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父亲找你,先跟我走。”
他假借姬相的名义,姬嫣果然上当,对萧云回道:“父亲找我,我先回了。”
萧云回含蓄地颔首。等姬弢带着姬嫣离去,他便也朝另一侧走了。
烟火晚会一转眼仅剩残灯末庙,一地灰烬,人散后,翡翠湖再也没有了声音,静得只有湖中游鱼惊起的一点点水声。
王修戈从老树之后现身而出,走到方才姬嫣所立之处,地面上只剩下几支烧完的烟火棒,他低着头,将那几支平平无奇的烟火棒看了又看。
就是这样的东西,却能让她展颜。
“殿下。”
樊江像鬼影一般突然出现,王修戈险些没警觉,这种感觉是决不允许发生在他身上的,他皱眉道:“孤没有设影卫。”
樊江一愣,立刻明白了殿下不希望有人跟着的意思,解释道:“是,末将是碰巧路过,见殿下身影在湖边,一时眼拙瞧错了,以为是有刺客蛰伏……”
这就是在明涵刚才他躲在树后了。
“……”
他看起来有那么鬼鬼祟祟么。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光明正大的。
“殿下,晚宴开始了。”
王修戈烦闷地道:“孤知道了。”
不等樊江回话,他立刻又道:“先走,不要再跟着孤。”
王修戈踽踽独行去参加晚宴。
他这个太子迟迟不现身,烈帝下令不再等了,晚宴早就在半个时辰前开始,待他出现时,已是酒过三巡,几乎无人留意到悄然现身的太子,只有王素书,一直偷摸看着二哥那个位子,惦记着二哥桌上的两壶好酒。
今天皇兄掉水里了,不来也是正常的,王素书给自己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才大着胆子爬过去偷酒,可就是时也命也,皇兄早不来玩不来,就偏偏在他偷酒的时候来。王素书差点又被像乌龟一样让皇兄的手按着,但他这次明显心情更坏了,来了之后,何话都不说,先把面前的酒喝了个干净。
王素书眼巴巴地馋嘴,那边已经喝空了。
见他这么馋,楚王拎了一只酒壶过来,言笑晏晏道:“八弟,三哥哥这儿也有好酒,来尝尝?”
王素书愣愣地,看眼身旁沉默无声,背影如山岳耸峙的二哥,又转向跟前满脸和气真诚的三哥,最终没敌过流口水的嘴,战战兢兢伸小手去接,结果没接到,王修戈突然横臂来,将楚王手里的酒壶拿走了。
“……”
“……”
王修戈当着他们俩的面,义正词严地道:“灵经还小,他不能喝酒。”
抢酒抢得这么不要脸也是没有谁了。楚王嘴角一抽,见面前的小八弟快哭了的样子,急忙又道:“三哥这儿还有,回头都给老八你送去,我就不信了,他抢酒还能抢到我府上……”
话未说完被王修戈扫了一眼,楚王被震慑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连忙擦汗告辞。
王修戈不嫌酒的出处,倒了两盏,自斟自酌。
王素书是见他今夜心情不好,又来借酒浇愁了,今天着实是喝了不少了,本想替他分担分担,但每次一伸出爪子就被他打回来,找不着半点机会。
“二哥,其实我觉得,三哥人也不坏。”
虽然他天真懵懂,但他知道,三哥的背后是一整个袁氏,三哥得尽父皇宠爱,可是袁氏要的远不止这些,他们想要属于二哥的江山。所以二哥和三哥过不拢是很平常的事。但是他还是觉得,大家都是兄弟,二哥固然是很好的,但三哥,也不糟糕啊,等二哥继位以后,大家还和和气气的多好。
今天吃了太多酒,又是在水里泡了半个时辰,王修戈渐渐感到体热,知道自己这是发烧了,此时内息翻滚起来,红热开始上脸。
王素书发觉皇兄的脸色有点不对劲,额头触手滚烫,忙去找伏海:“皇兄发热了,你快带他回去。”
伏海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但还没等他走过来,王修戈撑案起身,已经离席而去,“不要跟着孤。要说多少次!”
头疼欲裂,他扶着树干喘匀气息,朝身后跟来的伏海等人低吼。
伏海将宫人都拦住,“老奴不跟着,殿下您一个人,记得回去好生歇着……”
说完幽幽地叹了口气,对身后的王素书及东宫之人道:“都散了吧,先回去候着。”
东宫之人便只好全部听命于伏海行事,伏海与王素书也退得远远的了。
王修戈的脚步有些踉跄,靠在树干上休息了良久,非但没有半点好转,反而感到胸口滚烫的气息犹如岩浆一般冲破了桎梏,人一踉跄,差点儿摔在地上。
姬嫣本在席间,对着王修戈的空位置蹙眉,实在不想看见他,本以为他不会出现了,谁知他又出现,今天傍晚在墙根处发生的一切她都不愿再回忆,一想到曾被他那样困住便浑身犯恶不适,以后她要更小心提防着这人。幸好,他喝完了酒很快便回去了,虽然步伐有些不稳,不知道是怎了,但这与她毫无干系。
半跪在树下的王修戈,忽然听到身后一道叽里咕噜扰人讨厌的笑声,扭头,烧得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两道拉长的扭曲如狰狞怪物般的身影,就如同掖幽宫里看见的鬼一样。
王修戈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手胡乱抓起身下的石头朝面前的鬼影砸过去:“滚!”
那理族女人被额头被砸了个正着,碰了一个大包,她同行的男人心疼不已,激动起来也忘了身份,冲将上去将树下的王修戈一把拎起来,攥住他的衣领子,拎起沙包大的拳头就要揍他,王修戈皱眉,虽然浑身滚烫,手中的力气也没完全消失,被人这样拿住,双掌往前平推,那拳风堪堪刮到他的脸上,理族男人便被他的手掌推得飞了出去,一个倒栽葱掉进了翡翠湖里。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理族女人急得呼朋引伴,赶紧前来救人。
打人的太子殿下犹如无事发生,趔趄离去。
伏海和王素书自然看见了,都急急赶来善后。
将理族男人搭救上来的时候,王素书偷摸告诉伏海,皇兄今天为了偷看萧也和皇嫂,就是从这儿跳下去游到瀛洲岛的。
伏海:“……”
怪不得。
王修戈回到寝房之后,便倒下睡了,太医来会诊,说是受了寒,加上酗酒所致,但太子身体底子很好,无大碍,用冷帕子敷着,应当来说,过一夜就会没事了。
守在王修戈跟前的伏海,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感到轻松了不少,这一天实在是过于兵荒马乱了,也不知道殿下经历了什么。将太医送出去之后,伏海掏出自己的钱,塞给了太医一些:“劳您了,殿下既然无恙,这事儿就不要捅到皇上跟前去了。”
太医点头:“自然自然,我懂。”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太医与伏海叮嘱两句便走了。
伏海折转回来,将房间的门替王修戈掩上。
叹了一口气,他坐在了房间外头,挑着盏时明时灭的灯笼,就这么守着。
静夜深邃,凉风不断。
屋内焚着安神的香,一缕缕地揉散了,沁入每一个角落。
可这安神的香料,对王修戈而言,却似乎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不但如此,它们催眠着他,反反复复地想起今夜萧也和姬嫣在翡翠湖畔赏烟花的情景,画面一页页地飞速闪过,全是姬嫣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从未有一刻他这样觉得,她的美是这般温婉自如由内而外,好像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在云中腾挪着。
踏到人的心上。
可她万种风情,他只能在角落里才能看到。
王修戈觉得自己堵得厉害,翻来覆去,眼前就是抛不掉这影子,她的声音更是不断地在他耳边重复响起。
“早就不愿再对你虚与委蛇……”
“我们已经和离了,我不想再因为件事和你有任何纠缠……”
“只要能摆脱你,我可以不做姬嫣,成为任何人……”
反反复复的折磨不知多久,王修戈的心理防备终于支撑不住,彻底瓦解,于此烧热趁机席卷上来占据上风,闷头将他打入了梦境。
他进入了沉睡,意识却深陷在不见天日的囚笼中。
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冬天的湖水冷得能刺穿骨髓,他跳进了湖中,身体在不断地下坠、下坠,漆黑的夜晚,湖中什么都看不见,他拼尽全力地要抓着什么,可身体始终在往下沉,他的双手竭尽全力地往水下延伸,柔滑的仿佛丝绸般的东西,他能感觉到那是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东西,却轻盈地擦过了手指,滑了下去,就那么差之毫厘地从指尖溜走了……
霎时间,那片水域里的每一滴水都化作了钢针一般的尖刺,朝着他的皮肤深深扎进奇经八脉。他不想管那疼,茫然不知所往地向着深冷的冰里沉去,直至肺里的气息终于耗空,冰冷的水封死了他的全部感官。
“不!”
王修戈从睡梦中猛惊醒,噩梦在空荡荡的眼前消散无存。
身体的烧已经退了大半,唯剩下心脏的搏动激烈得近乎要破出胸壁。
纵然梦魇消失,可还没缓过来的心脏,仍在不断地痉挛,抽痛不已,他捂着疼痛的脏腑,在伏海冲进屋中之时,从榻上滚了下去。
第35章 男人之间的较量
天色清朗, 日头高远,白云无意。
演武场上马匹成众,呼啸纵横, 女眷们的清叱声此起彼伏。鲜衣华服,鬓影衣香,这场球赛既精彩又美观, 停驻观赛之人无数。
一场酣畅淋漓的球赛罢,看客直呼过瘾。
萧云回在一堆勋贵男人当中,听着他们在讨论的姬嫣稳健不失凌厉的球风,赞不绝口, 也感到与有荣焉。
这时,一个同伴朝他戏谑道:“云回兄,听说你与姬相家的娘子青梅竹马,可知她球技这般厉害, 若是换了你上场, 可能赢她啊?”
萧云回唇角微弯:“我不会赢她。”
话音落地, 就听见身后传来的一道冷沉的隐隐带哂的声音:“好大的口气。”
几个勋贵子弟,连同萧云回一齐回头, 向来人行礼:“太子。”
王修戈淡淡地拂了拂手,脸色挂着笑, “孤不知,萧世子除精通琴技之外, 还擅长打马球?”
萧云回含蓄委婉地道:“殿下谬赞, 萧也球技普通……”
不等他说完,王修戈打断了他的话:“正巧,孤对打球也颇有心得,女眷们累了, 正好将球场空出来,你我赛一局如何?”
本来玩笑生动的气氛,顿时便得凝滞无比,场上无关之人均面面相觑。
演武场上球赛刚毕了一场,姬嫣的面颊上出了一层汗,晶莹的汗珠挂在白里晕红的脸蛋上,一颗颗如珍珠般剔透莹融,她正接过璎珞递过来的毛巾,低下头为自己拭汗。
身后好像起了一些动静,远远地听不分明,昌红鸾走了过来,小声道:“姬姊姊,太子来了,好像出事了。”
姬嫣握住毛巾的双手收紧,回眸,只见太子与萧云回在人群之中,站立的位置角度,犹如彼此对峙。
瞬间,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昨天他那样将她单独留住,说那样的话,姬嫣就做好了准备,王修戈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但她没想到,他会直接越过自己找萧也麻烦。
云回是最无辜的,本不应该受牵连。
这出好戏,有人渐渐回过了味来——
都说这姬萧两家是天作之合,太子横插一脚先入关中为王,其后又与太子妃和离,姬氏恢复自由之身,紧接着萧也出现在姬嫣身边。原来是两雄一雌英雄难过美人关的典故。
萧云回不动声色,王修戈剑拔弩张。
这可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演武场今日可有热闹了。
正玩味地观摩战局间,姬嫣撂下演武场的网结,从球场当中走了出来,打了一场热赛,出了一场汗的女子黛眉连娟,明眸红唇,清透的肌肤宛如雪中开出的朵朵红梅,较平常更添了一丝妩艳。
王修戈发现自己有很多后悔的事,来不及做。
譬如今天之前,他不知道原来她是打球的好手,其实他们有着共通的爱好,这片球场烈帝下令为他而开,但他从没带她来玩过,哪怕一次。她在球场上飞扬的时候,他在底下暗中地羡慕着,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着她一眼都不落下的萧也。
原来嫉妒、吃醋,是这么折磨人心的东西。
姬嫣已经缓步而来,身体不偏不倚,正介入到王修戈与萧云回中间。她挡在萧云回的身前,与王修戈从容而冷静地对视,淡然道:“听闻昨夜里太子落水,染了寒气,此时正该将养才是。云回他球技比不得太子殿下,无论输赢,对他评价都不可能好,太子何必强人所难。”
王修戈微怔:“你怎知道我昨夜……”
话未出口,突然想了起来,只怕是他身边哪个该死的自作聪明的东西,跑到姬嫣面前卖惨。以为这样,她会动半点的恻隐之心。
这是个蠢法子,但王修戈看着现在面前口口声声维护萧也的姬嫣,却失望黯然地明白了。今后不管怎样,她都懒得再给他一丝关注,若不是今天他故意找萧也的茬,她只怕看自己一眼都悭吝。
这个狠心的女人,和离就断得干干净净,没过多久便答应和其他的男子试一试,他岂能让他们这么快如愿?
“呦呦,”萧云回从身后唤住姬嫣,对她道,“站到我身后来。”
姬嫣回眸,面前的萧云回白衣胜雪,对她轻轻点头,“相信我。”
姬嫣不知是否该听他的,蹙了蹙眉,身后王修戈哂然道:“萧世子果然是豪爽之辈,请。”
萧云回点头,“殿下先请。”
王修戈扭头不顾,负手走进场中。
故意落在身后的姬嫣与萧云回道:“云回哥哥,你不该这么冲动的。太子的球技……约莫和他的箭术一样,全大靖也罕能找到敌手,非我不信任你,我只担心,球场上冲撞起来……”
萧云回眉眼和煦,听完她的话就更温和了:“呦呦,有你担心,我便是输上十回百回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