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就会出现这种画面,挥之不去。
姬嫣终于停住,心思有些起伏。
虽然重生是一种机缘,但这种机缘降临到自己头上,未必不能降临到他人头上。难道王修戈也开始复苏记忆了吗?
心念百折千回之间,王修戈走到了她的身前,低下头看她,姬嫣目光挪向别处,秀美的蛾眉蹙成纤细的小山。
她瞧着镇定自若,实则浓密的睫羽之下瞳孔震动,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口。
王修戈的喉结轻轻滚动:“我总做这样的噩梦,总是在水里,却抓不着你……”
每次醒来,面对身旁的空空荡荡,他突然失魂落魄,有一种肋骨被生生从体内抽去的疼痛和空虚之感。
姬嫣不愿听这些,语气乱了:“也许是我曾经掉进过澄湖,殿下看见了而已,殿下对姬嫣的救命之恩,姬嫣没齿难忘。”
她转身要走,王修戈横臂在前,阻住了她的去路,“这样走,我会觉得你心虚,落荒而逃。”
姬嫣感到震怒、好笑:“殿下,请不要用你的心思来度人。”
王修戈道:“那就听我说完再走不迟。”
姬嫣停了下来,双手拢在衣袖之中,不露出丝毫颤抖的端倪。
他对面前的女子,实属没辙。
甭论威逼利诱,好像能用在敌人身上的办法,都不合适用在姬嫣的身上。对女人,他向来是束手无策。但同为女人,姬嫣又与东宫其他的宫人不同,总之,她哪哪都让他头疼。
“我记得,你上次落水是在一个月前,但就算是现在暮秋,湖面也只有些凉爽,梦中,你掉进的是一块冰湖。”
她越说,姬嫣的心脏越开始抖。
甚至感觉那结冰的湖水重新漫过了胸膛,开始封闭她的呼吸。
“那种溺水的感觉很真实,我不知道这种梦是真是假,但是,我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阿嫣,倘若不是你执意和离,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这般害怕,怕失去你。”
姬嫣冷得发抖,却只想笑。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不善言辞,更不会说软话,哄女人的男人。
倒是她一直以来都忘记了,他前世与潘枝儿这般恩爱,她也不是没有见过他的事必躬亲、柔声软语,误会了他这么久。原来他是会这种花言巧语的。
男人在这种事上只有无师自通的。
若是前世,没有潘枝儿流产嫁祸,他狼狈为奸,或许她都信了。
“你不信么?”
他欺身而近一步,将姬嫣逼得后退一步。
那种熟悉的,被他逼到角落里的感觉又回来了,姬嫣已经扣住了袖中萧云回赠的匕首,倘若他再敢往前踏进一步,她的匕首一定瞬间出鞘,就算伤不了他,至少明鉴心意,让他知难而退。
但王修戈仿佛料准了她的心思一般,并没有再不知死活地往前走。
他停了下来,用微暗的嗓音道:“我知道,你只是答应了与萧也试一试,没有真的答应嫁给他,对么?”
姬嫣道:“你想说什么。”
王修戈道:“我不反对你和离之后追求你想要的,但是,也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未必输给萧也。”
“……”
不管他此言是真是假,姬嫣都只想道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
是了,当初,他现在还不知道有那个当初。
是了,她也不应该感到慌乱,就算他真的将一切都想起来,该乱的也是他自己。
如果他这边上演着情意绵绵,却猝不及防想起自己与潘氏的恩爱过往,只怕会悔得将今日的自己连掴几个响亮的耳光。
“除非你是怕了。”
他不依不饶,动用了激将法。
姬嫣一眼看穿,淡淡道:“是么。”
王修戈点头,嗓音压得更低:“你昨日跟萧云回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喜欢过我。”
姬嫣对这种偷听,但话只听一半,还要自己曲解附会的人,实在无话可聊,又想走了。
“太子殿下,我同你之间不是没有试过,而是不合适,今日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心平气静地对你这句话,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不管你今后怎样,请你不要再来干涉我的生活,你我以后桥路一边,各自安好,祝你明年就找回你的枝儿,至于我与萧也,那是我们的事,请殿下高抬贵手。”
“我同萧也说过的话,现下也同你说一遍,合则聚,不合则散。我对你无感,因你是殿下,我敬重你的身份和为国征战的气节,但你若执意纠缠相逼,姬嫣唯有上山去做女冠子。”
她屏住呼吸说完,撂下这最后一句话,王修戈霎时木住了。
“女冠?”他茫然低喃,“出家……你要这么狠吗?”
他被伤到的神情看起来有一丝荒谬的脆弱。
“可我……”
并没有喜欢枝儿,我只想偿她的义还她的恩,只有这样你可否容我。
他望着她,她桃花面嫣然,却透着一股子决绝与讽刺,令他要说的话在喉咙间滚了滚,便咽了下去。
堂堂储君,已经如此低三下四,他不能再往前进一步了。
该适可而止。
姬嫣见他无话可说,应该是自己将观点阐述清楚了,他若还有一点身为太子的自矜,就应该知道再往前,扯破了脸皮对谁的名声都不会好。
姬嫣这一次离开,他没有阻拦。
很快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回廊尽头,湖水清波摇漾,光影如碎。
王修戈凝定在原地,这一脚迈得有千钧之重,没有再追出去。
她不稀罕。
他何必作践自己?
他于心中这样告诫自己说。
姬嫣脚步轻盈如风,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这时天色已暗,但女眷们待的地方总是热闹的。
自从姬嫣和离之后,她在贵女间的地位非但没有动摇分毫,反而更被抬了一手。照沈星竹的话来说,这天底下敢和储君提和离之人,姬嫣要数头一份,大大地长了她们女子的脸。
何况时至如今,这太子魂不守舍,反与萧世子争风吃醋,更是有意思了,他们就跟看客一样,每日等着好戏上演了。
姬嫣微笑着对沈星竹道;“我想,今后应该看不到这种情况了。”
沈星竹与姬嫣一个房间,闻言,困惑地道:“怎么了?”
姬嫣摇头道:“也无事,只是,我和太子说清楚了,他骄矜自傲,想来也不至于为个女人自甘下作。”
沈星竹赞叹不已:“姬姊姊,你真厉害。”
姬嫣不愿再提他,不说话微微笑了下。
她坐在黄花梨木螺纹方桌旁,将今日萧云回所赠的匕首取了出来,匕首精美,看这式样有些年头了,但近期又用磨刀石发硎过,光可鉴人。
沈星竹眼眸发亮:“这把匕首挺精致的,何人所赠?”
不等姬嫣回答,她就猜了出来:“是萧世子?”
姬嫣点头,“嗯。”
“我看看,”沈星竹坐到姬嫣身旁,姬嫣将匕首拿给她看,沈星竹打量半晌,用手摸了摸匕首鞘旁的青铜鼎式的耳朵,“这里,可以穿一条绳子,将匕首绑在手臂上。”
姬嫣定睛一看,确实,如此将匕首绑在手臂上,收藏于袖中,等到要用的时候,就可以抽出刀刃来了。
“看来萧世子是怕姬姊姊你被什么宵小之徒给盯上,特意赠姊姊防身的,这个多情郎君想得可真周到。”沈星竹笑话她,叹了一声,道,“只是不知道,我可有朝一日,能有这样的福分呢,我不求太子和萧世子为我相斗,只希望……”
说到这儿及时打住不说了。
姬嫣向她点头,“星竹,你若是有意,我将我兄长介绍给你。”
沈星竹便笑得东倒西歪:“你认真的么?我可求你,饶了我!”
……
星夜,太子出现在千岁宫帝王寝宫外。
“跪着,没有朕的命令,不准起来。”
烈帝从寝宫之中传来一道申斥之音。
寝宫外,王修戈撩开衣袍,跪得挺直。
秋风打着袍角,摩挲出簌簌声音。
后脚跟来的伏海见状,忙向高德庸说情,高德庸见钱眼开的主儿,被伏海偷摸塞了几锭银子,就跑进来向烈帝通禀,伏海有话要说。
烈帝传伏海入内,伏海踮着脚不发出丝毫声儿地猫腰进入寝宫,朝烈帝磕头,烈帝看他一眼,道:“太子近来怎么回事?你是他近臣,竟不知晓?今日他为了姬嫣与萧也争风吃醋,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到黄昏才进朕的耳朵里!说太子不依不饶,与萧也为难,剑刺兰陵萧氏的脸。”
伏海委屈不已,一方面为自己委屈,一方面亦是为太子委屈,他道:“当初太子妃提出和离,这件事本不是太子所愿,他心里喜欢着娘娘,多日里来夜夜梦魇,半夜里惊悸盗汗,奴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劝了又劝,可算安慰了一些,昨夜里想是吹了凉风,人烧糊涂了,今天一早起来,精神不济,又看到萧世子在场,一时冲动才上场和世子打了一场马球。皇上您放心,奴婢一直看着呢,就打了一场,也没闹出什么事端来。”
那些王孙公子平日里什么德行,闹得那是俾众周知的,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说了一句话,他们就臆想别人是拌嘴小打小闹的情人,若这个女子之后又与另一个男子说了话,那这个女子就是不守妇道的女人。由他们脑袋里构想出的情节,简直是荒唐至极。
烈帝对此也有所耳闻。
“教他在殿外跪一晚上,好好想明白。朕教他的,他可是全抛诸脑后去了。”
“是。”伏海不敢再多嘴,忙领了口谕下去。
只是这更深露重的,殿下昨夜里才起了热,烧了一晚上,伏海怕他又着凉,赶紧吩咐东宫的人回去取鹤氅。
“殿下,”伏海走到王修戈跪得挺拔的身影旁侧,“殿下饿了么,老奴去吩咐厨房,叫他们给殿下端碗热粥来。”
王修戈笑了起来,声音沉而缓:“伏海,你见过几人,敢跪在天子门前吃喝的。”
天子振臂抬手,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谁敢触怒。
跪则跪矣,已是习惯。
第37章 近水楼台,向阳花木……
“进来。”
旭日东升, 光曜大地。
三出阙威严肃穆,从天子的寝宫中传出命令的声音。
天终于亮了起来,跪了一夜的王修戈慢慢撑着地面起身, 身旁的近侍官要扶他一把,被他推开了。
站起身,稳住自己的身形, 敛容整襟进入寝宫。
甫进殿,鼻尖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龙涎香。
烈帝披着龙蹑祥云纹海蓝锦袍,坐在龙案后,等太子行礼之后喊了一声“免礼”, 便让他站着,侯在一旁。
太子规规矩矩,一动不动。
烈帝也拿起了手边的劄子翻开,并不说话。
寝宫内一片宁静, 外人不敢打扰, 里头也无声息。
如此这般过了许久, 烈帝执笔在劄子上有所批复时,料到太子这时警戒有所松懈, 口吻如常地道:“与萧也打球,是怎一回事?”
王修戈道:“臣一时技痒, 与之切磋。”
“是么。”烈帝运笔流畅,在劄子上留下了丹朱标记, 头也不抬, “朕听闻不是这样,与太子你所说相去极远。太子有意与萧也争锋,是为了区区一妇人。”
下头没有答话,烈帝终于支起了眼睑, 手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惊起瓷盏、笔架、纸镇、砚台等物齐齐激烈地碰撞作响,他的脸上浮现出隐隐然怒意:“太子,大丈夫何患无妻,为一区区妇人便失了太子尊严,朕往日教你的,朕看你是一点不曾领会。”
王修戈低声道:“臣有罪。”
“这么说是真的了?”烈帝气急败坏,表面上却压抑得很是平静,他闭了闭眼,身体靠后仰稍靠住些龙椅,“当初朕放姬嫣出宫,令她终身守身如玉不得再嫁,看来姬嫣倚仗姬氏之利,并未曾将朕这些话放在心上。只怕有朝一日,姬昶求到朕跟前来,要为姬嫣与萧也赐婚了。”
烈帝一句一句,搅碎了太子的心。
“这件事,朕届时不会答应。朕还要重惩败了皇室规矩的姬嫣!”
“父皇!”王修戈抬起头,神色略略恓惶,“此事不可。”
烈帝漆黑的墨眉紧皱,他咬住后槽牙沉怒道:“太子!”
王修戈应声跪下。
“臣当日说了,臣能再娶,姬嫣就能再嫁。此话非一时气话。”
烈帝冷笑:“朕该说,你是聪明还是糊涂。你是朕的嫡子,是大靖的太子,岂能被一个区区妇人玩弄股掌,骑到头上?”
王修戈双手执礼:“是臣有这个自信,不会输给萧云回。”
烈帝冷然拂手,道:“你拿朕的颜面,拿我大靖的颜面,去赌你一个自信?朕看你是太过于儿戏。就算如此,姬嫣自请离去,她也早已没有资格再成为你的太子妃,朕劝你死了心,莫作无谓之争。”
见王修戈这次竟然还执着于争辩,烈帝厉口打断他未尽之言:“太子,朕看你近来是神魂颠倒,睡糊涂了!”
说完,他将掌中的一道劄子飞了下来,就落在王修戈的膝前。
“这是密州一桩贪墨案子,涉及官员十一人,朕着你去清算,凡贪污受贿者立斩不赦。近来你就不必留在金陵了,也省得日日魂不守舍,给朕丢人。”
烈帝白了这不争气的东西一眼,挥手教他赶紧滚。
王修戈收拾好面前的劄子,缓缓合上,“遵旨。”
这一道旨意下来,他又将离开金陵。
而近来萧也都会留在金陵,与她日日在一处,近水楼台,向阳花木……
王修戈停在寝宫之外,掌中握着的劄子开始发紧,直至指骨泛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