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帝的寿辰之后,参筵的人各自散去。
姬嫣坐上姬氏的车马,独自一车,姬弢在外边打马骑行护送。
千岁宫坐落之处,天清水翠,官道旁便是农田千亩,华实蔽野,黍稷盈畴,其间男耕女织,宛若世外桃源。
姬弢护送着妹妹返回家中,与黄昏时,赶上林夫人设的晚膳,一家人在饭桌上相聚。
饭桌上姬婼便很好奇这次姬嫣又经历了哪些有趣之事,问个不停。
但自从上次,姬嫣从母亲的口中得知采采与她的母亲,当年是如何进来姬家大门之后,再见到采采,总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采采的母亲余姨娘,是父亲真正所爱的人,当年他们因战乱失散,才有了母亲“后来者居上”,倘或不是这样,余姨娘只怕已经成了父亲的正室。
姬嫣为母亲鸣不平,面对姬婼的连番追问,她缓和地笑了几下,语焉不详,也不愿再细谈下去。
姬婼自感到气氛有些不对,瞧父亲,父亲的眼神有些警示的意味,她只好不说话了。
饭后,林夫人与姬嫣在林中散步。
林夫人见姬嫣饭桌上伸不开手脚,握住她手,穿过嶙峋的石林,温和地道:“呦呦,你不必顾虑母亲。”
“你自小便与采采亲厚,将她视同一母所出的亲姊妹一般,我见你们这样,才没有将这些话从前便告诉你,就是怕坏了你们的姐妹情深。只是你父亲误我良多,与采采全然不相干,她活泼善良,连我也是喜欢的,你不必为了母亲,拘了自己不敢与她往来。”林夫人笑着摇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有什么看不穿的,早就放下了。”
姬嫣称是。
林夫人道:“呦呦可比母亲幸运多了,云回一直在等着你,你也没有孩子,与东宫无牵无挂,有时想想,造化弄人,娘竟很是羡慕你。”
姬嫣蹙眉,停住了脚步,“娘,你想与父亲和离吗?如果是,女儿可以帮你。”
林夫人失笑,“你这傻孩子,娘现在和离,能得到什么?”
姬嫣一愣。
林夫人道:“实话同你说,余氏大肚子进门的时候,我对你父亲就死心了。但娘偏不能和离,我若和离,非但将来你过得不如余氏的孩儿,连你兄长,在姬家只怕也会地位大降,倘若余氏生下一个儿子,凭你父亲与余氏的深情,岂不令你兄长失去嫡子的位份。我偏留下,令你父亲对我心怀愧疚,他承诺与余氏今后再无子嗣,幸而他还算是个守信的,他做到了。”
石林中没有人,唯独林夫人与姬嫣,并苏氏与叶芸娘四人,这话不当着外人说,在女人堆里,在姬嫣面前,可以说了。
林夫人是为了姬弢与姬嫣,才选择不和离,既然没有得到男人的心,那么她多年经营和操持,付尽心血,岂能两头空?她怎能不将姬家攥在手里,轻易便宜了余氏?
穿过石林出来,林夫人又问起了此次皇帝寿辰上,姬嫣与萧也可有进展。
其实一早叶芸娘已经向她通过气,但含糊其辞,个中细节,想来叶芸娘也是不清楚的。
姬嫣沉吟着道:“皇上寿辰上,女儿知晓要收敛,只与萧世子说,从今以后可以试一下相处。”
其实本来相安无事,奈何太子横生枝节,现今只怕也传到皇上耳朵里了,在她下决心之前,还须得小心一些。
姬嫣想自己正有空,可以上雅思居定制一把琴,下足功夫,将从前的琴技找回来。
林夫人道:“我听说太子和云回打马球,这是怎么了?”
外头的传言真真假假,林夫人没有尽信,但依然感到十分意外。
“难不成是太子有悔了?”
姬嫣蛾眉轻颦,“也许是。”
林夫人的心便起伏不定,“这可如何是好。我原以为,这太子也是洒脱疏阔之人,他既答应和离,且看着没半点不情愿的模样,料到他心有所属,是不会为难呦呦你的,怎么……呦呦,你肯定他当真是有个心上人么?”
姬嫣万分肯定。
而且他们是在战场重逢,潘枝儿出现时,为王修戈挡了一箭,当时便伤重垂危了,数十名医看诊都说凶险。他们俩也是经历了巫蛊之祸生死两茫茫的分离,和久别后战场惊心动魄的相逢,也是一段戏文之中的传奇佳话了。
林夫人道:“那这件事我得细琢磨,皇上寿辰之后,萧也无官无禄,在金陵也待不长久。呦呦,我与萧也的母亲也算有几分故交,年底她过寿,届时我带你上兰陵萧氏贺寿,总是名正言顺,可让你们见一面了。”
对姬嫣来说,这件事只是一个开始,但身边所有人都突然忙碌了起来,涌动了起来,在她的身后,将她朝着萧也推波助澜。
虽然是她已有默许的,但她依然觉得——
太快了。
母亲的紧锣密鼓,让她有点乱,不知所措。
散步后,天色渐暗。
姬嫣回到寝房内,先沐浴了一番,将长发用芝麻叶水浸泡,以猪苓打上香气,捞起时云云一把,擦干后翠鬓蓬松,用一支横钗松松挽上圆髻。
侧歪着身子坐在罗汉床上看书,一脚湿漉漉地趿拉着木屐,寝衣迤逦而下,随轩窗泄露进来的风一阵摆动。
璎珞在外叩门,“娘子。”
姬嫣唤她入内,璎珞将一叠新酿的丸子端进来供她消夜,说起了雅思居斫琴的事儿,将一封请柬递了来。请柬封红滚金,上书:姬氏女郎亲启,我之荣幸。
“娘子,那雅思居的老板瞧着很有些派头,这请柬下的比好多名流王孙都精致。”
姬嫣颇感好奇:“老板是什么人,你可看清了?”
璎珞摇摇头:“神神秘秘的。”
“不过,雅思居的生意是真好,就算开在城角,客人也是频频上门的。我之前听说,萧世子就在那儿定制过一把焦尾琴。”
姬嫣看向小丫头,微微噙笑:“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她将信件展开,信件是行书手书,字迹潇洒若行云流水,倘若字若其人,那么他应是个淡薄名利的世外之人。
“娘子,这信上说什么?”
璎珞把小脑袋伸过来偷看。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璎珞翠鬟等人虽然只是姬家的小丫头,可识字句读却学得一点不差,虽没那个吟诗作赋的才情,但看信件却是不难。
这人的信写得字真好看。她在心里暗暗道。
姬嫣举起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这位老板说,对我要定制的风桐木伏羲琴有兴致,正巧他家中收藏一把名琴,音色依旧松透纯粹,九德俱全,如果我有心,可以出价卖给我。”
弹琴的人,人人尽知,一张琴倘或能备五德,便已经算是上品了,九德集备,兼有声润淳淡与金石之韵,亮而不塞,发如风中之铎,韵长清绝,且久弹而不乏,便是上品之中的上品了。
璎珞道:“娘子去看看么?”
琴师见名琴,犹如英雄得宝剑,哪有不激动之理,姬嫣颔首:“我挺有兴致的,明日便去看看。”
第38章 皇叔
雅思居的小厮等姬嫣缓步走下车轩, 上来迎接。
虽然雅思居地处偏僻清净,但璎珞说他们的生意一直极好,今日上门来时却门可罗雀。
小厮急匆匆向姬嫣解释:“姬娘子是大主顾, 老板已经停业三天了,就等姬娘子您来呢。”
雅思居停业三天,但从收到信件开始算, 也不过两日。
姬嫣料想,这个老板是笃信她见了请柬后能来。
看来也是了解她的。
小厮为姬嫣引路,提醒她留意脚下门槛:“您且随着我来。”
一路将姬嫣引上楼。
雅思居地面不大,一楼置着不少样琴, 这老板做生意很专一,出了琴以外,其余乐器的生意他都不做。
姬嫣拎着裙摆,暗暗想道, 跟随小厮上楼, 转过楼梯间, 迈上最后一步,小厮请她左转至雅间, 但姬嫣一转身,那畔垂幔飘飞之处, 却见道漆玄的侧影,席地而坐, 沉峻的侧脸在纱幔间影影绰绰可见。
姬嫣愣了一下, 没有再继续走。
璎珞也瞧见了,她皱眉道:“你不是说,停业了吗?”
说话间,王修戈从纱幔之后转过了脸, 脸色挂着认真,好像与她相识,又不相识,定定地看着她。
小厮为难地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道:“那位……不是买琴的客人。”
姬嫣问心无愧,断没有对王修戈见之则避的道理,何况她是为了看琴而来,没有见到名琴,不愿就此铩羽而归。
“你们老板呢?”她扭头问小厮。
话音落地,从纱幔之后,传来一道男子的轻笑声:“姬娘子驾临鄙店,怎能不前来亲自迎接。”
那声音清透之间不乏稳重,听着约莫三四十岁。
他正坐在王修戈的对面,两人似乎正在说话,帘幔后可见一道身影,缓缓起身,拨开帘门走了出来,身着墨绿锦缎簇金云袖外衫,长姿孑然,杳若月照烟树,但见他眉目清俊,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鼻唇是整张脸上最显锋芒的,但饶是如此比起王修戈,还是要收敛不少。
这两人,其实不细看有些相似。
姬嫣道:“您就是这儿老板?”
那人颔首一笑:“正是。”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魁梧健壮,浑身肌肉贲张,一个能顶他三个的大汉。这大汉生得圆头虎目,轮廓深邃,与久居金陵的人面貌差异极大。
只见他大汉敛容肃立,规矩听训般垂着双手,默不吭声,对于这位老板极为臣服的模样。
姬嫣难得见到这样的人,像是胡人草莽,比理族的落木的王子还要粗犷几分,不免多看了一眼,才终于勉强定住心神,收回目光,对老板得体地微笑道:“我听说老板这儿有一张具备九德的琴,您在信上说肯出价售给我,因此我特来看琴,还请老板您出个价。”
那老板笑道:“此琴名唤白云浮,想来姬娘子应当听过它的名头。不过现在还不急说价,琴看过再谈也不迟。”
“请。”
他礼貌地请姬嫣和她的两个丫头璎珞、翠鬟进入雅间就坐。
这雅间里烧着茶,用小香炉煨着,茶汤咕哝咕哝冒着泡儿,姬嫣随老板步入时,王修戈正在沏茶,长指捏着一只汝窑的碧玉瓷盏啜饮。
老板换人去抱琴,请姬嫣入座。
姬嫣便坐到了王修戈对面,老板介于两人之间落座。
幸而这茶案有些长,她想。
姬嫣问老板:“不知老板贵姓。”
能如此接待太子,想来也不是凡夫了。
老板笑道:“鄙姓王。”
姓王?
这倒是连璎珞都不知晓的,她与翠鬟两人对视一眼,心霎时悬了起来,难不成这老板与太子勾结,让她们掉进了狼窝里了?
正在她们惊魂不定间,王修戈缓慢地放下茶盏,抬起目光,看了一眼姬嫣:“很巧。”
姬嫣回道:“是很巧,殿下也是好琴之人么?”
她明晓得,他不通音律,故意一刺。
王修戈非但不生气,反而笑道:“伶牙俐齿,更胜往昔。”
姬嫣感到王修戈在这个老板面前有些端着,心里猜着他们的关系。
但等琴的间隙里,他自己就道出了:“皇叔,你的琴传了一千三百年了,你一向爱不释手,今日当真舍得出?”
那王老板笑道:“名琴要配上名家才好,否则这样的好琴放我手里也不过是砸了名声,倘若姬娘子技法高超,今日这琴,我就算赠给姬娘子,也是无妨。”
姬嫣的目光低垂,听着这话,却是想了起来。
烈帝有个不世出的庶弟,当年夺嫡之争当中避祸山林,毫发无损,一直没有在金陵人前出现过,姬嫣以为他是云游四方去了,没曾想他居然在金陵开了一家琴坊,做起了幕后老板。此人看着天性淡薄,不喜权力之争,与皇室之人也没有什么往来,却不知是真是假。隐居避世的背后,也不知是否单纯。
这样的人,可以结交,但以姬家中立的政治立场,还是莫要深交。
雅思居的下人将琴抱了过来,由那大汉盯着,放到姬嫣的面前。
琴是古琴,今日特意移出琴箱,用云锦朱雀团花纹套封好,小厮在姬嫣面前摘下琴套,露出琴身。
这琴正是姬嫣要的丝桐伏羲式,白玉足,红木轸,紫檀护轸,有七弦,髹暗朱色漆。
在内行人看来,这正是一把君子之琴。
姬嫣很是心动,倘若老板要高价出售,也不是不能考虑的。
老板对她解释道:“此琴传自上古,已有千年历史了,相传这把白云浮是芥子出使敌国所用之琴,一曲能令两国罢斗十年。后来流落于民间,辗转教我侥幸得到,这琴颠沛流离多年,音色依旧纯粹,有金石韵,确是好琴。可惜在下琴技稀松,配不上这把白云浮,故而,想替它寻觅一个真正的主人。在下本来想将琴赠予兰陵萧云回,只可惜他手中已有一把千年名琴,一士不佩二琴的规矩在下是懂的。又听闻,姬娘子与萧世子师出同门,琴技高妙,恰巧娘子的这位贴身婢女问琴问到了雅思居,在下故意拖延了娘子的制琴时日,是为引娘子前来一见。”
姬嫣向老板颔首:“承蒙皇叔看得起,姬嫣的荣幸。”
王老板看了眼右手侧的太子,茶香袅袅,水雾氤氲了他俊美如琢的脸,眼睑稍低,似有笑意。
王雎已经避世多年,与王修戈并不相熟稔,除了血缘外更没有半点的情分,听说太子接了皇帝的圣旨要启程去密州,今日却出现在雅思居,说是为拜会而来,王雎心中明白。姬嫣与王修戈,本是一对分飞劳燕,太子对姬氏女,还不能忘情。
而姬嫣……
王雎的目光转向左侧的姬嫣,在她的如泛着月华般皓皓辉光的银盘面容上停了又停,最终,却是化作低喃一声:“姬娘子,可以拨弦一试么。”
姬嫣没有抬头,没察觉到丝毫异样,轻轻点了下巴,右手在琴弦上一勾一挑,指落,松脆的琴音如波涛的韵律般跌宕开来,外行都能听出,这确实是一把好琴。
翠鬟和璎珞还很是欢喜,有了这把琴,娘子便有如神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