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潘枝儿走了。
姬嫣垂眸,地上是溅落的点点茶水,可是手背上那种像被火焰烧灼的刺痛感,却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了。
“娘娘,老奴给您上药。”叶芸娘既心疼娘子遭遇,又气恼那潘氏目无尊卑蛊惑太子,若不是姬嫣拦着,方才她就痛痛快快地骂她一场了。
姬嫣任由叶芸娘拉过手去擦药,人像是定住了,半晌,才叹了一声,道:“只是小伤,不妨事,以后再不给她近身的机会就是了。”
隔了没有两日,潘枝儿就从昭训被提拔了一级。
谁都知道,潘氏深得太子宠信与喜爱,现今东宫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潘氏来东宫不足一年,又封为良娣。
第17章 一个独得恩宠,一个独坐……
太子宠爱潘枝儿,自潘氏入东宫以来,他日日留宿于清烟斋,再没有踏足过瑶光殿,哪怕一次。
没过多久,潘枝儿被几个太医确诊有了孕。
袁皇后趁机连消带打,送了一堆奇珍异宝给潘枝儿,册封潘氏为良娣。
当时瑶光殿的人差点气得背过气去,姬嫣却看出,袁皇后早有此意,自己是姬氏之女,皇后刻意厚此薄彼,离间自己与太子早已不是一两日了。
潘枝儿怀孕,东宫有喜,满宫上下都欢喜无限。
然而好景不长,一日,楚王殿下不慎从疾驰的马背上摔落下去,头着地磕上了硬物,出血不止,当日就送回了宫里,经十几名太医彻夜不息地治疗了足足两日,依然没能挺过去,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
皇后大恸,一夜白了头发。
皇帝更是惊闻呕血,病于卧榻。
大靖不可一日无君,便暂由太子监国。
但天子这病已是难以好转,痛失爱子的烈帝,终于一日夜间,私传太子入寝殿。
烈帝告诉太子:“你知道,朕属意你继位,十多年来,你做得很好,朕从未改变过主意。任凭皇后几番挑唆,也是徒劳。但朕要问你一句话,你三弟的死,可与你有关?”
王修戈跪在烈帝的病榻前,肩膀抖动,最终,却化作无声一笑:“父皇对臣的信任,臣感激不尽。三弟之死,也是臣心中的痛,倘或有机会,臣恨不能以身代之。”
烈帝试图睁大眼睛,好好地看一番王修戈的面容,看清楚他脸上可有一丝作伪的痕迹。但他的病体已经不中用了,勉强抬起了头,但只看了一眼,便又压了下去,不再能起来。
烈帝颤巍巍的手指在王修戈的左手手背上叩了几下,倏然,用力握紧,“好,朕就将这江山传你。倘若,王修戈,你今日有半句虚言,朕,就是下到地府,也教你后半生不得安。你坐了皇位,就要撑起大靖的江山,在朕面前,立个誓吧。”
王修戈垂目,看向龙床上卧病不起的烈帝,良久不动。
末了,他眼睑微微上抬,伸出了三根手指:“臣王修戈立誓,若有负于皇上重托,便终生遭噬心之苦,不得善终。”
“好,好……”
烈帝倒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
太子继位为帝,定年号为天渊,将太上皇迁至千岁宫安养天年。
太子妃姬嫣册为皇后,良娣潘氏封为。
又是一年冬天,金陵城罕见地天降大雪,数日不停。
端云宫外银装素裹,房檐下悬挂的冰棱清晨才有宫人扫去了,以免突然落下砸伤了人,但没过多久,又凝结上了薄薄一层。
姬嫣习惯了久居深宫不外出,何况天寒地冻的,便拥着狐绒在屋子里烤火,顺手用火钳子夹了栗子往炉子焙上,叶芸娘坐在小杌凳上打扇,与姬嫣聊着家常,说采采小娘子已经及笄了,家中正为了她的婚事发愁。
姬嫣的母亲林夫人是姬相的正室,但她膝下只有姬嫣和姬嫣的兄长姬弢,采采是侍妾所生,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性子活泼,生得又讨人喜欢,家里人都宠爱她非常,姬嫣入宫已久,竟然忘了,算算日子,也有几年了,是了,当年还会哭哭啼啼为她送嫁的妹妹,如今自己也要嫁做人妇了。
她垂下面,淡淡一笑:“但愿,采采找到一个真正的一心人,不入皇家。”
叶芸娘知道皇后娘娘是想起了自己,心头难受不已,正要劝慰几句,伏海冒着大雪而来,说是应昭容之请,送来了她亲手做的点心。
大雪天的,伏海一身衣裳上全是粒粒晶莹,稀少的眉毛上也沾了无数雪珠。
叶芸娘闻声勃然大怒:“好你个伏海,现今连你也识时务地倒向潘昭容了?她的东西,你也麻利地往皇后宫里送?”
姬嫣犹如未闻,素手拾起烧红的铁钳子,将焙裂的栗子一颗一颗地拾起,盛进天青汝窑的缠枝海棠纹小碗里,栗子刚烘好,还带股浓郁的甜香气。
见叶芸娘要看打,伏海吓得身子抖落了一地的雪下来,“不是,老奴岂敢哪,皇上正陪着那潘昭容,她说做了新鲜的栗子糕,皇上尝了说不错,她便要往端云宫送,老奴说皇后娘娘这边正烤着栗子呢,想来糕饼也是不缺,但潘昭容非说这是她自己的一点心意,一定让老奴送来,皇上对她是百依百顺的,老奴岂敢不答应……”
姬嫣茫然地看了一眼伏海,他的臂弯里正拎着一只八角的食盒,想必里边就是潘枝儿亲手所做的热腾腾的栗子糕了。
眼波微微流转,她看向了别处,“潘昭容有孕在身,皇上日夜都陪伴在她的身边,可也要知道,栗子过火,让昭容少吃一些。”
伏海两股战战,额头出了一层汗,连忙称是。
现如今天寒地冻的,潘昭容那边的含香宫日日都有皇上在,是温暖如春,皇后娘娘这边,却只煨着火,连地龙也不曾烧,两相对比,实在冷清至极。
听说是娘娘怜惜宫中巨大的用度,自执掌凤印以来,除了潘昭容的含香宫,其余宫室的用度都缩减了近一半,不必要的开支更是大刀阔斧地直接斩去,如此有了一个恭俭的美名,也算是朝里朝外有所传颂的。
“娘娘,”伏海上前,将栗子糕替姬嫣放在一旁的高脚凳上,佝偻腰询问,“娘娘还有什么吩咐么?”
姬嫣看了一眼封着栗子糕的食盒,对伏海道:“伏内侍替本宫向潘昭容回一声,栗子糕本宫收下了,礼尚往来,待雪停,本宫请潘昭容来端云宫小坐,用一用本宫新研的雪梅茶。”
“嗳,老奴这就回去复命。”
伏海这一走,叶芸娘立刻就上前,撇嘴道:“这伏海,我看就是脚踏两条船,原先潘氏没来之前,他在东宫时怎么对娘娘狗腿子的?就是潘氏起初来时,他也常来东宫安抚娘娘,现在那潘氏一步登天,又早一步有了身孕,伏海这种人精就首鼠两端了。”
姬嫣笑了下,垂眸,温温地道:“皇上都已经两年未近我身了,难不成,我还能凭空变出一个皇嗣么?她早一步有孕也是应该的。”
关于这事,叶芸娘不愿再提,提就懊火,只恨当初劝娘娘和离,现今成了国母,已是架在火上烤了,离也离不得了,本来,若是相安无事,一辈子尊贵荣华也就不说别的了,但她想不通。
“娘娘,您为何要请那潘氏过来端云宫?她大着个肚子,走路还得三四个人扶,装模作样的我瞧着就来气。”
姬嫣摇摇头,道:“两宫不合的流言传了一些时日了,我只想,这宫里太太平平的,没有那些闲言碎语。待明年,潘氏生下皇上的长子,寻机,便提议选秀充盈后宫吧。”
叶芸娘怔了一怔。
她知道,她家娘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是彻底地再也不要皇帝的情爱了。
第18章 小产
新月里,缠绵多日的雪终于停了下来,天边露出夕阳彤红的轮廓,软红的光在起伏涌动的银山间徘徊闪耀。
潘枝儿已经怀孕有五个月了,她身形瘦弱,平日里穿襦裙都不大显身材,五个月的肚子才堪堪能看出显怀了一点,她和她宫中的人亲自前来端云宫拜会皇后。姬嫣见她挺着肚子不大方便,请她入内殿,清理出那方罗汉榻,让璎珞扶潘枝儿过去坐。
“臣妾现今很不方便,让娘娘见笑了。”潘枝儿赧然,苍白的小脸上晕出一层胭脂色的红,“上次娘娘便说请臣妾来端云宫小坐,也用些茶水,可惜雪一直下,好容易雪停了一会,现今大雪封山,正是野兽出没的时节,皇上带着几位将军进山中狩猎去了,若非如此,臣妾实在难以腾出空来,让娘娘久等了。”
她看似恭敬实则暗含炫耀的话,让一旁端着茶水的老江湖叶芸娘差点儿气歪了鼻子。
姬嫣脸色如常,身后茶香袅袅,雾气腾涌上来,她回过神,取下小火炉上的茶,让叶芸娘上前,将雪梅花瓣捣碎,嵌入茶中,要药杵慢慢打出浮沫,姬嫣于一旁看着,淡淡地道:“这是本宫用端云宫后边的雪梅泡的茶,清香宜人,潘昭容尝尝。”
潘枝儿好像很是欢喜,眼中迸出光彩:“皇后娘娘出身于河东姬氏,品味见识自是非同一般了,记得皇上就曾经说过,从前在东宫时,娘娘泡的茶是顶好的。”
姬嫣面色淡淡,不喜不怒,“皇上早已不喝本宫泡的茶了,想是潘昭容更有独到之处。”
恰逢叶芸娘端茶上来,沏了一小碗,姬嫣便送到潘枝儿面前,潘枝儿颔首道“多谢”,一手轻轻扶着肚子,一手端起了小碗,浅尝辄止,末了放下碧玉玺花小碗,盈盈道:“很是甘甜,清香扑鼻。”
姬嫣道:“昭容喜欢就好,前日里昭容送的栗子糕,也甚是可口。”
有来有往就罢了。
姬嫣本不想与潘氏深交,今日吃了茶,算偿了她上次送来的栗子糕。虽然事实上姬嫣一口也没吃,全分给了翠鬟璎珞她们,但受人之礼,便得来而有往。
谁知,姬嫣已委婉决意去更衣了,潘枝儿忽然起身唤住了姬嫣,“娘娘!”
姬嫣诧异扭过面,潘枝儿朝她福了福,“娘娘的雪梅茶,臣妾很喜欢,不知可否从娘娘这儿再讨一些回去?”
姬嫣看了一眼叶芸娘,雪梅是叶芸娘制备的,叶芸娘也疑惑,不知这潘氏又得寸进尺地憋着什么坏。
潘枝儿见她们一时犹豫,便上前半步,撑着艰难行动的身子,勉力解释道:“娘娘见谅,臣妾不是为自己求,是想让皇上也尝尝这雪梅茶。皇上他又不肯过来端云宫,只能臣妾自己拿一些给皇上了……”
叶芸娘冷笑起来,哼了声道:“潘昭容以为这雪梅茶是想有就能有的么?光是择花就得一两日的功夫,这还不算——”
姬嫣打断了她的话:“嬷嬷,将剩下的雪梅都给潘昭容带回去吧。”
叶芸娘吃惊:“娘娘?”
这可是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弄来的!潘氏话里话外对端云宫都有讥诮显摆之意,让人听了看了别提多怄火,叶芸娘是千万个不愿。
但姬嫣脸色执拧,她不敢违背,只得应了是,从博古架上取下那只封存了特制雪梅花瓣的陶罐,一把塞进潘枝儿身旁的侍婢手里,“喏,都在这儿了,够你们家昭容喝上十天半月了。”
潘枝儿微微含笑,“多谢皇后娘娘。”
……
回到自己的翊凰宫,当夜里潘枝儿突然腹痛不止。
翊凰宫中上下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近身服侍潘枝儿的侍女青鹤第一个发觉娘娘神色不对,娘娘自从端云宫回来以后,便脸色惨白,她问娘娘身子可有不适,潘枝儿突然伸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孩子,我的孩子!”
青鹤急忙唤人来,将娘娘抱上床榻,可是娘娘的腿间,竟有一股暗红色的细流涌出,透过雪白的绸裤,弥漫开一股腥味。
“娘娘!”青鹤吓得大叫。
潘枝儿疼得几乎在床榻上打滚,花容煞白,哀哀呼叫:“我的孩子……好疼……皇上……我要见皇上……啊……”
青鹤早就让人去向皇上报信了,就算是出宫进山雪猎,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怎一直不见人!
傍晚,王修戈回到宫中,小憩片刻,便开始着手批复今日的奏折,不料这时伏海匆匆赶来,老脸上布满了汗珠:“皇上!不好了!潘昭容突然腹痛不止……”
不待伏海说完话,王修戈左手一震御笔掉落,他顷刻间变色长身而起,朝外大步走去,“潘昭容怎么了?”
伏海不敢说,只说情势不好,便跟随王修戈疾步如飞地朝翊凰宫而去。
当王修戈赶到之际,七八个太医,连同翊凰宫的宫人全跪在地上,王修戈眼风都没挪一下,径直冲到潘枝儿的榻前,她凄凄惨惨地流着泪,哑声唤道:“皇上。”
便扑到了他的怀里,痛哭失声,再也止不住。
王修戈伸臂将她接住,手掌抚摸她的脊背,眉眼低垂,尽是痛色。
“皇上,臣该死,潘昭容的胎没能保住……臣罪该万死!”太医以头抢地,连连请罪。
王修戈倏然转过脸,烛火照着的英朗的面容泛出冷峻之色,“查!潘昭容滑胎,是何缘故,给朕查清楚!”
太医暂也没有丝毫头绪,不敢妄自到皇帝跟前说什么,但潘昭容是皇上的宠妃,这件事皇上和潘昭容岂肯善了,太医连连点头,却是沉默。
这时,一旁的青鹤突然越众而出,噗通跪倒在王修戈跟前,泪落如雨:“皇上!贵妃今日去了皇后娘娘的端云宫,回来之后就腹痛不止……”
“青鹤!”潘枝儿突然抬起小脸,朝她训斥,令她不得再说。
王修戈皱起眉宇,目光从潘枝儿身上移到青鹤脸上,沉声道:“说下去!”
“是,”青鹤叉着手跪在地上,声音发抖,“娘娘去皇后宫里坐了片刻,皇后娘娘说要请娘娘喝她特烹的雪梅茶,娘娘便喝了,因为好喝,娘娘回来时顺手还向皇后要了一罐,皇后身旁的老奴不知为何还很不情愿。谁知回来以后,娘娘就一直脸色不好,捂着肚子直说疼……”
王修戈冷声道:“雪梅茶?”
“正是。奴婢这儿还有。”青鹤连忙起身,将那盛有雪梅的陶罐从镜台旁的小格子里取出来,要盛给皇帝。
王修戈瞳孔震动,“拿给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