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枝儿倚在枕头上,支着螓首,漆黑如缎子般的秀发披在她的肩头,她的眼波清澈而明净,就像一块还不经打磨的翡翠,总是无法从王修戈的脸上移开,总是看不够一样。曾经姬嫣也想如同潘枝儿一样自在地看着他,打量他,贪婪地、不顾一切地,想要将他独占,可都因为她是姬嫣,是太子妃而不得不放弃。
现在,有一个女人这么看着他,随心所欲,而王修戈也凝视着面前的人,和她说着话,他的手中剥着从西域来的葡萄,特地用内力催热了,送到她的嘴里。潘枝儿俯下唇宛然相就,将一颗晶莹饱满的葡萄肉要在唇中,当她一抬起头时,却在太子身后发现了不知道来了多久的太子妃。
“娘娘。”
她立刻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声音发着抖。
王修戈也听到了动静,回过头,见是姬嫣,还带着她的老刁奴叶氏。
看到叶氏的第一眼,王修戈皱了眉。
姬嫣见到他从潘枝儿身上望过来的眼神突然变了色,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按下伤心,她转身接过了叶氏手里的药汤,对王修戈勾了勾唇:“殿下,臣妾特意问了太医药辅的方子,让东宫的厨房一早煨好了这药粥,对枝儿娘子的伤势有好处,枝儿娘子尝一尝,若是觉着喜欢,臣妾便吩咐下去,日日为枝儿娘子熬制。”
王修戈看向潘枝儿,语气温和:“要吃么?”
潘枝儿的眸光轻轻流转,怯怯的,仿佛什么也不敢拒绝:“多谢太子妃的好意。”
王修戈起身,将姬嫣手里的药膳亲自接过来,用小碗盛了一些,调羹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凉了一些,送到潘枝儿的唇边。
她眉眼舒展,盈盈含羞,低头咬了一口。
姬嫣早就习惯了,有潘枝儿在时被王修戈一次又一次地无视,除了还偶尔存有的一丝钝痛,早就麻木了,她如同木胎泥塑般,静静地站着不动,将他们的亲昵恩爱尽收眼底。
但,潘枝儿只吃了一口,立刻呛了起来,王修戈忙将她扶起身子,替她顺背:“怎么了?”
他的目光移到手里的粥碗上,一冷,手掌一翻,将粥碗打翻在地。
热腾腾的药粥从破碗里流出来,香气扑鼻,淌了一地。
姬嫣被溅起来的粥米糊了鞋面,咬唇,后退了一步,神色吃惊又委屈,双眼瞬也不瞬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潘枝儿咳了几声,胸脯起伏得厉害了些,小手却紧紧抓着太子的臂膀,对太子道:“无事,殿下千万不要动怒,更不要责怪太子妃娘娘,她也不知道枝儿对苦瓜天生过敏……”
潘枝儿对苦瓜过敏?姬嫣并不知道。
她的瞳孔颤了颤,但很快便与王修戈漆沉的眸光碰撞上,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被潘枝儿拉住,潘枝儿在榻上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王修戈从身后揽住她腰,朗声传伏海进来,对伏海吩咐:“传太医。”
潘枝儿劝道:“殿下,没事的,我只是吃了一小口,不会有太大的事……”
“怎会没有事!”王修戈皱眉道,“你身子本就尚未复原,孤一点险也不敢冒。”
“伏海,还不快去!”
伏海被太子这一吼,差点肝胆俱裂,一迭声应是,连忙往外赶,吩咐腿脚好的内侍速去叫太医过来。
王修戈扭头背身向姬嫣,“你回去吧,无事不必再过来。”
叶芸娘一脸青红,见那潘枝儿做作得令人作呕,恨不能上去赏她两个大嘴巴子,但几次三番地被太子妃阻拦,也学会了忍字,只是忍得难受,胸腹几乎要炸开。
姬嫣难堪地咬住了唇瓣。
她福了福身,道:“臣妾不知道枝儿娘子的忌讳……”
转念想,恐怕解释他也不会听,便自嘲地耷拉下了眼睑,不再说话转身朝外出去。
人一走,潘枝儿的小手便从王修戈的大掌中抽去了,见她似有发脾气的征兆,王修戈诧异至极:“你怎了?”
潘枝儿轻轻哼道:“殿下原不是真心待枝儿。”
“怎会?”他感到很是冤枉,“你何出此言?”
潘枝儿道:“殿下与太子妃娘娘是夫妻,殿下怎能因为枝儿一句话,便让太子妃这样伤心呢?您还不去瞧瞧她,这些日子以来,殿下除了公事,便是与我在一处,这让枝儿怎能心安啊。”
王修戈险些语塞:“你竟将我推给她?”
潘枝儿听出他口吻沉了下来,便也住了嘴,只是眼眶慢慢地变红了。
王修戈实在是怕她,“孤该拿你怎么办……”
他用衣袖擦去她脸色顷刻之间便流淌下来的泪珠,语气无奈。
潘枝儿怯生生道:“对不起,殿下,枝儿真的不是有心的,太子妃娘娘贤明大度,能帮殿下很多,何况这么久了,她从未说过枝儿半句不是,我真的不想你们因为我而吵架……”
王修戈想到她身世孤苦,这么多年吃尽了苦头,现下这般患得患失亦是情有可原,便依了她。
“孤答应你就是了,以后对太子妃都礼敬三分。”
王修戈有时也会恼她太过懂事,却也没法,他的口气纵容至极,扶潘枝儿睡下之后,替她掖好被角,等她闭了眼,起身放下帘帐,屋内静谧,錾银滴漏壶里计时的水漏完了最后一滴没了声音,王修戈恍然想起适才离去的太子妃,眉头一皱。
其实枝儿说得也没错,是该与姬氏说清楚了。
第16章 不到一年,潘枝儿成了良……
风和日丽,姬嫣百无聊赖地倚在梨花荫檐的水榭边回廊底下,为池中游来游往的锦鲤投食。
一把饵料撒下,五颜六色的鲤鱼争相跃出水面,场面热闹欢腾,水珠四溅。
“殿下。”翠鬟、璎珞一齐行礼,声音打断了姬嫣的发呆。
她坐在栏杆上,回眸过来,王修戈已经拾级而上,走到了近前,不待姬嫣有所反应,他挥袖道:“都下去,孤与太子妃有几句话单独谈。”
“是。”两个丫头便颔首,福了福身子离去了。
姬嫣要起身向王修戈见礼,他手一停,道:“不必,你坐着就是。孤还有事,话不多言。”
姬嫣点了下头:“殿下请讲。”
王修戈身量高,原就比姬嫣高出一个头,这般站在她的面前,只能垂下目光去俯视她,他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姬嫣的求去之意,蹙了眉梢道:“枝儿的伤势已有大的好转,太子妃预备何时,向皇上皇后奏请,准允她正式入东宫?”
姬嫣微微一愣,但很快平复了心境,她无法再泰然地坐着等着太子的训斥,起身行礼:“臣妾已经拟好了奏疏,枝儿娘子对殿下舍身相救,有功于大靖,不如,先为她定下昭训的名分,殿下以为如何?”
王修戈道:“先给孤看。”
“自然,”姬嫣轻声道,“臣妾这就让嬷嬷取来,容后送到殿下的书房。”
王修戈盯着她,抿唇不说话了,神色复杂。
姬嫣在此如坐针毡,不愿久留,多一刻都是往心口凌迟一遍,折起了唇角曼声道:“殿下如无事,臣妾便先行离去了。”
但王修戈却唤住了她:“太子妃。”
姬嫣交握的双掌轻颤,不得已转身回来,“殿下还有吩咐么?”
风一拂,她前额的碎发如水波般舞动,细密的睫影下,被掩藏起来堪比秋水的明媚澄湛的眼波,泛出微微润光。
王修戈望着身前恭谨、端方、进退有度的太子妃,漆黑的眸中有一瞬间的怔忡,接着他收起了眼底情绪,“枝儿,不止是战场上对孤有救命之恩,从前,孤曾经被罚在掖幽宫禁闭,是她每日爬进不透风的禁宫中照顾孤,足有三年,论相识早晚,孤与她在你之前。孤承认,孤心中只有枝儿,对你难免有失偏颇。”
姬嫣垂下的面往一旁不着痕迹地扭过了些,用了无数的法子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可心底还是因他三言两语刺疼。
她真的没有奢望他的心了,他又何必还要到她跟前讲述她和潘枝儿的恩爱过往?她不想听,是真的痛,难道他除了爱着别人,也一点都不体谅曾也是明媒正娶回来的她吗?
王修戈所想是,太子妃心里难免因枝儿后来居上不服,他须得向她解释清楚,他与枝儿才是认识在先。
姬嫣微微颔首,“殿下不必向臣妾解释什么。殿下的事,只须说,臣妾能做到,一定为殿下做到。”
她稍抬起头,看向漆黑的瞳仁中如泛起一丝波澜的王修戈扯出一丝笑容:“恭喜殿下寻回心上人。臣妾告退。”
她快步消失在了廊腰尽头,芳踪不见。
王修戈等到她身影消失,目光转到栏杆上,铁盒子盛的饵食被她仓促离去间撂下了,他看了片刻,不知怎的,自己走上前将铁盒子拾了起来,手里抓了一把饲料洒进水里,顿时游鱼涌动,如越龙门,红色的尾挂着水珠在太阳的照射下焕发出彩色的光。
他能感觉到姬嫣心里的不快与烦郁,但是他给了机会,这么久了,她从来没有向他提过离开。显然她是没有这个意思。
他准允了她这个权利,她不行使。
那么从今以后,他便不会再让她走了。
……
姬嫣办事周全,回去之后将拟好的奏疏盖上红印,命璎珞交给王修戈。
璎珞一走,屋子里没了人,叶芸娘放下手中点灯的蜡烛,紧皱眉头说道:“娘娘,您真要让那来历不明的潘氏名正言顺地住进东宫?”
不论怎么说,叶芸娘也是千年世家出身的老仆,嘴里断不会不干不净的,但对这明显矫揉造作,装得一手好白莲的潘氏,叶芸娘是打心眼里厌恶,甚至深恶痛绝,以为她在太子怀里撒个娇说几句软刀子挑拨离间的话,实在可恨可杀。
姬嫣道:“她不是早已经名正言顺地住进东宫了么。”
太子出征北夏,五万兵马大胜北夏,却敌七百余里,使得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归金陵,天子问赏,太子并没有索要任何赏赐,只是走哪都不忘带着他的心上之人潘氏,没有人看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不只东宫,只怕宫里头早都已经认可了潘氏早晚会得到的名分。
太子本来就不爱太子妃,三年无子,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如果不是顾念姬家和姬相的面子,皇上应该也早就为太子择选嫔妾了吧。
奏疏上达之后,袁皇后那边有了准允的批复,便照宫中礼制,让潘枝儿正式过门为昭训。
那日姬嫣被迫正装出席,一身赤红色攒花牡丹的广袖长袍坐镇,艳极万方,活生生将那桃红裳服也算美貌的潘枝儿从云端比到了泥里。
第二日,姬嫣在瑶光殿中饮茶,潘枝儿挽上了妇人发髻,与身后端茶的侍女一同前来,为太子妃奉茶磕头。
她一抬起手,捧上茶盏,广袖便轻盈地沿着玉臂滑了下去,露出那皓腕上青紫交错的掐痕淤伤,刺了人的眼睛。
不止手臂,白皙玉腻的颈部也是樱桃红痕遍布,连红唇也是微微肿着。
姬嫣旁的都没有在意,唯独潘枝儿的唇。
数年来,太子从来不肯在敦伦时亲她的嘴唇,似乎有了答案。
她的眼底泛起淡淡嘲意,无声息地微笑。
伸手接过茶盏,却在捧住茶盏的那一刻,潘枝儿蓦地手一晃,杯盖一晃,一线热茶泼了出来正浇在姬嫣的手背上,姬嫣被烫得险些脱了手,幸得身旁叶芸娘眼疾手快,立刻将茶盏抢进了手里。
但饶是机敏如叶芸娘,还没来得及问罪,那柔柔弱弱的潘枝儿便已经一个头磕到了地上,磕到额头发红,连忙道:“娘娘,妾不是有心的!妾只是……殿下力量大,妾实在敌他不过,手疼了一整晚……”
叶芸娘斥责道:“你们拉上门干的什么勾当,污秽至极,你也敢说到娘娘的面前!凭谁都是你那下贱出身?没的玷污了我们家娘娘的耳朵!”
“嬷嬷。”姬嫣蹙眉,朗声打断了叶芸娘的话。
叶芸娘见姬嫣被烫伤的手背已经红了一大片,稍晚些只怕还要起泡,心疼得不行,现在申斥这潘氏纯是怒火难忍。
如今她潘枝儿不过区区昭训,就敢对太子妃无礼,若日后仗着那瞎眼男人的宠爱飞上枝头了,还不得骑在娘娘的脖子上?
叶芸娘道:“娘娘无需管我老奴,大不了就是几十板子扔出去了事,翠鬟,快去拿烫伤膏!”她俯瞰面前跪着的柔弱不胜风的潘枝儿,冷笑道:“你分明就是成心的,怎么着,勾引人的本事,是跟你那个耐不住寂寞与侍卫苟合的娘学的?”
“你……”
潘枝儿被戳了软肋,仰起头,白得如纸般的小脸上泪盈于睫,唇咬出了印子,想控告又不敢,隐忍到身子发抖,瞧着委屈至极。
叶芸娘最恨这心机白莲总是装出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话不说两句就像谁欺负了她似的,分明她耍奸在先!
叶芸娘待要再用些狠辣的话术训斥她一番,一道冷厉声音传来:“住口。”
不知何时,王修戈出现在了瑶光殿。
叶芸娘呆住了,连姬嫣,也唰地抬起了眸,看向正走来的男人。
他每走一步,都是向着潘枝儿。
恍惚间,姬嫣想起了几年前同王修戈成婚,翌日一早也是她去端云宫,向袁皇后奉茶。那日回来,听伏内侍说,他一个人去了掖幽宫。
现在姬嫣知道他那日是去掖幽宫怀想潘枝儿,除了潘枝儿,难道是怀念那四面不通风没有光照进去滞闷的禁宫吗?
爱或不爱,就是天渊之别。
王修戈停在了潘枝儿的面前,低头蹲身下来,将她从地上扶起。
“茶水也奉了,孤看,剩下的就不必了,瑶光殿与清烟斋之后也无需什么走动,各自独立。”王修戈说着话,冷眼睨向叶芸娘,分明是斥责她不分尊卑,再说一句瑶光殿与清烟斋不走动,这难道是要让太子妃和区区昭训分庭抗礼的意思?
叶芸娘既惊又怒,不服气娘子受了伤,太子一句不问,就为了这女人……
“殿下,我家太子妃……”
王修戈瞥了一眼姬嫣通红的手背,皱眉,“烫伤药孤着人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