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子凝眸望着蒙面人的异常举止,若有所思:“这么着急把尸身抢走,看来,尸身上有什么无法抹除的大秘密啊。”
远处飞离的头领大约是听到了他的话,脚下忽然一个踉跄。
又闻小世子思忖道:“是烙铁黥面么?”
……头领栽下了墙。
身影彻底消失在墙头。
待黑色劫徒全数遁匿不见,隋意才收回视线,手腕一翻,抬起夺过的长剑,缜密地端详起来。
日色下,这长剑的剑身泛着幽冷而薄红的光芒,剑刃微卷,柄端油亮。
小巷里寂静得只剩风声。
忽而,小世子眼睫微动,握着剑柄送到鼻尖处,轻轻地嗅了嗅。
“世子。”
有护卫适时恭敬地走上来,向他抱拳行礼,低声请示道:“我们这边没了六人;那伙匪徒该当是死了两个,但都没有留下尸体。我们还要继续留在此地,等候官兵过来吗?”
隋小世子松手扔下长剑,“哐当”一声。
“不必。带上人先回府,再报官。”
简略交代完事项,趁残余的护卫们整饬之际,他提步朝陆家马车走去。
好似此刻才觉察到面颊上的润湿感一般,小世子伸指触了触脸侧湿意,放至眼前一看,指尖竟蘸覆了一层暗红颜色的血迹。
应当是杀人时被喷溅到的。
“意哥哥。”
车厢里蓦然传出小姑娘软怯怯的呼喊。
隋意回神一望,见马车窗帘微微动了动,有脑袋便要从里头探出来。
他抬手按住绸缎帘子。
小姑娘探不出头,语气有些忧急:“意哥哥?”
“我在这儿。”
小姑娘闻声方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帘子上发髻形状的鼓包缩了回去,欲掀帘子的劲儿也卸下了。
“已经没事了。”
玉白的手掌仍然抵在帘边,与之不甚相衬的是指尖的一点猩红。
但小世子宛如对此视若无睹,只温和柔缓地道:“祯儿妹妹别怕,可以回家了。”
仿佛是要印证这句话的真实性一样,整顿完毕的侍卫列在马车后方。侍卫长同车边的隋小世子对了个眼色,旋即高声呼喝:
“启程!”
惊魂未定的马车车夫闻令,赶忙勒紧绳套。
马儿长嘶一声,复踏上这条已被浸染了零星血色的小道。
不远外,隐约有夏日傍晚的炊烟腾腾升起,那是城中聚居的人家所在。
……
榆林巷,陆府。
素来清净的府邸周遭,这时候已经被身着盔甲、手持利器的官兵围护得如同铁桶一般,连一丝微风都透不进去。
府门阶前,陆琮正在同一位身着锦袍常服的中年男人说话。
“这几日,有劳裴正卿派人看护我家小女了。”
陆琮说着,作了一揖,被男人抬手托住。
“陆尚书不必如此客气,派兵一事本就是裴某职责所在。只是没想到这伙贼人竟这般胆大妄为,禁军搜捕的关口,还敢顶风再犯一案。陆尚书放心,案子一日未破,令嫒和陆府的安全便一日由我全权负责。”
“如此甚好。”
陆琮道:“陆某在扬州时便早有耳闻,民间都传大理寺裴正卿在职十余年,断案无数。这次京都的案件虽凶恶,但想必也难不倒裴正卿罢。”
“陆尚书莫要取笑于我。过去断案,皆是在其位、谋其职而已;这回的凶案,连官家都被惊动了,裴某也自当尽心尽力,竭我所能将劫犯缉捕归案。”
“大人!”
一名录事急匆匆地从府内疾跑而来。
裴文焕转身,问道:“仵作验出结果了?”
“正是。”录事虚行一礼,“据仵作先生所言,陆家侍卫尸身上的伤,与前面三起贵女被劫案中所留下的尸首伤痕、和钟楼案中受伤之人的伤处,都非常一致,可以确定是同一伙案犯所为。”
裴文焕稍一默,又问:“活下来的侍卫那边呢?”
“回大人,侍卫们说,贼人顾忌靖国公世子身份,未敢下杀手;临溃逃前,那伙人还很是着急地要带走同伴尸首,像是,尸首身上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侍卫猜测,也许是黥面之类的东西。”
“搬尸,黥面……”
裴文焕沉吟着,冷冷笑道:“对了,对了。我就说怎么总也找不到案犯尸首,原来是这样一回事。从以前几次留下的尸身情形和伤者创痕看,动手的明显是一群行伍之人。亏得因此,我还私下调查了禁军,却没想到,案犯还有可能从是别州流窜进京的厢军。”
录事躬身垂首:“大人,那下一步该如何做?”
“吩咐下去,留一批人守住陆家;剩下的人,兵分三路:其一,继续与禁军接洽,封城搜捕;其二,从府衙调出近两年内京都户籍、军籍变更的卷宗,还有向城卫询问近几月当值时留意到的异况,排查其中可疑之人,尤其是有可能隐瞒了厢军身份的人;其三,在城中这么久都没能寻到被绑人质,也许人质是被暗中转移到了城外去,虽不知那伙犯人用的是何方法,总而言之,我们需分出一队人马,往城外搜寻。”
“属下领命。”
部署好了后事,裴文焕这才面向陆琮作了一揖:“陆尚书担待,裴某公事繁忙,怕是不能与你多聊了。”
陆琮含笑回礼:“无事,裴正卿办案要紧。”
礼毕正要作别,裴文焕突然出声叫住他:“陆尚书,你这一队侍卫,当真是身手不凡哪。值得好好犒赏。”
“哪里。”陆琮回身,与他相视而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这一次,若不是隋小世子在,那伙贼人忌惮着靖国公世子的身份,处处受掣肘,这才使我家的侍卫们捡了个便宜,小女也才因此得救。说起来,陆某还得上靖国公府登门致谢呢。”
“如此,那裴某便不打扰陆尚书了,告辞。”
“裴正卿慢走。”
第19章 惊懒第八 真真是奇怪极了
陆府,内院。
陆琮行至曲廊,还未入院门,便迎面撞上了刚从屋中出来的陆姜氏。
“宝儿如何了?”
“还好,只有些受惊。”陆姜氏道,“她当时,被隋家那小郎君留在车里,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点动静,没见着血。”
“这就好。”陆琮宽心地点点头,“我本还担心着,宝儿会和徐家小四一般,如今看来,倒是真该上国公府好好地道一番谢。”
“你心里有分寸便好,可千万别忘了,隋家那小郎君离开前说过的话。”
“我都记着呢。”陆琮叹道,“这次承了他这样大的一份恩情,于情于理,我陆家都该回报的。”
他说到这里,见陆姜氏双眉微蹙、宛似很是忧愁的神色,不由问道:“宝儿既无碍,夫人为何仍然是一副忧心的模样?”
陆姜氏怅惘地道:“我只是在想,我家祯儿得他这般相待,也不知是福是祸。”
陆琮闻声,稍怔,凝肃起眉目:“他家的情况,却不简单;至于那小郎君,更不是个简单的……”
话音至此略顿,忽然,他锋头一转:“不过说到底,得人善意,总归不算一件坏事。”
陆姜氏微微颔首,又叹了口气。
“也罢,终究是无从预计的事情,听其自然罢。”
……
巳时一刻,榆林巷,靖国公府。
弯曲雅致的回廊檐下,国公夫人隋燕氏挽着一方做工精美的食盒,步调从容地穿廊而过。
身后款款地跟随着两名女使。
她来到了主院的书房门前,抬手轻扣屋门:“公爷,可是在忙要事?”
屋内传来回应:“不过看书罢了,夫人快进。”
隋燕氏便脸带浅笑,推门进入了室内。
靖国公正端坐在桌案之后,抬眸瞧见来人手中的木盒,面颊也浮起笑容:“这还未到午时,夫人怎么就提着一盒子吃食过来了?”
“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嘴馋。”隋燕氏一面向书桌走去,一面没好气地嗔了他一句,“这盒子东西,可不是给你带的。”
“不是给我带的,难不成是要给二郎送去的?”
“也不是。这盒糕点呀,是给意哥儿的。”
隋燕氏道:“昨儿个,意哥儿同陆家姑娘上街,遭了劫匪,还好是没受伤,晚间陆家主君来道谢的时候,公爷也在,怎么就没同意哥儿说几句好听的话呢?好歹是因着意哥儿在场,那陆家姑娘才没出事,公爷该褒奖几句的。”
“褒奖?”靖国公说起这个,气得吹胡子,“他要是不陪着陆家那小姑娘跟脚胡闹,便也不会出这档子事儿。我看他连当今是什么风声都还糊涂着呢,若不是沾了那层‘世子’尊位的光,他早就该买了他犯下的糊涂账了。我不教训他,便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还让我褒奖他?”
隋燕氏叹口气:“总之,我与你这老顽固说不通。你起来。”
靖国公不明就里地从位子上站起:“做,做什么?”
“自然是与我一道,去给意哥儿送糕点。”
隋燕氏一把牵住他,领着人就欲往门外走去。靖国公连连想躲,却奈何隋燕氏铁了心要把他拉出门,任他缩到哪里都能被逮住。
最后,两个人还是踩上了通往隋小世子住处的小径。
隋燕氏边走,边回头提醒:“公爷,待会儿见到了意哥儿,你少说话。他毕竟年纪还小,你成日诘责于他,也不是个办法。”
靖国公漫不经心地背着手,并不应答。
二人就这么走到了隋小世子的居处跟前。
院落门外,正守着一名小厮。
隋燕氏朝他笑道:“意哥儿可在屋内?你快去同他说,公爷和我过来看他了,叫他拾掇好了出来见见。”
小厮抱手躬身:“回夫人、公爷,世子今日一大早便出门去了,此时并不在院中。”
隋燕氏目显诧异:“这么早,他能去干什么?意哥儿离府时,可有告诉你他去了哪里?”
“回夫人,世子并未告知小人此行目的。”
靖国公气哼哼地一拂袖子:“还能去干什么?不就是去干些斗鸡走狗之事!”
话毕,扭身便顺着原路离开了。
隋燕氏在原地踯躅少时,将食盒交予小厮后,转身朝靖国公追了上去。
……
潘楼街尾,刘记汤饼铺子。
虽说时辰尚早,但铺子里的灶台已然被烧得烫热了。灶上的铁锅之中,沸腾着浓香四溢的金黄肉汤。
刘二郎一手掌勺搅动着锅内浓汤,一手捞起肩上汗巾,拭了拭额角将要滑落的汗珠。
忽然灶房的帘子被一只小手掀开,一个四五岁小姑娘的脑袋,便从帘隙里探了进来:“爹爹,三哥哥说店里来客人了,要一碗汤饼。”
“好嘞。”
刘二郎麻利地从锅中舀出一碗肉汤、又从筐子里摸出两块热乎的烙饼,装进托盘中。
小姑娘便上前接过托盘,稳当当地,正预备出去,闻身后的刘二郎唤道:“云娘,叫你三哥哥进来看火,爹爹去前边点点账。”
“嗯。”
小姑娘应罢,背影只消失了眨眼功夫,一个黑黝黝的壮实大块头就奔到了灶房里,嗓门洪亮道:“爹,你快去罢,灶里的火我看着。”
刘二郎不放心地叮嘱了他几句,这才往前堂走去。
铺面并不大,刘二郎几乎是在迈进前堂的一瞬,便瞧见了自家店里的唯一客人。
那是个格外俊俏的少年郎君,乌发用檀木簪子高高束起,唇红齿白,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如桃花一般勾人。
浑身上下亦是行头不菲:竹青锦袍,羊脂玉腰带,黑缎长靴……每一样拿出来,都能抵掉他这小小铺子一年的收成。
刘二郎向店门口一望,还望见几个在外等候的小厮打扮的仆从。
——这少年郎君的来历定是不寻常,只是不知道如他这灿星朗月般的大人物,又怎么会想到来光顾这家简陋小店?
百思不得其解。
那头桌边,也不知小郎君说了什么话,站起来比木桌稍高一截的云娘,居然捂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倒不像素日所见的纨绔子弟那样张扬跋扈,是个温和性子。
刘二郎霎时大为改观,眉宇间的警惕神色亦缓和了许多。他走到桌柜后,取下昨日的账本,开始细细核对。
算账的时间,铺中又陆续进来了一些客人。
刘二郎从账本中抬头时,狭小的店面里,已经挤了一半人;那锦衣华袍的小郎君,也舀起了汤碗中的最后一块肉。
“店家。”
小郎君倏地唤道。
刘二郎“嗳”了一声,忙奔到他桌前,打躬作揖地问:“客官有何吩咐?”
小郎君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你家的肉,滋味甚是鲜美,不知是从何处购得的?”
刘二郎颇为惊异,心道这瞧起来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怎会问出这样一个怪问题?
但他仍旧恭恭敬敬地答道:“回这位客官的话,小店的肉都是挑得当日最新鲜的,每日寅时,就从西大街的马氏肉铺里进。”
“如此,多谢店家告知。”
刘二郎见小郎君搁下勺子和银钱,起身要走,没成多想,脱口便将心中疑惑溜了出来:“客官问这个是……”
小郎君稍顿身形,望向他,眉目柔和:“也无要事,不过就是请店家掷个骰子罢了。”
掷,掷骰子?可这里并没有骰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