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承思亲自提着灯笼,与她并肩而行,暖黄的烛光微微晃动,倒是莫名让云乔记起旧事。
那是个初冬。她因着货物出问题,来回辗转,一直到入夜还耗在码头等候。
原本已经提早托人往家中递了消息,说自己兴许晚些时候才能回去,叫裴承思不必担忧。
可他还是放心不下,特地寻了过来。
裴承思为她带了厚厚的斗篷,提着盏不起眼的纸糊灯笼,陪着她从码头回家。
那时她高兴得很,抱着裴承思的手臂撒娇,说这么些年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家中没人等候,更不会有人专程来接她……还是有夫君好。
裴承思哭笑不得地替她拢好了斗篷,同她笑道,“今后有我陪着你。”
分明是在陡峭寒风之中,心中却暖洋洋的。
那时候,她是真想与裴承思一辈子就这么长长久久过下去,盼着两人白发苍苍,仍旧能扶持着并肩而行。
何曾想不过几年光景,就已经物是人非,在一处走着却心怀算计。
云乔偏过头去,按了按眼角。
裴承思留意到她的反常,关切道:“怎么了?”
云乔摇了摇头,轻声道:“被风迷了眼。”
她心中清楚,若是把方才想到的事拿出来说,能让裴承思愈发愧疚,但并不想这么做。
她还想保留一些曾叫她触动的回忆,谁也别染指。
行至清和宫门前,云乔停住了脚步,用轻快的口吻调侃道:“止步吧。既是要重新开始,总没头一日就留宿的道理。”
裴承思被这话给逗笑了,好声好气道:“那就明日再见了。”
“好。”云乔点点头,又借着灯火看了他一眼,回身踏过门槛。
裴承思目送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这才回紫宸殿去。
自那日书房之事后,怀玉便开始刻意躲着裴承思,只要有他在,就不会再随侍云乔身边。
如今见着云乔独自回来,方才露面。
“更深露重,在外留了这么久,喝碗姜汤驱驱寒吧。”怀玉送上了早就备好的热汤,劝道。
离了裴承思后,云乔不再掩饰神色中的倦意,兴致阑珊地接过姜汤来,喝了几口便放下了。
她抬眼看向侍立在侧的怀玉,又想起不久前的裴承思来。
裴承思同她说想要“从头再来”,她迫于形势,半遮半掩地点头应下,心中想的却是“自欺欺人”。
有些事兴许能从头再来,可他们之间,哪还有这个余地?又焉知不会重蹈覆辙?
她已经信不过裴承思这个人了。
情爱是虚无缥缈、靠不住的东西,不值得为此费心神。
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怀玉抬眼看了过来,温声道:“时辰不早了,娘娘不去歇息吗?”
来回折腾了这么久,云乔已经有些犯困,掩唇打了个哈欠,眼眸中也随之浮现些水汽。她半眯着眼看向怀玉,愈发觉着他这温柔的模样与裴承思相仿。
但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凑巧,两人八竿子打不上关系。
怀玉被她这朦胧的目光看得有些局促,只觉着嗓子有些紧,干巴巴道:“您困了。”
“是啊,该歇息了。”云乔扶着桌案站起身,自言自语道,“赶明儿还有别的事要做呢。”
夜间那场声势浩大的烟火,满京上下,见着的人不在少数。寻常百姓是看个热闹,但部分朝臣就没这么轻松了。
众人心知肚明,这必定是圣上的安排。可既非逢年过节,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大日子,好好的,放什么烟火?
第二日一早朝会前,相熟的朝臣聚在一处低声议论,还有人问到陈景这里。
陈景昨夜被烟火声响惊动后,披衣起身,隔窗看了会儿,想到裴承思先前下令恢复东华门处的市井,心中已经猜了个七八分。
但他并未多言,只推说不知。
放个烟火,说来也不是什么紧要的大事,寻常人谁也不会专程为此找皇帝的不痛快。偏偏有位上了年纪的御史,像是生怕裴承思走了先帝的老路,早朝特地上疏,劝他不可铺张浪费。
裴承思早就料到难免会有这么一出,也没恼,直接应了下来。
这事便轻而易举地揭过去,朝堂上转而商议起旁的政务。倒是后宫之中,仍有人为此耿耿于怀。
那场烟火引得不少宫人凑热闹,栖霞殿这边,也看得清清楚楚。虞冉只觉着如鲠在喉,被侍女反复劝着回了寝殿,却依旧一宿都没能歇好。
直到第二日,宫人打听消息回来,知道裴承思昨夜仍旧是宿在紫宸殿,而非清和宫,她才终于好受些。
“嬷嬷,你从前劝我耐心等候,可都这么些时日过去,圣上却依旧心心念念着皇后……”虞冉按了按心口,蹙眉道,“再怎么等下去,说不准等到的不是圣上厌烦,而是他二人和好。”
梁嬷嬷看出她的急躁来,暗自叹了口气:“娘娘若是与皇后相处过,就会知道,她这个人外柔内刚,不会轻易回头的。”
虞冉仍旧不放心:“万一呢?”
梁嬷嬷被这话问得噎了下。
毕竟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就算她心中认定了云乔不会低头,也不敢真将话说死。
虞冉也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不妥,只是情急之下,管不了那么多。她揉搓着手中的帕子,低声道:“那您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梁嬷嬷有些不忍,但也无可奈何。
这些时日下来,她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大致猜透了裴承思的心思。
非要说的话,虞冉进宫就是个错,曾叫她欣喜的除夕夜,实则是厄运的开端。
怎么能将自己的一生,赌在男人的情爱上?
因着虞家的旧恩,梁嬷嬷不忍说什么严苛的话,可易地而处,就算再怎么不喜欢云乔,也得说皇后称得上宽宏大量。
若是换了当年的韦贵妃,只怕虞冉的命都未必能保得住,更别想像如今这般,锦衣玉食地居于妃位。
“您若肯听老奴的话,就只管安心等着,不管寻什么消遣打发时间,千万别掺和帝后之间的事。”梁嬷嬷语重心长说道,见虞冉仍旧有些犹豫,又额外补了句,“试图耍小聪明,只会适得其反。”
见梁嬷嬷这般严肃,虞冉也不敢再反驳,低声应了下来。
下了早朝后,裴承思吩咐内侍直接将奏折搬到了清和宫,留朝臣议事后,径直来了云乔这里。
到了之后才发现,清和宫这边正在张罗着扎纸鸢。
大抵是云乔闲的无趣,放着库房中各式各样精致的纸鸢不拿,偏要在这里亲自折腾。
自打赶了梁嬷嬷后,云乔渐渐地把清和宫中服侍的人调换了一轮,如今近身伺候的,谁也不会为她的行事大惊小怪,日子过得舒坦许多。
见着裴承思过来,云乔放下手中蘸浆糊的笔,冲他微微颔首。
若换了旁人,这般散漫的态度已经足够被治罪,但对被习惯了漠视的裴承思而言,几乎可以说是受宠若惊。
问候云乔,他才往书房去批复奏折。
裴承思临窗而坐,手头的事忙得并不专心,时不时就会往窗外瞥一眼,看云乔在院中忙些什么。
一直到到风筝成型,云乔这才长舒了口气,直起身来。
侍女上前来为她解下了束着衣袖的襻膊,她抚平衣裳,坐在树下慢悠悠地喝茶,看起来闲适得很。
裴承思盯着云乔看了会儿,收回目光,看向案上摊开的奏折,是在回禀秋猎事宜。诸事已经安排妥当,只需要他点头,过不了多久便可启程。
一年到头,也就只有趁这机会,能够光明正大地离宫一段时日。他为究竟带不带云乔过去之事犹豫许久,直至今日,心中的顾忌虽未完全消散,但终归还是不忍心见着她失望……
“阿乔,”裴承思隔着窗子,向云乔笑道,“午后若是无事,陪我去跑马场看看吧。”
云乔偏过头去看向他,眉尖稍稍扬起,明知故问道:“何事?”
“过些时日,便该往安北山秋猎,我已有许久未曾碰过弓马,想着先熟悉一番。”裴承思打量着她的神色,继续道,“你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学学。”
虽说是秋猎,但并非所有皇帝都如开朝那位武帝一样身手不凡,纯粹去走个过场的也并非先帝一人。
宫人还会提前布置妥当,将早就准备好的猎物呈上。
众人心照不宣地恭维一场,就算是过去了。
裴承思对此算不上擅长,但不愿像先帝那般糊弄了事。
云乔听得眼神都亮了。
因裴承思既同她提起秋猎,便是默认要带她过去的意思。再者,她对去跑马场这件事也颇感兴趣,当即点头应了下来。
这回的高兴不再是有意做出来的,她心中带了期待,就连午膳都比先前多用了些。
年嬷嬷看得甚是欣慰,服侍云乔换利落的骑装时,见着她纤细的腰和手臂,又特地问了句:“娘娘晚些时候想吃什么?老奴吩咐厨房去做。”
“什么都好,我不挑食的。”云乔随口回了句,等侍女将长发编了个简洁大方的发式后,随即起身出了门。
裴承思已经换好劲装,在院中等候,见着她后展眉一笑。
云乔微微怔了下,随后也回了他个淡淡的笑。
年嬷嬷揣着手,目送两人并肩出了门,脸上笑意愈浓,随后又生出些感慨来:“若是早就能这样,该多好。”
早前那些时日,可真是叫人提心吊胆。
圣驾离开后,怀玉这才露面,恰巧听着年嬷嬷这句感慨。他垂下眼睫,无声地退了回去。
跑马场那边一早就得了吩咐,准备好接驾,谁知帝后压根没讲究什么排场,来得悄无声息,也没留多少人伺候。
裴承思的马早就已经备好,云乔由御马监的管事引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终挑中一匹看起来性情温顺、通体雪白的小马。
她从没骑过马,也没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伸手去抚摸这小白马时,甚至还有些紧张。
白马倒像是通灵性,还没等她碰到,便抢先偏了偏头,带着些亲昵主动贴了上来。
云乔又惊又喜,眼都瞪圆了些。
一旁的总管适时道:“拂雪虽性情温顺,但很少主动亲近人,看来是很喜欢娘娘呢。”
像是为了佐证这话,拂雪又凑得更近了些,蹭她的手心。
云乔抚摸着鬃毛,爱不释手。
裴承思在一旁陪着,等云乔与拂雪熟悉后,亲自扶着她上马,叮嘱道:“你头回骑马,不可操之过急,叫人先牵着多转几圈,熟悉之后再说旁的。”
“知道了,”云乔攥着缰绳,不甚在意地应了声,见裴承思仍站在原地,这才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催促道,“你不是要练箭吗?只管忙去,不必陪我耗在这里。”
裴承思略带无奈地笑了声,又吩咐宫人仔细伺候,这才离开。
等他走后,云乔的神态彻底放松下来。
她对自己的斤两清楚,并没勉强,任由内侍牵着马闲转。
带着凉意的风拂过,草场周遭树上的叶子隐隐泛黄,处处都在真切地提醒着,已经彻底入了秋。
牵马的内侍嘴皮子利索,陆续地同云乔讲了拂雪的来历,以及骑马时须得注意的事项。
云乔认真听了,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没头没尾地问了句:“桂花已经要开了吧?”
内侍愣了下,随即回道:“正是。”
兴许是因着水土的缘故,平城的桂花开得比别处要晚些,花期也要长些,到了深秋时节,处处都是那独有的香气。
自她记事起,年年如此。
如今远在异乡,总觉着像是少了些什么。
云乔掐着指头,在心中大致算了算,若她能够在秋猎时顺利脱身,立时往家中赶,应当能赶在桂花落尽前回去。
裴承思这个人天资不错,若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便会尽力而为,往往也都能做得很好。
他几乎每日都会去练箭,云乔也总会跟过去,练骑马。
虽结伴来结伴回,但到了之后,两人往往是各自忙各自的。不过落在旁人眼中,这也成了帝后和好如初的佐证。
自打被梁嬷嬷告诫后,虞冉一直在反复劝解自己,要耐性等待,等到裴承思对皇后厌烦就好了。
可帝后和好如初的消息听得多了,她便没法再平心静气。
“圣上日日陪着皇后,可我连秋猎都去不成。”虞冉捏着作画的笔,指节泛白,像是要将那笔给折断一样。
笔尖蕴着的浓墨滴下,随即晕开来,毁了那尚未画完的山水垂钓图。
抱琴暗自叹了口气,开解道:“皇后的身份摆在那里,依着旧例,总是要去的。可您看,贤妃与安嫔不是也没在随驾之列……”
“她们怎能与我相比?”虞冉略带烦躁地打断了这话,“我与圣上自幼相识,就连骑马,都是一道学的。”
抱琴看出她的不耐烦来,立时噤声。
虞冉看了眼那已经不成样的山水画,越想越不甘心,直接揉成了一团废纸,起身叫人伺候更衣。
怀玉进门来回禀虞冉的动向,说宁嫔去了跑马场时,云乔正在榻上地看书。
她虽在几日内掌握了骑马,却因练得太多,腿上磨破了皮。只能上了伤药,老老实实地窝在房中休养,没再随裴承思过去。
听了这消息后,云乔半是无奈地看了怀玉一眼:“我知道你如今消息灵通,但也不必什么事情都要特地来回我。”
怀玉无声地笑了笑:“奴才原以为,您会想要知道宁嫔的动向。”
“我对她没什么兴趣。”云乔直截了当道。
怀玉已经彻底摸清云乔的性情,相处时少了许多顾忌,甚至还问了句:“您仿佛……对宁嫔并不介怀?”
“你是觉着,我应该记恨她吗?”云乔反问了句,随后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我是不喜欢她,但也谈不上怨恨。非要说的话,甚至还有些可怜她。”
裴承思这样的人是不该靠近的,离得越远才越好。若是还对他抱有期待,就注定遭受折磨,难以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