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嫣一愣,没有拦住,姬弢已经暗搓搓走到了王修戈的背后,发出了两声拟蛇吐信声。
王修戈转眸,首先看见的却是姬嫣,对方错开了视线,一眼都不给他。王修戈这才对姬弢道:“有事?”
姬弢小声道:“三石的弓,要是他这把成功了,我们骁骑营和玄甲军的面子都丢到西凉河去了。”
王修戈淡淡道:“骁骑营之弱,你第一天知道?”
“……”姬弢睖睁,“你何意啊?”
王修戈看了一眼姬嫣,挑唇:“等着好了。”
“……”姬弢心道,算我白担心。敢情你就想撩拨我妹!
那厢,落木王子臂力惊人,箭已在弦上,从武之人都知晓要开这种弓本身就是一种得天独厚的能力,若还能不失精准,那就是一贯千钧之势,别说区区理族,就算大靖,恐也是无人可敌。
只听见“咻”地一声,那特制的羽箭破空而去,一箭射穿了九枚钱币,但听一阵接一阵起伏如海浪般的声响,九枚钱币依次落地,最后,箭射中悬挂最后的一只彩球,砰地炸裂,洒落无数的纸花下来。
碎屑遍地,这一箭,余韵不绝,不少人都看呆了。
连姬嫣也震惊于落木王子的实力,难道姬弢前世的死并不是被陷害,而是理国确有天赐神力的兵将?
文官武将,不敢吱声,全体看向烈帝。
众目环视之中,只见烈帝一动不动,良久未能作声,及至许久,他突然哈哈大笑,带头鼓起了掌:“妙!妙!朕不知,三十年来,理族人于我靖地休养生息,今日已经得到了如此勇武的王子!”
落木王子走下台来,向烈帝鞠躬行礼。
烈帝朗声道:“赏!”
所有理族人都跪在了烈帝面前,谢上国皇帝陛下赏赐。
落木王子大大地出了一把风头,虽然有些折辱上国武将的脸面,但只要不提这事,反正也没人下场,以后大家就淡忘了,谁知这察罕落木竟不能满足,得到了赏赐之后,又要来挑衅:“理族三十年前,仰仗玄甲军得以保全火种,我族上下对玄甲军的神威至今不忘,不知今日的玄甲军统帅是何人?”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这谁不知道,今天统领玄甲军与北夏作战的,可不就是太子么!
太子几番大胜北夏,声名远扬,又是堂堂储君,是万万输不起的人物,如果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决不能让太子涉险。
王修戈身边的薛道人已经想好为王修戈称病的说辞了,虽然殿下箭术精妙,但那都是杀人的本领,他从未玩过这种花里胡哨的把戏,要是一个不成玩脱了,有负于重托,更受人诟病。身为谋臣,薛道人一步站了出来。
“皇上……”
话音未落便被王修戈打断:“薛先生,孤的伤已经好了。”
烈帝诧异之际,袁皇后与楚王对视之际,王修戈从人群之中越众而出。
薛道人规劝的话只能咽回肚里,不能再提。
烈帝道:“你要与落木王子切磋?”
王修戈行礼,起身转向落木:“正是,请指教。”
落木看清了面前的人,年轻得过分,他的嘴长得老大:“你就是玄甲军统帅?”
“孤是大靖的太子,于军中暂摄主帅一职。”
面前的青年声音冰凉,像北地冰封三尺的泠泠寒玉。
分明年轻到没学过几年武,却居然有这种自信?落木心中犯疑。
王修戈从他身旁经过,顺手拿走了落木适才所用的震天弓。
落木心头开始打鼓:他年纪轻轻难道就可以开三石的弓不成?
“孤射十枚钱币。”
依旧是犹如闲庭信步的口气。
现在,落木有点腿软了。他的这些钱币都是特制的,上面有细小的豁口,拴钱的那看不见的细丝就锁在豁口当中,这裂缝不大,支撑钱币本身的重量是绰绰有余,但只要弓箭打到钱币的力量足够大,钱币就会脱离绳子掉落。因为钱币的孔极小,没有人能看清箭不是从钱孔中穿过的,而是直接撞在钱币上将钱打落的。
从三岁落木开始学箭术就只有蛮力气,准头比起精通骑射的人来说一直受人诟病。方才托大,以为大靖无人可派,这玄甲军的统帅又是他们的太子,更加是不可能站出来的。
现在就期望,这个太子不要发现他们铜钱上的古怪。
“换新的钱。”
落木尚在惴惴踌躇,耳中蓦然听到王修戈这么说。
这……
落木眼睁睁看着,大靖太子用他们普通的十枚钱币替换了那九枚有裂纹的坏钱。
第33章 孤喜欢你
演武场上重新挂上了十枚钱币, 那是真正的钱币,没有动任何手脚。
察罕落木的手心开始沁汗。
他比在场的旁人显得还要紧张。
而众目睽睽间,王修戈左手拉开弓弦, 竟是一个满月,霎时间赢得了满堂喝彩。
“取箭。”王修戈道。
樊江将箭镞送入太子手中。
演武场上风扬起黄沙烟尘,太子的玄色蟒袍被吹得猎猎。箭架在弦上, 食指与中指紧扣,侧目,微微闭眼,一箭破空而发, 刺穿了此地的秋风,带起一股呼啸之音。
姬嫣的目光顺着箭镞移到了演武场正心,十枚钱币哐当一阵响动,哗啦啦, 声极清脆。
但王修戈设置的那十枚钱币并没有落地, 而是全部糖葫芦一样串在了箭身上, 最后,箭牢牢地钉住靶心, 尾羽颤抖着发出轻细的龙吟。
落木王子惊呆了,他不禁喊道:“这是真正的勇士!”
十枚真钱, 从中穿过!
王修戈将震天弓抛给他,向烈帝示下。
烈帝鼓掌更热烈, “好!太子不愧是师承我大靖的‘飞将军’, 这一箭,颇有当年李广之风。”
理族人集体向皇帝下跪。
他们早就做足准备,如果大靖有这样的人才,他们要先行向烈帝认错, 便赞扬大靖的勇士骑射.精湛,不减当年玄甲军之威。
经此一役烈帝自是早已看出理族小国寡民的心思,但表面上并不戳破他们的尊严,道:“今日筵散罢,待晚间烟火盛会,有分曹射覆,酒令投壶,与诸位共襄。”
不论靖人,亦或理族人,都磕头山呼万岁,恭送陛下。
白日宴引结束,皇帝单独将王修戈召见,说了一会话。
出来时,时辰已经不早了,伏海那厢拿着他的披风在外头等着,见他出来,忙要给他披上,王修戈将手一推,“不要跟来。”
伏海惊诧莫名,不解其意,王修戈脚步匆忙,转眼间身影便消失在了面前,伏海一头雾水,左右环顾,也不见人,暗想:这又是怎么了?
王修戈只觉一颗心搏动得厉害,从未有过如此谨慎忐忑之时,不知为何,竟然慌乱至此。
千岁宫东南隅,那片修竹葱翠浓绿,已然在望,但越靠近,心中越没底——
她要跟萧云回说什么?
难不成是告诉萧云回,他这个男人很失败,令她很后悔,她现在决意要重新开始了?
王修戈的心急剧地跳动着,脚步不停,纵身起落之间,已经腾挪到了遗墨林。
可林中萧然,风声飒飒,却不见人影,这片林子也不过麻雀大小,王修戈先时吃惊,在林中兜了一圈,也不见他们两人,心中立刻明白过来他让姬弢摆了一道。
姬弢告发姬嫣的秘密之后,回头又向姬嫣告发了自己。
他方才筵席上与姬嫣亲密地咬耳朵,就是在商议这件事,商议如何躲开他。
“……”
一阵风过,身遭除了风吹竹叶瑟瑟作响,便仿佛再没有其他声音。
心仿佛停了一下,接着,便开始往下沉。
“殿下。”樊江终于追了过来,从放在发现殿下狂奔的踪迹一路追踪至此,歇了一歇,将气喘匀,道,“益王告诉末将,萧云回筵散后,往翡翠瀛洲去了。”
王修戈沉寂下去的心蓦然恢复了激烈的颤动,“孤去翡翠瀛洲,你带着灵经先走,谁也不能打草惊蛇。”
“……是。”
殿下这心思,可说是路人皆知。樊江急忙转身就走,将八王爷拉住,免得他一不留神在姬娘子和萧也面前暴露了行迹。
翡翠瀛洲,是行宫中翡翠湖里的一坐小岛,岛与岸边不连通,只有船只能靠近。
岛上秀木成林,叠翠流丹,近岸有仿真的海边礁石,掩藏在参天的古木之外,姬嫣在礁石上坐着,手里抱着萧云回送的古琴谱。
等了很久,她朝岸上看去,只见那一袭白衣,已经轻解绳索独上兰舟,船只劈开渌波,朝瀛洲岛缓缓行驶而来。
叶芸娘这次跟着姬嫣出来,暗中是得了林夫人的吩咐的,让她极力促成此事。
叶芸娘先头错愕,但后来缓过神来,也明白了,只要娘子敢于踏出那一步,那么姬家自然能想法将后头的事摆平。至于姬相那边,一直压着娘子的名字,没有记录入族谱,就是没有将娘子在家中留一辈子的意思。
“娘子,您和萧世子好好谈,我们给娘子守着这片地方。”
姬嫣颔首。
只是,这般私下会面,倒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密谋一般。
现在男未婚女未嫁,倘若她不是姬嫣,就不必这样躲着什么人了。
遗墨林暴露之后,姬嫣本来想着,今天要不就算了,迟早有机会的,何必在皇帝和太子眼皮子底下行事,但萧云回那边,却让姬弢传过信来,约她在翡翠瀛洲见面,她不好辞绝,便只好先登上小岛来了,这边风景如画,漫步也是不错的抉择。
不知为何,现在她的眼皮一直在跳,仿佛预感到了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胡思乱想间,萧云回已经登州而来。
这瀛洲岛不能算没有人烟,三五贵女王孙乘船游湖,累了登岛歇脚也是有的,不过姬嫣所在的这片礁石林,却只有她一人,萧云回弃舟上岸后,小厮暗中相送,令他登岛之后悄无声息地转入礁石林。
其实就算有人看见也不妨,只要远远地听不见姬娘子与世子的谈话就行了。
但几个小厮还是如临大敌一般。
至于萧云回,更是紧张万分。
没想到今日,姬嫣会递话给自己,约他见面,虽不知她要同自己说什么,但一整个筵席上他都心不在焉,几度欲言又止,心中有股冲动,只想好好地问一问。
就在今日之前,林夫人早就派人给萧云回通气过了,只是,那时林夫人语焉不详,萧云回听了之后领会得很模糊,没有往深处去想。现在,将前后串联,明白了可能将要发生什么之后,他的心潮激昂澎湃,不能抑止。
“呦呦。”
萧云回不动声色地朝礁石林靠近,那畔花树之外,窈窕纤丽的身影,藕色的长裙因为坐立只覆盖脚面,铺在茸毛草丛上,她正眺望着碧波微澜的翡翠湖,秀发如瀑,一侧耳中悬的明月珰映着湖光,犹如美玉化作水潺潺流动,晃乱了人的眸。
他忽然犹如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忍不住,打破了面前的静谧宁和,毛躁地出声,惊她回头。
姬嫣转过面,萧云回的心更是“咚”地一声,目光下移到她的玉手,那是一本他送出的琴谱,突然便红了脸。
萧云回本来生得皮肤白皙清透,一红脸更是明显。
叶芸娘抿唇偷摸地笑了起来,将璎珞翠鬟都拉下去,别碍着世子与娘子说话。
“云回哥哥,”姬嫣将手上的琴谱拿给他看,“我有几处不解,想请教你。”
萧云回一愣,继而,他略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眼睑,低声道:“嗯,我来看看。”
他凑近,弯下腰,等姬嫣将疑难的地方展示给他看。
姬嫣便打开琴谱向他请教,譬如她不认识的音符,譬如乐律的起承转合,譬如某一处该用什么指法,只是一些浅显的问题,姬嫣并非不通只是随口一问,他解答极其耐心,只是耳边的红晕在一点点揉散、消失。
时辰不知过了多久,姬嫣没有问题了,将琴谱合上。
萧云回已经坐在她身旁,也久而无言,风一阵吹来,头顶的白花簌簌地飘落,被秋风卷进礁石林,落入如茵的绒毛草地上,湖面泛起褶皱,拍打向岸边来。
萧云回觉得自己该告辞了,起身要走,姬嫣忽然说道:“云回哥哥。你在等我吗?”
他要起身的动作生生迟滞,一时万千心绪涌了上来,不知该说什么好,面颊再度红透。
姬嫣道:“在我心中,一直将你视作师兄、兄长,但我承认,要说一点都没察觉到你的心思,未免显得太过虚伪。我只是一直都很珍视与你之间的友情,不想失去你。”
有些话不挑明,彼此之间尚有退路,还可以继续装糊涂地相处下去。
姬嫣承认,她从前不懂事,把这个道理奉为圭臬。
可经历过一次,她才慢慢懂得了,让一个人装聋作哑,让一个人没有任何希望,心怀悲怆地来跟做朋友,是何等残忍的一件事。不如说开,合则聚,不合则散,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萧云回呼吸变得艰难:“呦呦,所以你对我说这样的话,意思是……”
他看起来那样慌乱,甚至驽钝,仿佛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不安地等待着一个宣判一样。
姬嫣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内心:“你在等我对吗?如果是,那么,我愿意与你相处试一试。我承认我从前喜欢过别人,但现在我已经彻底解脱了,以后我会一心一意地对你。如果我能喜欢你,请你和我在一起好吗?”
萧云回望着面前勇敢、直接、坦诚的女孩儿,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素来温文尔雅的他,第一次,似乎有了想冲出去呐喊的冲动,可满腹的激动无法宣泄,最终,他只是化作尽力不失斯文的笑。
“呦呦,你是认真的么?你真的愿意……愿意与我一试?”
姬嫣屈从于理智,向他坚定地点头。
“我、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云回握住了姬嫣的手,微微用力,将她的小手收在掌中,清俊的容颜酡红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