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尚未说完被王修戈打断了,“好了。”
他看向一个劲为姬嫣抱不平的王素书,“朕心里有数。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该为自己操心了?”
王素书说不出话来了,嗫嚅道:“我就是觉得,皇兄你要是婚姻不幸,家宅不宁,那我娶什么妻嘛,有阴影了都……”
“什么?”
“没、没什么。”
王修戈自知他没憋什么好话,吐了口气合上奏折,起身,朝太极殿外走去。
漫天银河闪耀,黑暗中,起伏错落的千万间宫室楼宇寂寞地踊动着。
王素书怪疑地盯着皇兄挺拔修阔的背影,不合时宜地想道,以前皇兄带兵征战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的,不曾想现在当皇帝了,好像身形都没从前那般伟岸了,身上像被什么压着,透不过气来。
“皇兄,”王素书走了上去,“你在想什么?”
王修戈嗓音低沉:“朕在想,东北的战事。理国乃胡人自立,虽还不成气候,但已几番犯我疆域。”
王素书闻之一笑:“皇兄你是担心父皇怪罪你与理国打仗,这回不亲自上战场了,反而输给区区小国?放心好了,主帅是皇嫂的兄长姬弢博发,人家的武艺可不逊于你。”
不但这样打击他,王素书还要拍拍皇兄的肩膀以示安慰。
“姬相还有姬弢,都是有名有姓的人杰,皇嫂有这样的父亲和哥哥,从小到大见过的优秀男子可多了去了,皇兄你还这样气她,她迟早会不喜欢你的哦。”
“……”
王修戈皱了皱眉头。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姬嫣似乎有个青梅竹马的男友人,那个擅长音律的萧家世子。姬家与萧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多年来互有来往。
之前王修戈对萧云回有过一面之缘,他对姬嫣,可不像是金兰之交那么简单。
……
转眼姬嫣回姬家已有些时候了,最初回家中时,叔伯兄弟姊妹全都在场,提到现在姬嫣在朝中的风评,无不扼腕忧愤,誓要与皇家讨个说法,经过姬嫣的几番劝阻,终于缓和下来。
叔伯都不够冷静,姬嫣只愿参考父亲的意愿,待人散尽,姬相单独将姬嫣留在角楼偏厅之中,问她:“呦呦,皇宫内院之中生存,殊为不易,这一点当初太上皇赐婚之时为父就曾告诉过你。你若不愿,父亲就算豁出性命,也不可能让你成为太子妃。我想,只怕太上皇也不得不顾及我姬家面子。这一次,倘若你不肯再回去,父亲便上太极殿,与皇帝论理,让她开释我的女儿。”
是的,父亲其实劝阻过。
但姬嫣没有听劝。
其实姬家的面子,说好听了是千年世家,说难听,内里早已不如百年前,除了父亲尚且在朝中为相,河东老家那边已几乎是一盘散沙。要违抗皇命,代价又岂是泛泛,她不愿让父亲为她牺牲什么。
只是没想到,没过几年,王修戈将潘枝儿带入宫闱,却成了她噩梦的开始。
但即便是这样,她依然不能选择就此留在姬家,那会更让千年家族蒙羞,令父亲在朝中亦受人指点。
姬嫣垂下面容,艰难挤出笑容:“父亲,‘开释’之词,您言重了,女儿没到那个地步,只是最近确实疲惫了,乏了,回家小住一段时间,也算养病,过一两个月便回去了。”
姬嫣在姬家,隔三差五便有人过来慰问她,送好些她从前在闺阁时爱吃的爱用的东西,姬婼更是与她形影不离,在家人无微不至的照拂与陪伴之下,姬嫣早就从那道阴影之中缓过了神来了。
今后的路,无非就是冷宫生涯,但比那些被废的皇后还算是好多了。
她也不会再妨碍了谁,宫里也无非就是多了一双筷子而已。
姬婼每次一提起这件事来,都义愤填膺,恨不能用她尖尖的小猫爪子狠狠地挠花潘枝儿的脸,虽没有见过,但她笃定,“一定是个长得斯文白净,外表柔柔弱弱,但满腹心机的女人,这种女人上金陵街坊一抓一大把,十二花楼里更是数不胜数,这皇帝怎能眼瞎成这样,到手的东海夜明珠他丢了不要,转头去捧一条河滩上发臭的带鱼!”
姬嫣抓她的小脸,“你这话关上门说说就罢了,可别张着大嘴巴出去乱嚷。”
姬婼哼哼唧唧,脸蛋被捏得变了形,说话也含糊了:“我可不会那么没脑子,人前给那花心大萝卜皇帝嘴下留点德。”
姬嫣闻言,却怔了一怔,接着,她松开了手,低声道:“其实,他不花心。”觉得姬婼可能不信,她笑了下解释,“在历代的君王里,他算是不花心的了吧,你知道吗,就在我出宫的前一天,他还告诉我,为了潘枝儿,他愿意以后再也不纳妃嫔了。”
“呦呦,”姬婼怜爱地摸摸她小手,“你可别伤心啊……”
姬嫣摇摇头:“我伤心什么?早就不伤心了,他不配。”
姬婼重重点下脑袋:“对,就当他死了。”说完赶紧捂嘴,机灵地左右瞄了一眼,又凑到姬嫣的耳朵旁边,悄悄地道:“呦呦,你就当自己,早就守寡了。”
姬嫣噗嗤一笑,扭脸看她,“好呀,我不过虚长你几岁,这就守寡了?那你何时成亲呀?”
听说了姬婼不想嫁人,她果然瞬间耷拉下来脸,“哼,要是嫁人,还不如和呦呦一起过一辈子呢,咱们谁也不要臭男人!”
姬嫣待要再戏谑她几句,透过楹窗,忽传来一道沉闷的钟鸣声。
姬家簪樱之家,钟鸣日日都有,并不为奇。
姬婼笑道:“这才什么时辰,怎么就要叫晚饭了?”
接着又撞了一下。
姬嫣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好像不是。”
再接着,鼓楼的那口大钟,又撞了一声。
三下过后,姬嫣与姬婼的脸色已变得发白。
这不是叫饭的钟声!
直至四下、五下,姬嫣的心完全沉了下去,她的身体开始发抖,额头开始冒冷汗。
直至七下,忽然完全停住。
姬婼大叫一声:“不可能!”
七下,在姬家,这意味着有人死亡。
姬嫣唰地起身,推开房间的门狂奔出去,姬婼叫了一声,没得到回应,也急忙追出去了。
姬嫣口中喃喃念着不可能,狂奔穿过庭院,正与迎面而来的母亲身边的婢妇撞上,姬嫣趔趄着险些跌一跟头,苏氏定睛一看,快拉了一把姬嫣,嘴里急呼:“娘子,夫人不见了,快去找夫人!”
“娘去了哪……”姬嫣急忙跟着苏氏去找林夫人。
苏氏平日里注意保养,五十岁的人看着同三十岁没两样,这是第一次姬嫣不用细看就能看到苏氏眼角的褶皱和发丝间隐藏的白发,苏氏快走如飞,声音含着无限凄怆:“娘子,弢郎君……没了。夫人只怕也要想不开。”
姬嫣只知道兄长姬弢征战在外,理国不过是才拥兵自立的小国,尚未得到大靖的承认,地广人稀,因此兵少将寡,兄长自幼习武,精通骑射,又怎么会……
七声钟鸣已过,这件事已经定了性成为了事实,可直到现在姬嫣都还不敢相信。
“哥哥的遗体呢?我不相信他会输给理国人。”
姬嫣话音刚落,只听见前方重重树影后传来姬婼的惊呼:“夫人!你怎么夫人!”
苏氏与姬嫣对视一眼,拔足飞奔,直奔姬婼所在的那片角楼,但当姬嫣赶到之际,林夫人已经横尸于台阶下,身上看不出其余外伤,只额头一道伤口,鲜血从她的伤口缓慢地沿着耳廓滑下,人已经气绝当场。
第23章 冰冷的湖,没有人来救她……
姬弢的遗体被千里运送抵金陵,身上用一块旌旗盖住,回到家中之后,姬弢的棺木得以与林夫人的棺木摆放一处,照姬相的意思,是要同日出殡。
灵堂之中,姬氏满门百口人向其致以哀思,除此之外,平日与姬相同朝为官的不少王公大臣也亲自前来吊唁,抬棺之前,王修戈亦亲临。
他来到姬家的灵堂,满堂缟素之间,目光却只能看到正厅中那道跪立的身影,柔弱、瘦削,仿佛听不到任何动静,王修戈叹了一声,朝前走去,唤众人平身,他走到姬嫣的身侧,伸手给她:“阿嫣。”
她一动不动,恍如未闻,眼眸也没抬起来一下。
王修戈蹲身下来,只见她脸色苍白,满眼的红血丝,分明回家来养病,可养着养着却是愈发清减了,不禁令她怀疑,原来她在家中,也并不是那么快乐。
他其实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补偿吧,从贵妃小产之后,她便靡靡不振,憔悴得厉害,看在人眼中是教人不忍,“扶灵柩之事,交给你的叔伯兄弟,随朕回宫吧。”
姬嫣仍然不动,神色隐忍、执拗地回道:“我不。”
“莫任性,”姬相从身后走来,“皇上亲自来接了,阿嫣。”
作为已经出嫁的女儿,是没有资格扶棺木出殡的,何况姬嫣现在还是皇后,是国母,愈发身上不能沾了丧气。姬嫣不说什么话,将脑袋低了下去,抬起袖口擦掉眼眶里的泪珠,自己支撑身体起来,走到一旁。
王修戈也随之站起身,“令郎君姬弢,骁勇善战,功名赫赫,今闻不幸,朕心甚为痛惜,擢骁骑将军姬弢为抚远侯,万望姬相节哀。”
姬相,及姬氏众人,纷纷跪下,叩首谢恩。
王修戈免了他们的礼,走到姬嫣的身旁,这一次没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出了姬家的灵堂。
姬嫣挣脱不得,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母亲和哥哥的棺椁,痛彻心肺。
她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家里成了这种样子。
王修戈的车驾停在姬府正门外,姬嫣被他拉出去,终于在上车时得以挣脱,王修戈停了一下,皱眉:“你在埋怨朕?”
姬嫣不说话,王修戈呼了口气:“让你兄长出战不是朕的意思,是姬弢请缨前去。理国兵少将寡,朕也没想过会是如今这副局面。”
姬嫣嗤笑了一下,垂着眼睑,喃喃自语道:“是啊,是我兄长犯蠢。他同臣妾一样犯蠢,以为臣妾在宫里左右掣肘,不受皇上待见,他多拿几个军功章,就算看在姬家的面子上,臣妾也能过得好一点。臣妾的哥哥,实在是自找苦吃。”
“……”
姬嫣转身,将手拢在衣袖间,转身上了车。
那赶车的侍卫在等王修戈,谁知左等右等,王修戈却拂袖道:“先送皇后回去,再来接朕。”
“是。”侍卫只好驾车带着皇后走了。
王修戈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姬嫣在他跟前脾气那么大,他怜惜她失去了母亲和哥哥,但她居然胡乱咬人,她一副不情愿见到他的模样,自然,他是不可能再往她跟前伸脸去凑的。
真是好大的脾气,比枝儿还大。
王修戈郁闷地背着手,盯着面前眼珠子瞪得比灯笼还大的石狮子暗暗想道。
姬弢之死,虽未撼动姬家根本,但姬相只有这一个嫡生的儿子,如今战死了,这从前的政敌心中都暗暗发笑。
想姬家一门荣光,家主在朝为相,嫡女在后宫为后,姬弢虎父无犬子,年纪轻轻官拜骁骑将军,这回,是女儿后宫失宠,姬弢折戟沉沙,任凭他姬相有通天彻地之能,只怕也折了半边羽翼了。
要说这皇后,算是姬家最蠢的人了。
身在后位之上,就算什么都不做,那也是贵极天下,偏生要想不开,与一个下贱胚子生的潘氏争宠,还用毒计害潘氏的孩儿,那怎么说也是皇帝的第一个皇嗣,男人对第一次当父亲多少还是有些期待的,她就算是要犯蠢也该等到时机成熟,倘或潘氏不争气生的是个公主她便依然还有机会。
可惜了,一步行差踏错,失了皇后的尊荣,也是愚得教人唏嘘不已了。
暮色昏沉,王修戈嫌车中闷,策马出城走了一圈,终于回到了宫中。
但等待着他的,却是伏海带着两名宫人,跪在太极殿外。
王修戈定睛看去,伏海身后的两名宫人各自手捧一漆器托盘,一盘中盛放着皇后印玺,一盘中盛放着九龙四凤花钗冠,王修戈被凤冠上的金箔翡翠像是刺了眼睛,他的瞳孔微微一颤。
“皇后说什么?”王修戈负手在后,“她要与朕闹脾气,不当这个皇后了?”
伏海磕了个头,道:“皇后娘娘……好像是心结难除,说自己已经没有力气管理后宫,就请皇上您让能者居之。”
“能者?”王修戈攒眉,“她认为后宫中还能有什么能者?贵妃么?”
“这……”伏海明晓得皇上清楚那潘贵妃的能耐不济,绝不是什么能统率六宫的主儿,但皇后的原话他又不好不照实向皇上传达,便又磕了个头,姿态更低,“是的。”
王修戈便勃然大怒,“好啊,既然皇后如此不稀罕朕给她的后位,那朕这就收回,传朕的旨意,将后印和后冠一并送到翊凰宫去!”
“这……”伏海是两头为难,“这不合礼法啊皇上。”
皇后胡闹,这是因着哀莫大于心死,皇上这会儿要是能哄哄,哄好了自然就是好了,可怎么还一个硬另一个就更硬呢?
再说潘贵妃心眼小,哪里是能主事之人,她翊凰宫里那些刁仆仗着贵妃受宠在宫里横行霸道的,从今以后怕是永无宁日了。
王修戈冷然道:“还不快去?朕和皇后的话,你敢不听?”
“是、是。”
伏海便带着人匆匆退下去了。
深夜,金陵城不知何故又飘起了雪花。
在姬嫣的端云宫外,有一片梅花林,其中有早梅,也有晚梅,这时节开着的淡白小梅,薄而晶莹,与雪片交相辉映,泛着如月光般清冷的光晕。
姬嫣身上披着一件保暖的大氅,与叶芸娘坐在梅林里喝热茶。
叶芸娘劝了又劝,依旧没有阻拦住,姬嫣将皇后之位拱手相让,“虽然老奴吧,总是不稀罕三心两意的男人回头的,但是,这可是娘娘能抓在手里的东西,娘娘您又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