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可以头也不回地赶紧滚蛋。
迟惊鹿非常满意:“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走,咱俩去跟宴声说一下吧,他虽然落魄,但我能感觉到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打招呼就把东西给他的话,我怕他会拒绝。”
她看见桌上有几张小白花练过字的宣纸,正好之前拿的她描完了,便伸手去抽。
“季子星,你再给我两张呗。”
谁知季子星却紧张地反手扣住,她费好大劲也没抽出来,倒是把桌子弄晃了,从宣纸下掉出几块新鲜的荔枝皮。
迟惊鹿:“?”
少年飞速从书架上拿下两本字帖,强硬地塞在她手里:“八姐,你练这个!”
迟惊鹿机械地点点头,没再问他要宣纸。她抱着兔子和字帖转身出门,心里想的却是——
小白花太可怜了,连吃个荔枝都要躲躲藏藏,生怕被她发现了。
惨,真的好惨,明天把她那份荔枝也给他送过来吧,小白花弟弟这么可爱,乖得跟兔子一样,他要吃什么都必!须!有!
多多的有!!!
少女鼓囊囊地离开了,七转八转转到了宴声的房间。
他住的是客房,和仆从的房间紧挨着,虽然不如季府少爷小姐们的房间那样华丽,但也朴素舒适。
迟惊鹿看里面灯亮着,敲敲门:“宴声,开门,我是小鹿!”
.
金陵最热闹的地方,到了晚上也是冷清一片。
茶馆后院,有一处破败的小屋,窗户纸很薄,风一来,就被吹得沙沙作响。
老人年纪很大了,满头白发,手臂上长出了褐色的老年斑。
他弯着腰,对锁眼对了半天,才开门进屋,又畏畏缩缩把门拴上。
“嚓”地一声,微弱的烛光燃起,他端着老旧的烛台,却在转身的一瞬间发了颤,烛火因为他的动作而左右摇摆。
掉了漆的窗边坐着个少年,他一条腿屈在窗台上,一条长腿肆意垂着,一柄短刀玩得随心所欲,色彩鲜丽的结穗在此时显得有些诡异。
宴声缓缓抬眼,眼珠又亮又黑,像个顽劣至极的孩子:“老家伙,别出声,否则我一刀捅穿你。”
第30章 我想干什么来着?
烛火昏暗下, 苍老混沌的眼瞳里倒映着少年坚毅俊秀的脸庞。
作为一个说书人,经常有客人私下找到他,要求花钱多听一些也是常有的事。没钱耍横, 拿刀震他的,也不是没遇到过。
老人重重咳嗽两声:“客官,行有行规, 要想继续听故事,烦请明儿再来……”
宴声嗤笑, 眼神玩味:“老东西, 好好看看本座是谁?”
单薄的鬼影凝了神, 细细朝少年脸上看去, 浑浊的眼睛逐渐变得清晰, 进而成为恐惧、不可置信,像手无寸铁的人掉进了老虎笼子。
清亮和混沌, 交替重叠,如同枯木般干裂的嘴唇轻轻颤抖。
“是你!”鬼影像费尽全身力气, 艰难地吐出不成句子的话,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扼住喉咙。
“玉面……是你吗?”
少年的脸和记忆中的影像来回切换, 最终合二为一, 成了一张脸。眼睛、鼻子、嘴唇,都恰到好处, 容不得一丝质疑。
即便不记得这张脸,一口一个“本座”, 叫得狂妄无比,除了杀神玉面阎罗,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拥有同样的资格。
一入赤溪军营便被少将军纳入麾下, 十二岁杀遍十三州,手提数十人头班师回朝的妖孩,正微笑着坐在他面前。
少年眼中,是尸山血海,鲜红的液体在奔涌翻滚,似乎他生来就要与风沙作伴。
老人沉着步子,动作缓慢,极其恭敬:“宴大人,夜色寒冷,请让小的为您添壶茶吧。”
他颤巍巍地移到木几前,从柜子里掏出茶碗。下一秒却青筋暴起,原本不利索的腿瞬间挺直,眼睛盯着屋门,像饿狼一般冲出囚笼。
他的背一点都不弯了,眼睛如同猎鹰,动作极其敏捷,在黑暗中如视白昼。
他在赤溪军营呆了三年,短短三年而已,就将他训练成了异于常人的一把刀,面对极度危险,逃跑是他最本能的选择。
茶馆后院的墙并不高,他使劲一跃就翻过了墙头,嘴里的味道因为剧烈的动作变得腥甜。他呼哧呼哧喘着热气,却在落地的那一刻停了脚步,浑身僵直,如遭雷劈。
墙头另一侧,少年悠然抱臂,眉眼似刀,在微寒的夜晚,直直穿进人的身体里。
宴声一步步逼近,嘴角勾起的笑像朵淬了毒的妖花:“跑哪儿去?”
粗粝的布靴踩过石板路,每一步都带着摄人的戾气,少年的眼中是暴风肆虐,谁要是贪恋着多看了一眼,便要以生命做代价。
赤溪军,的确有一套秘不可宣的方法,可以保证在关键时刻保存最优质的军队力量,只不过不是和魔鬼签下的契约……
宴声轻轻握住老人的喉咙,骨节分明的手指如同玉雕,只需要用一成的力,喉骨尽断。他抽出短刀,抵在对方脖颈凸起的血管上,血热刀冷,这种温度的差异使少年眼中发出兴奋的光芒。
“说,你的契约人呢?”
……而是和人。
经过时间的打磨,赤溪军拥有了一套独特的刺探军情之法,他们派出能力强悍的将士去敌方做卧底探子,用秘密渠道传递消息。
这种办法成功率极高,可一旦失败了,暴露的赤溪士兵便会受到惨无人道的折磨,他们有的能及时自我了断,有的被人日夜看管,根本无从下手。
越是忠贞的赤溪军,下场便越是惨烈。
为了保护军队力量,减少损失,壮大后的赤溪军不再让探子本人传递消息,而是让探子将消息递给接头人,再由看似和赤溪军毫无关系的接头人送入军营。
为使双方便于验证身份,他们身上都刻有刺青纹身,纹身直入皮肉,永生不灭。每一个探子和接头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纹身,独一无二,只有彼此知晓。
刺青入身,探子和接头人之间便算缔结契约,接头人一定要拼尽全力保护探子,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这种方法非常奏效,因为当时军营里刺身的人很多,既便于隐藏,又能识别同伴,使赤溪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后来军队愈加壮大,国家安定,不再需要通过这种残忍的方式派出探子,这套制度便逐渐消失了。
然而,以刺身缔结契约的传统却被传承下来,并且得到了优化。
每一个精英赤溪军,都有契约人,双方以肉身刺青,一旦验明正身,他们就要舍生忘死地保护契约人,延续赤溪军的精神和血脉。契约人的身份有很多,但无一例外都是赤溪军中人,他们或身份尊贵隐秘,或掌握着最重要的消息,或对赤溪军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勋。
这就是赤溪军坚如磐石、秘不可催的重要原因,很残忍,但极其有效。
刀尖划过老人干涸的肌肤,雪白的鬓角旁有冷汗流过。
少年的声音很低,如同潜入深海里的游鱼:“十三刀,你的易容术还是这么精湛。”
赤溪十三刀之所以得名,是因为他只需要用刀针在人脸上划十三下,就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以前还有探子外派时,十三刀便负责为探子易容。
十三刀并不打算否认,他看向少年的眼神发出奇诡的光芒:“我的契约人,早在赤溪军覆灭时,就死了。”
旋即又补充:“是自戕。”
宴声点点头:“那你该和他一起死。”
少年冷笑:“废物,叛徒!”
十三刀的小眼睛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眼瞳泛着精明的光:“我承认自己是贪生怕死之徒,可宴大人为什么也活下来了呢?您也是叛徒吗?”
少年没说话,十三刀继续道:“宴大人自幼跟在将军麾下,怎么可能是叛徒呢?一定有更重要的使命对吗?宴大人……也和人缔结了契约吧!”
宴声的心脏猛地震颤,如同陨石坠落。手不知觉间用力了几分,十三刀边咳边笑:“我很好奇咳……能和宴声缔结契约的人是谁?”
那个可以被宴声拼命保护的人,身份一定很尊贵,尊贵到能让他放弃死亡,在凌王府苟延残喘地活着。
少年垂下眼睫,盖住眼底的一点火花。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上面静静悬着一颗弯月牙。
凌晚只知道他活下来是要照顾妹妹,可更重要的原因却是,他必须保护自己的契约人,这是比他生命中所有一切加起来都要重要的使命。
他的契约人没死,还活在这个世间,等着他守护。
“不会是将军,咳他已经死了……”十三刀笑得疯狂,蒙着夜色变得狂躁,“我知道了!是……是……”
宴声眼中戾气暴增。
十三刀的脸渐渐涨红,继而变成冰冷的紫色,他眼球红丝暴起,瞳孔一点点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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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惊鹿翘着小脚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怀里抱着雪白的小兔,屁股底下垫着字帖。
少女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一边睡觉一边挠脖子,白皙的脖颈都被抓红了。
她不满地小声嘟囔:“才四月,就有蚊子了……”
敲了半天门没人应,迟惊鹿想着宴声可能是去如厕或者洗浴了,便决定坐在门口等他回来,等着等着她就迷迷糊糊地抱着柱子睡着了。
宴声悄无声息地从瓦顶落下,刚准备回屋睡觉,就看到了睡得如梦似幻的迟惊鹿,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
宴声:“……”
他抬头看看天色,今夜刮着微风,还有点小冷,这丫头居然在他这儿睡着了?
小兔看到少年,欢脱地挣开了迟惊鹿的怀抱,冲宴声奔去。这一脚把迟惊鹿给彻底踹醒了,她朦胧睁眼,看到身姿挺拔的少年正抚摸着怀里的白兔。
迟惊鹿擦擦口水,声音软糯:“宴声,你可算回来了。”
宴声顿了一下:“八小姐找我有事?”
迟惊鹿骄傲地点点头:“嗯!”
“什么事?”
“我想……”话说到一半儿,迟惊鹿揉揉眼睛,“我想……”
卧槽,我想干什么来着?
她揉揉太阳穴,觉得脑子有点疼:“我想不起来了……”
宴声无语凝噎了一会儿,又听她说:“可恶,我要说什么来着?人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
迟惊鹿气呼呼道:“都怪这些蚊子,吸我的血,把我的智慧也吸走了!”
宴声扶额:“那要不明天再说?”
迟惊鹿不情不愿道:“行,明天我再来找你哦。”
鹅黄的裙尾随着少女的脚步翻滚,还未走出去两步,只听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八小姐,初春的蚊子多毒辣,你皮肤娇嫩,染了病就难办了。”
迟惊鹿脑子一片混沌:“对哦。”
宴声的目光幽深,倒映着少女娇小的背影:“我有药,八小姐需要吗?”
迟惊鹿摸摸脖子,火辣辣一片,是有点难受。
迟惊鹿跟着宴声进了房间,少年从随身带的粗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罐子,递给小丫头:“八小姐用这个吧,效果很好的。”
迟惊鹿困死了,她打开小罐子,倒了一点放在手心,也不照镜子就往脖子上一通乱摸,像抹花露水一样,非常大力。
宴声倒吸一口冷气,刚想阻止她,她又倒了一点:“这个药好香啊,我得多抹点。”
女孩子嘛,就是要香香的!
宴声闭了嘴,眼中满是心疼。
迟惊鹿抹得差不多了,就剩脖子后头那个地方她够不到,手短脚短的,费劲得要死。她伸手摸向后颈,求助宴声:“你能帮我弄下不?”
反正后脖子么,头发一撩就看得见,也不算男女大防。而且她刚刚摸后颈的时候,感觉有一块皮肤好像不那么平滑,有个圆圆的疤痕,可能是被小虫子咬的,正好让宴声帮着看看,别得皮肤病了。
宴声沉默着接过小罐子:“嗯好。”
迟惊鹿把头发往旁边一甩,递给他一片干净的手帕:“来吧来吧!”
宴声用帕子蘸了蘸药粉,往她脖子上涂了一些。
“哎呀,好舒服,对了宴声,你帮我看看我后脖子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呀?我以前都没发现呢!”
少年纤长的五指停留在小丫头的衣领上,他轻轻一拨,迟惊鹿的后颈完完全全呈现在他眼前。
第31章 什么六姐,谁跟你六姐……
少年轻轻拨开小丫头的衣领。
白皙的脖颈如同小果子上覆的白霜, 一圈红色的疤痕分外突兀。
宴声的目光越来越幽深,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霜上的一点红润,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狂跳, 简直要炸裂开来。
一圈红色疤痕犹如火红的太阳,只是缺了一角,看起来形状颇为怪异。
少年的指腹长了茧, 隔着一层手帕轻触柔软的衣襟,明明已经杀人到毫无感觉的手, 此时却觉得指尖滚烫, 血液凝聚在一处沸腾, 翻出无数悲悯和怜惜。
看少年像按下暂停键一样迟迟没有动作, 迟惊鹿打了个呵欠, 催促道“宴声,你快点呀, 我困死了。”
宴声收回目光,把她的衣领整理好, 轻声道:“弄好了。”
小丫头站起身,襦裙微光闪闪, 像披了一身银河。
“谢谢你啊宴声, 我回去了,你也早点睡!”
迟惊鹿边走边打呵欠, 张着小嘴离开了。身后的屋檐下,微光似水, 少年小兽般沉沉的双眼浮起点点明亮的星光。
军帐外风声呼号,喊打喊杀的声音连绵不绝。主位上的男人沉稳如山,既有祸人的成熟,又带着边关风沙的痞气, 他的双眼通红,戾气四溢,看向怀中之人的眼神却有种奇异的纯粹。
男人身披月银薄甲,他的声音也如同银色的月亮般能让人记得很久——这么多年来,不断回荡在宴声脑海,一遍又一遍,经过这么多年早就已经刻进骨血,成为宴声身体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