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星用左手接过,碧绿的荷叶杆衬得他的手有些苍白。
他静静看着手里的花,大绿大粉,和她一样生动活泼。
季子星吩咐侍卫:“把吏部侍郎给我的花瓶拿过来。”
花瓶是景德镇的青花瓷,上面烧了玫瑰紫的花纹,是侍郎大人收藏的宝贝,非常名贵。
青花瓷里洒了清水,倒和清丽的荷花相应成趣。
迟惊鹿呆了一会儿,第一次感觉屁股像扎了钉子,坐立难安。心里想着刚才他打人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耽误了他的正事,没待多久就找了个借口回季府了。
刚正走到垂花门,丫鬟就急匆匆来禀告,对着她微微一福,脸上洋溢着喜气:“小姐,戚大人和戚公子上门了。”
迟惊鹿心中一震,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
戚行肆这个骚包,他来干什么!
她小跑着赶到正厅,看见穿着劲装的少年身姿挺拔,正站在戚大人身边,和爹言笑晏晏。
迟惊鹿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怀着一丝侥幸,迟惊鹿希望他和戚老爷是单纯过来叙旧的。可神使鬼差,她躲到窗花下,竖起耳朵小心听着。
戚行肆笑得很礼貌,没了那股玩世不恭的气势,倒像是个乖巧的、值得托付的好少年。他微微一笑:“伯父,能娶到小鹿是我的福气,请您两位放心,我一定认真待她,绝不辜负。”
迟惊鹿:……
迟惊鹿:???
第53章 等你真的喜欢我那天,我……
迟惊鹿很想立刻冲进正厅, 把戚行肆的嘴给堵上。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上次他和爹商量订婚的事,被她发现了,尚且能用“父母之命”搪塞过去。今天呢?不想娶她为什么要亲口说那些倒灶话?
什么“是我福气”, 什么“绝不辜负”……
啊呸!
这话从戚行肆嘴里说出来,她怎么一点儿都不信呢。
少年明眸随意向外一扫,看到窗边若隐若现的两个小揪揪时, 眼睛忽地亮了起来。
他招招手:“小鹿,过来。”
那小揪揪明显愣了一下, 片刻才不情不愿地走进来:“见过爹爹, 见过戚大人。”
她脸上挂着笑, 可她觉得这笑看起来一定比哭难看多了。
戚大人和季爹爹是差不多的年纪, 但是清瘦。他身子骨板直, 眉宇之间可见少年英姿,非常认真严肃。
季护龙一见着她就喜上眉梢:“宝儿, 快让爹看看,这几日是不是又瘦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迟惊鹿有点不好意思,她小声道:“爹爹, 我很好, 吃得可饱了。”
迟惊鹿一副小女儿模样,又很有礼貌, 戚老爷夸赞她“乖巧有礼,举止雅致”, 她甜甜地谢过了。
戚行肆笑着看她,少男少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似乎比以前高了一点,不如以前圆润, 下颌瘦了许多,连裙摆都短了,刚刚遮住脚踝,打在绣白的鞋面上,有种说不出的优雅。
既然见过了,接下来便是两家父母商议婚事。因为婚约是早就定好的,又听下人说,两个孩子这段时间常在一起玩,很合得来,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不必像陌生人那样一点点接触。季夫人早逝多年,戚夫人尚且在娘家,下个月才到金陵,所以干脆就由两位爹爹谈。
迟惊鹿立在爹身侧,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爹,我有话想同你说……”
季护龙握住少女的小手:“宝儿,你和戚公子先出去,等爹爹说完了再来。”
迟惊鹿急了:“可是我……”
季爹爹捏她的手用力了几分,迟惊鹿惊讶地看着他,他似乎早就知道她有话要讲,眼神很柔和:“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一会儿再说,那可就晚了呀。迟惊鹿没动,她实在是不想走。
“小鹿,”戚行肆要出门时想跟她说话,才发现她没跟上来,便叫她,“咱们走吧,别打扰他们了。”
丫鬟笑眯眯地一福:“小姐,这边请。”
迟惊鹿噎了一会儿,知道这种情况下实在是不好说什么了。
外头的阳光正好,快要九月了,尚是盛夏,一缕缕阳光照在身上,是炽热的干净。
戚行肆和迟惊鹿并排走在长廊中,踏着青石板的长砖,竹叶疏影子刚好洒下来,映着廊壁上石榴形的镂空花纹。宛若青梅竹马的少男少女,害羞地互不向看,各怀心事。
这幅画太美好,让人迟迟不想打破它。
迟惊鹿脑子里一片混沌,只顾着低头走路,裙摆擦过鞋面,引得阵阵风声。
戚行肆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还是出声叫住了她,声音很轻,像顽皮的孩子看到吹起来的泡泡,想把它抓在手里,却又生怕它破了,不敢触碰。
“小鹿,你不高兴?”
迟惊鹿站住,没回头:“我们不是说好了,谁的父母谁解决,要让他们出面悔婚?”
戚行肆看着她:“小鹿,那是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祖上早就定好了的,不是我们能改变的,是不是?”
迟惊鹿感觉自己几乎是在冷笑:“我知道你要说这些。”
戚行肆没说话,他行事向来放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因出身高门,又是家中独子,压根不用看人脸色,他想怎样,说一声便是了。
现在他站在廊下,劲装上有竹叶的影子,束腿上的飞鹤银光闪闪,该是儒雅俊秀的天之骄子,被众多女子追捧的,可不知道为何却显得那样孤寂单薄,只是一阵微风,他就要立不住了。
迟惊鹿微微侧脸,并不看他:“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我,骗我?”
明明说好了的,要一起努力搅黄这门亲事,便是不作妖也就算了,为什么要主动上门提亲,而且根本不提前知会她一声?
她沿着劲俊轻快的银鹤向上看,少年的眸中是忧愁的水色,可她一点也不想顾及:“如果你能先告诉我,我们也好有个对策。戚行肆,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
她忍了忍,终于还是说道:“根本就是想把这事儿办成了?”
被戳中心思的少年猛地抬眼,一颗心脏跳得非常剧烈。
迟惊鹿别过脸去,心中已经了然:“你既然不想娶亲,也不喜欢我,干嘛要这样?强扭的瓜一点也不甜!”
他好玩,她知道,可再贪玩也不该犯下这样荒唐的错,岂不是误了两个人的终身?
戚行肆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小丫头:“我没有不喜欢你。”
迟惊鹿身形一滞,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戚行肆抬起腿,长腿上的银鹤展翅欲飞,直到她身边才落脚停下。他弯弯唇角,却并没有在笑,他缓缓抬起手,为她擦去脸上已经干掉的泥点子:“意思就是,我想同你成亲,想同你履行我们的婚约。”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迟惊鹿很不适应,轻轻一闪就躲避开了。戚行肆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会儿才放下:“我们成亲吧,好吗?”
迟惊鹿刚开始是震惊,过后是生气,气极反笑:“你答应我的事儿,不作数了?”
少年低低道:“不作数了,可以吗?”
迟惊鹿彻底无语:“我说不可以,有用吗?你都拉着你爹上门提亲了,我不同意,谁愿意听?”
她的婚事,是她爹做主,是戚行肆做主,独独轮不到她说话,这种压抑又无奈的感觉,真让人抓狂。
戚行肆没反驳,他还想摸摸她的小揪揪,逗逗她,让她心情好一点:“你这么聪明?怎么知道是我拉着他来的?”
迟惊鹿本来就是气急了随口一说,没想到真给她说中了,一股子火气不知道往哪儿撒,便挥手拍掉了戚行肆的手:“我有什么好聪明的,真聪明的话,就不该信你,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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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惊鹿气呼呼地边走边想,戚行肆果然不靠谱,居然背叛了当初两人的约定!
她简直要烦死了,千算万算没想到是被队友给卖了,她一直以为两个人是统一阵线,谁知道他……
算了,实在不行,她就离家出走,或者绝食明志,爹那样宠爱她,舍不得她受伤,一定会心软。
果然最坚固的堡垒,也要从内部瓦解!
迟惊鹿躺到床上,床尾的结穗垂落下来,一甩一甩的。床头挂着季子星送她的香囊,发出淡淡的好闻的气味,她昏昏欲睡。
突然一个猛子坐起来,迟惊鹿几乎是惊醒的。
她顾不上穿鞋,飞快地从床底翻出那张曾经画过的赤溪军关系图。许久不曾拿出来,图已经沾了灰,皱皱巴巴的。
在“赤溪军消失的原因”那里,皇帝、天灾、朝臣上统统画了叉。
迟惊鹿随手抓起一根毛笔,在朝臣之后,添上了三个字。
赤溪军。
浓黑的睫羽微颤,房间很温暖,但她几乎要冒出冷汗。
最坚固的堡垒……
往往都是从内部瓦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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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被一条界线分割的事物很多,比如阴阳八卦阵,楚河汉界,再比如高大巍峨的九万大山。
外头是艳阳高照,每一寸土地都散着蒸腾的热气,山洞里却很凉快,甚至还有些冰冷的潮湿,露水滴在脸上,全身都漫过一丝清凉的快意。
盛瑶从一个黑洞中走出,笑着对少年招手:“来吧,陶姨答应见你了。”
女人坐在阴影里,倚着长塌,俨然有种高门夫人的慵懒姿态。
看见少年进来,她随意一指:“坐吧。”
她半阖着眼,没看见少年的黑眸从进洞开始就盯着她,始终不曾移开。她的脸很美,她自己知道,多少男人都看了又看,像有钩子似的。
宴声盯着她,却不是为了她的美貌——她的脸,她的声音,还有她自欺欺人的“陶姨”,他已经完全断定,她就是陶霏,当年赤溪军的另外一位女将军。
陪着盛祁洲出生入死、爱上他为他生下女儿,最后却弃他而去的女人……
陶霏:“进来多久了?三个月了吧?盛瑶说你有问题要问我?”
她伸出纤纤细指,比了个三:“你可以问三个问题,问完就立刻走人。”
宴声也没打算讨价还价,很快问了第一个:“嗯,我妹妹呢?”
陶霏想了一会儿:“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死人不能进山,我把她埋了,一会儿让盛瑶带你去看。”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要睡着了:“真是可惜,她才那么小。以前,我也有个女儿……”
宴声又问:“为什么救我?”
陶霏:“看你从迷障林里逃出来,很可怜,顺手救你的。”
宴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还可以出去吗?”
陶霏嗤笑一声:“这里不好么?你多待一阵子就会喜欢了。”
就是不肯放人了。
宴声心里有了底,这九万大山很重要,否则陶霏不会把他扣在这。救他是出于怜悯,可是不放他走,是为了让这个山洞永远成为秘密。
这三个月他收获不少,盛瑶爱聊天,尤其爱跟他聊天,从她那里很好套话。当年陶霏带着残余赤溪军仓皇逃窜,他一直有过怀疑,可这么多年了他们悄无声息,连亲眷都消失了,真像是人间蒸发了。
原来是躲在这九万大山里,以王府的迷障林做入口,暗无天日地苟延残喘。
宴声看出她精神状态很差,宛如一个苍老的老妪,小小一团窝在塌上。
他直接说:“你看起来身体很不好。”
陶霏笑笑:“是啊,我得了一种病,是入骨的毒,无药可医。”
她的思绪飘得很远,她也曾赤诚地爱过一个人,却惨遭背叛,即便侥幸逃脱又如何,余生只能躲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一辈子也走不出去。
宴声想起那滔天的白光,白色的花朵在地上绽开。原来侥幸从结界中逃离出来的人,也必将带着刻骨的毒苟延残喘。
这山洞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他心念一动,想起满屋子艳俗又温馨的颜色。季惊鹿该是盛祁洲和陶霏的女儿,她也是逃离出来的人之一,这么说,她身上也带了毒……
他状似不经意问道:“陶姨,这世上怎么会有无解的药呢?我不相信。”
陶霏扫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这张脸有些莫名熟悉,但很快她的思绪就开始混沌,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她笑笑:“这已经是你的第四个问题了。”
陶霏挥挥手:“你走吧,我累了,需要休息。”
旋即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盛瑶那孩子……我看出她很喜欢你。我警告你,不要妄想从她身上下手,我绝对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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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瑶在洞口等他,看他出来了,很高兴地迎上去:“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宴声淡淡看她一眼:“问了我妹妹的事。”
盛瑶惊讶道:“没了?想要见陶姨的机会可不多,你就问这个?”
宴声想起陶霏说的“她很喜欢你”,再看眼前的姑娘欢欣雀跃,带着似有若无的羞怯,他凑近她,冲她笑:“是啊,我想知道陶姨得了什么病,为什么无药可医,她也不肯跟我多说啊。”
少年突然靠近,盛瑶的心砰砰跳,她赶紧低下头,小声道:“这是秘密,不能说的。”
宴声又回到刚才的位置:“不想说就算了。”
他走得干脆,盛瑶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陈玉……等你真的喜欢我那天,我再告诉你。”
第54章 她明明在拒绝,可他就是……
季家小姐和戚家公子定亲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金陵, 这对从祖父辈就定好的娃娃亲一时成为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