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听太子叙述,便揭开了潘枝儿的上衣,将绷带撩起。
寝殿中静悄悄的,太医诊断商议之后,由院首向太子回话:“回殿下话,此女子伤势处理得及时,并无大碍,也许是北方天寒地冻条件简陋不适宜养伤,加上这女子身体瘦弱不禁风,才不见好转,由老臣等人开了药,只要按时内服外敷,不出一个月便能见效。”
太医院的人为人保守,绝不会信口胡沁,王修戈点头,“速去开方。”
“是。”
兵荒马乱过后,榻上的潘枝儿已经沉憨入睡。
王修戈等待她睡下,将金钩上收好的帘幔为她放落,等纱幔垂下,他起身朝姬嫣走来:“到正殿等孤,孤有话对你说。”
姬嫣早成了木偶一般的人,听话地一句不问,便走出去了。
天色漆黑,敞开的殿门外空空荡荡的,能瞧得见远方寥落的星辰。
叶芸娘在殿外来回地走动。
等了许久,王修戈终于跨步入内,来到姬嫣的面前。
姬嫣怔怔起身,看向他,唇瓣抿得苍白:“枝儿娘子睡了吗?”
王修戈不知为何,竟有几分不敢看她,他侧过了身,胡乱点了下头。“嗯。”
私下无人之际,姬嫣的眼中滚出了一丝晶莹的泪花,但她很快擦去,不允许自己在太子面前露出端倪,她是姬氏的女儿,无论何时都必须端庄大度,更何况在明知太子身份贵重,将来不可能与一人白首的情况下,她不能让人看轻了自己。
姬嫣也缓缓点头:“殿下将枝儿娘子安置在了东宫殿下的寝宫,是想用什么样的名分?”
“名分?”王修戈反问,“孤还未曾想过。”
姬嫣神色黯然。
这时,王修戈看向她,问道:“这些事,一向不都是太子妃拿主意么?枝儿身世飘零可怜,她对孤有几次三番的救命之恩,太子妃以为应当如何?”
姬嫣的嘴唇几乎要被她咬破,流出血。
内心当中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几乎在咆哮、嘶吼:为什么你要来问我!难道你不知道,这对爱慕着你的我来说,有多么残忍吗?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将我置于这种境地。
姬嫣狼狈地躲过了他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丝笑:“臣妾,奏明了皇上和皇后娘娘,再替枝儿娘子……拟一个名分吧。殿下,臣妾身子不适,先回去休息了。”
那一夜,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正殿,用全身的力气强撑着一步一步走出去,只为了最后的一丝体面。
没有人知道,她从太子看潘枝儿的眼中瞧见了什么,那是她与太子夫妻近三载,却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第14章 她一直以来都只是个花瓶……
月明星稀,瑶光殿外微风摧折花枝,疏影摇曳。
伏海步入瑶光殿,太子妃与叶芸娘刚回,姬嫣身上乏力,直到现在,依然感到头脑眩晕,正要往寝殿去沐浴就寝,后脚见到伏海佝偻腰背进来。
叶芸娘恨不得将所有气都发泄在这个老公公的头上,阴阳怪气了几句:“太子人不过来,贴着那女人说话,却遣你一个老太监过来,不用说了,大家伙儿都明明白白了!”
亏得太子在北夏战场期间,娘娘终日里悬心不下,几度听说形势危急,姬嫣在佛堂一跪便是一整夜,谁知求得了太子的平安,反教他在战场捡了一个女人回来!回来以后,更是对太子妃倍加冷落,一心扑在那女人身上。
此事不说叶芸娘,就连璎珞、翠鬟两个小的,都愤愤不平。
姬嫣沉默着,一字不发,
伏海内心急如火烧,忍不住辩解道:“是老奴自个过来的。”
叶芸娘更是冷嘲热讽,“行了,也就是说太子连遣个人来问问都不会了?”
伏海语塞,眼珠转动了几下,瞟瞟太子妃,不敢说话了,多说多错。
姬嫣坐到了圈椅当中,额角的血管不住跳动,她抬起手无力地掐了掐自己的额,忽叹了一声,幽幽道:“伏内侍,我记得从前我问过你,关于殿下院中的那几盆白盏菊,我问你伺候白盏菊的人是谁,为何令殿下念念不忘,那时你含糊其辞,不肯对我明言。现今,可以说了么?如果我猜得不错,今天,她已经回来了,是么?”
听闻这话,伏海道是太子妃要拿自己问罪,吓得噗通跪倒,臂弯里拂尘也抖落了:“娘娘,老奴罪过……”
姬嫣拂袖:“不怪你。说吧。”
伏内侍夜里前来,也不是受太子之命,姬嫣就猜到了,他定是来告诉自己,关于太子殿下与白盏菊故人的往事。
伏海万没想到,一个“已死之人”还能回来,再也不敢向姬嫣有所隐瞒,从头理了理,便如实招来。
“殿下带回来的女子潘氏,名唤枝儿,是元后跟前的侍女与侍卫私通所生,她比殿下还长三岁。潘氏的母亲将她生下之后怕别人发现,便将她藏在端云宫后院的井里,一藏就藏了三年。后来东窗事发,元后娘娘得知此事大怒,但娘娘心善,本想放那宫女一条生路,谁知她的男人为了保护她提前在皇上面前揽下了罪责,引颈就戮,那宫女听说了之后,便也……殉情了。之后,娘娘见潘氏年仅三岁,还不知事,就失去了父母,实属可怜,又见她天生发育不良,比正常孩子都小上一圈儿,娘娘仁慈,将潘氏带在了身旁,让她做侍女。”
这便是那潘枝儿的身世。从前,伏海怜惜潘枝儿孤苦伶仃,心地良善,却过早地殒身,心头感到可惜,不愿她的名字暴露给太子妃娘娘让她死后还触了娘娘的霉头。
不知道她如何流落到了北境,与殿下重逢的。今日见她一心攀附殿下,心思是昭然若揭,虽然她身世可怜,也让伏海感到不快。
叶芸娘道:“原来从前是个宫人。”
口吻冷漠,颇含嘲讽。
伏海点头称是,并连连用自己的衣袖给自己额头擦汗,接着又道:“殿下年少失恃,才七岁上,便因为得罪了袁皇后,被罚到掖幽宫关禁闭。皇上不准任何人探视殿下,连食物都是让人从暗格里塞进去的。当时殿下身边没什么人,只有老嬷嬷和她带着的潘枝儿最挂念殿下,老嬷嬷便打点了守备禁军,让潘枝儿仗着身子瘦小,从暗格子里爬进去,常去给殿下送些东西,天凉了送被褥天热了送凉席,还有点心饭食,书籍兵刃。”
“掖幽宫里没有活气,那时潘枝儿年纪小,性子活泼也很惹人喜爱,禁卫军就算看见她也纯作没看见,她喜欢白盏菊,常给殿下往掖幽宫带去新鲜的花儿。”
姬嫣心中明白了,她自嘲一笑:“殿下在掖幽宫中关了三年,生人不近,唯一接触过的,可以说上一两句话的,只有她。”
她懂了。
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空空荡荡的宫殿里,一个人犹如狮子猛兽般孤独地打坐,幽闭的生涯何其难捱,只有一个小女孩儿,她日日从那积灰的钻过老鼠蟑螂的暗格里爬进来,为他送饭食、衣被凉席,同他说话、为他逗趣儿解闷。
这样的情谊,难怪他放在心中最深的位置,念了十多年。如果是她,也不能忘记。
“伏内侍,多谢你告知我。”
王修戈从来不会对她提起他的心事,他放在心中最重要位置的人,她做了他这么久的枕边人却浑然不知。
虽然太子与潘氏情谊深厚,但在伏海心中只有太子妃这一个女主人,这两年来他是亲眼目睹着太子妃将东宫料理得井井有条,上下都心悦诚服,太子妃从没有如此刻这般,露出这种无力的神情,伏海内心一时也无比凄怆。
叶芸娘气到脸红耳赤:“哦,照你们这么说,你们家太子和那潘氏就是缘分天注定了?这幼时相伴青梅竹马,后来失散天各一方,现在终于又寻回来了?这整个过程有我家太子妃什么事!合着原来我家娘子才是横插一脚破坏他人感情的罪人了?你们殿下有本事干脆就不要答应婚事啊!要是早知道,我们也不稀罕……”
“芸娘!”姬嫣厉口斥责,打断了叶芸娘的话,叶芸娘郁闷不平,胸腹急促起伏,朝旁转过身去了。姬嫣缓缓起身,手臂还扶在圈椅的椅背上,“既然这样,那又怎会失散呢?”
伏海顿了顿,道:“掖幽宫三年之后,宫中忽然闹出了巫蛊之祸,直指皇上,道是天子不满一纪而亡,楚王中兴大靖天下。民间更有童谣传出,满城沸沸扬扬。皇上震怒之下,在宫中杀了不少妖言惑众的宫女内侍,之后更不知道多少人离奇失踪了,其中也包括潘氏。”
那场惨绝人寰的巫蛊之祸,凡大靖子民只要经历过没有不后怕的。
单是提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
那场祸事里,死的不只有宫里的侍女太监,还有宫外那些传童谣的小孩儿。
事后,皇帝冷静下来,下令密封此事,谁也不得再提。现如今事情过去久远了,才渐渐又有些人隐晦说起此事,伏海是宫中老人,曾经亲身经历过那场漫天血光惨无人道的屠杀,更不敢多说什么。
再而后,便是皇帝将王修戈从掖幽宫释出,实册太子。
“娘娘,”伏海懊悔不已,“老奴怎么能想到,这当年在乱案中消失的人现如今还能回来……”
一口浊气入胸,呛得肺疼,姬嫣伸手按住搏动的胸口,柳叶眉轻颦:“伏内侍,这么多年来,殿下是不是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潘氏?”
“这……”伏海不敢说实话。
但这一个字犹豫开来,姬嫣便明白了。
“殿下睡在我枕边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放弃寻找在大家心中已经逝世的潘娘子,这样的深情,实在令人动容。”姬嫣笑了一下,对伏海说道。伏海待要上前,姬嫣挥了下衣袖,“伏内侍,你下去吧,多谢你告知我。”
伏海心中还有千言万语,也不敢说,只好先退下去了。
他走后,叶芸娘这才意气不平地走上前,握住了姬嫣的素手,朗声道:“娘子,这可怎么办?我们可都不想受这窝囊气!”
姬嫣心乱如麻,“嬷嬷,您让我一个人歇了去吧。”
方才还冷静无比的姬嫣,这会儿在面对自己人的时候,声音竟不自觉哑了,带了哭腔。
叶芸娘见娘子眼圈通红,泪珠簌簌地往下掉,心疼又慌乱,哪里敢说一句不好,连忙点头。“娘子,好、好,我就在寝殿外待着,娘子你有事,千万叫我……”
姬嫣点了头,用绢帕擦去眼角的泪痕,转入了寝殿内殿。
这一夜,姬嫣无眠地趴在床头,香枕湿了一遍又一遍。
她那么那么喜欢的人,原来在他的心中,她从来只是一个花瓶摆件。
临行前她还自以为是,原来,他另有所爱从未忘怀,她其实从没走进他的心里过。
第15章 绿茶心机
璎珞一早伺候太子妃梳洗,拨开帘帷见姬嫣坐起身时,眼眶还是红肿的,就知道她昨夜里哭过了,现下姬嫣神色已经平静,璎珞不敢再多嘴问询昨夜的事以免又让太子妃伤心,她服侍姬嫣梳洗,换上十二破珊瑚赭、翠微色如意云头团花纹蜀锦月间裙,用朱砂色嵌珍珠的腰带将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一束,顿时动若流波。
叶芸娘从外间进来,手里抱着一身白狐绒斗篷,说是昨日才让姚女官她们修补好的,“娘娘,太子昨夜果真未来。”
她胆子大,也不怕说:“男人,多半都是喜新厌旧的,不管怎么说,娘娘都是姬家的女儿,其实不必将一个一心攀高枝的潘氏放在心上。”
“嬷嬷,我想通了,”姬嫣任由叶芸娘将斗篷为自己披上,一面系绳,一面语气平和地道,“您说的对,我是姬家的女儿,皇上钦点的太子妃,我入宫来不只是有爱慕殿下这一个原因。”
“娘娘?”丫头们面面对望,诧异至极。
姬嫣将手套拢在五指上,缓缓地道:“殿下和枝儿娘子是两情相悦,竹马之交,他们感情深厚,旁的人也插不得进去,既然这样,从此以后,我好收了心思罢,安分地做这个太子妃,日后若能有幸成为国母,我只要尽我的职责就好。”
一夜无眠,她想通了,既然当不了他的心上人,就当他的伙伴,他在前朝,她在后宫,感情奢求不来,她有那个自知之明,就不奢求了。
叶芸娘惊讶无比:“娘娘,您的意思是——”
顿了顿,她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是啊,无论如何,娘娘身份贵重,乃是姬氏之女,姬家千年世家不倒,一个被侍卫与宫人私通所生,又是在外边被殿下不明不白捡回来的女人,如何能越过娘娘去?这男人,本就喜新厌旧三妻四妾,太子将来如继位为帝,无论怎么着也是一大堆女人在后宫成天勾心斗角,娘娘心慈,若顾念皇帝,怕到时候反不容易应对。就算是宫斗,那也是心中无男人,手段自然神了。
潘枝儿回了东宫,消息不胫而走,很快阖宫上下都传开了。
也有不少人暗中揣测,这太子殿下是从北夏战场将人一路抱回金陵来的,回来当晚就连传了十几名太医,可见对潘氏的珍视。说不准这回,殿下是真一狠心决意纳妾了。要说这太子妃虽然不怎么讨得太子喜欢,但太子与她成婚三载,东宫却只有她一个人,也算是给足了她和姬氏的面子了,太子毕竟是储君,现在再纳妃,无可厚非。
这些闲言碎语,免不得传进了姬嫣的耳朵。
叶芸娘义愤填膺:“看我不打烂了他们的嘴!”
姬嫣将她拦下:“没必要。”
给潘枝儿名分,是早在她第一日进东宫的时候,太子就已经吩咐下来的事。
如今潘枝儿卧病在榻,身子骨还不见大好,断断续续地咳着,听太子殿里的人说,有时子夜里还听见潘娘子的咳嗽,真是可怜见的。
太医为潘氏诊治,说她那一箭伤了肺,若是不好生将养着,难免落下一生的肺病。
姬嫣身为太子妃,不能始终避着潘氏,免被人说闲话。
“嬷嬷,您将药粥端好,咱们去太子殿下的寝殿探望潘娘子。”
“是。”
没想到过去之后,竟发现太子也在。
姬嫣停在寝殿门口,隔了一扇偏殿打开的帘门,不远不近地撞见太子正与潘氏说话。
“殿下,这么多年,您还一直记着枝儿,记着枝儿为殿下种的白盏菊,枝儿实在不知道该怎报答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