他。
云乔对此倒是毫不意外。因傅余自小就是镇子上的“孩子王”,但凡是跟玩沾边的,他上手都快得很,几乎样样精通。
说话间,宫人已经另取了风筝过来,灵仪得了救星,立时拉着傅余叫他再教自己。
傅余向亭中的云乔颔首示意,这才陪着灵仪走远了些。
裴承思则进了凉亭,在云乔身旁的位置坐下。见她近来一向苍白的脸上泛着潮红,难得显出些生气来,笑问道:“你方才也陪灵仪放风筝了?”
亭外有伺候的宫人们在,云乔垂眼掩去眸中的情绪,不冷不淡地应了声。
裴承思又道:“你若是喜欢,今后尽可以随时玩,不必拘泥。”
这与从前的态度相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了。
云乔瞥了他一眼,压抑着自己的不耐,讽刺道:“圣上不讲规矩了?”
她原以为,裴承思会被问得沉默下来,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点了点头,顺势道:“不讲了。”
许多规矩其实压根没什么实质意义,也没什么好处,纯粹就是为了拿来约束、难为人的。
裴承思当年回京,既抵触世家,又想要获得他们的认可。
所以默认了那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并套在了云乔身上,专程拨了梁嬷嬷过去指导。免得旁人背后议论,说她果然是乡野出身、上不得台面。
可如今想来并没什么意义,将云乔给耗成了如今的模样,却寻不着有什么益处。
“你不必顾忌什么,只管由着性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裴承思道,“从前……是我误了。”
他眼下的态度,着实称得上极好,除了来得太晚,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但“来得太晚”,已经足够致命。
云乔面不改色地听了,也没什么触动,只拈了块点心专心致志地吃着,抬眼看向远处放风筝的傅余与灵仪。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傅余已经将风筝放了起来,随风飘得极高。方才在她手中压根不受控的风筝,如今听话得很,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