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若臻首微垂,暗暗攥紧衣袖,眸光决然。
她必须为自己谋算。
齐辂的命,是她可怜的兄长换来的,还间接夺了她本该有的贵女身份。
她给过齐辂机会,可齐辂不愿娶她,那她就自己爬到更高的地方去,向他讨回欠她的!
“姨母,冰若想出府散散心,天黑前回府,求姨母准允。”谢冰若神色哀戚,苍白的面颊带着泪,柔弱可怜。
齐夫人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点点头,另派了一名会些拳脚的嬷嬷跟随。
驶离齐府大门,谢冰若坐着马车,漫无目的兜一圈,便引着车夫朝城外睿王别庄方向而去。
她特意从齐轲嘴里套过话,今日睿王会去别庄垂钓,没请什么人。
到达别庄附近,谢冰若说想一个人静静,把丫鬟嬷嬷支开数百米外,独自一人沿着湖边走。
别庄外,湖水广阔,雨还没完全停,天地间悬浮无数微小雨珠,苍茫混沌。
谢冰若脚步轻,衣衫色彩素雅,离湖边垂钓的睿王只三丈远时,才被侍卫察觉。
“什么人!竟敢打扰睿王爷!”侍卫冷肃拔刀,刀锋凛然。
“王……王爷?”谢冰若杏眸微瞪,似是受到极大惊吓,“小女子……”
话没说完,脚踝被绊了一下,斜斜往湖面跌倒。
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唔,救命!”湖□□,正合她意,她状若绝望地挣扎,“救我。”
湖水淹过口鼻时,她分明看到锦衣玉带的身影飞身过来,谢冰若无声莞尔,任由身子往水下没入。
被一双大手捞起,抱入怀中,有人唤来郎中替她诊治,睿王盘问她丫鬟嬷嬷,又吩咐人去煎药,煮驱寒汤。
她统统知道,却一直做昏迷状,维持着最惹人怜惜的姿态,直到其他人退下去,只睿王一人守着她。
回到府中,齐辂又重新开始梦到萧青鸾,很清晰。
清晰到,他仿佛亲身重历。
梦里,萧青鸾成日笑颜如花,想尽法子哄他开心,他自然拒之千里。
他的冷淡,她似乎并不在意,依旧热情张扬,似一团凤火,以融化他周身冰冷为乐。
明知是梦,齐辂却能清晰感受到内心的挣扎动摇,所有人都要求他努力做到最好,唯有她,只想着把她认为最好的都给他。
所有人要求他谦和温润,为齐家重振荣光,可她,一颦一笑俱是风流明艳,光一般炽驱他心间阴霾。
一记稍稍温和的眼神回应,也足以让她欢欣数日。
她那般张扬跋扈的一个人,一次又一次,低下来,俯就他。
睡梦中,齐辂下意识捂住心口,忍着潜滋暗长的心痛,跟随梦境往前。
他看到自己动摇。
明知她喂他饮酒的用意,掠过她凤眸暗藏的小心思,他却不动声色,悉数饮下。
锦帐春暖,玉臂雪腻,酒香流连,随处醺染乱绯。
她欢喜又委屈,凤眸颤颤深凝他,笑中噙泪。
泪水滑落发间,他轻吻她墨软青丝,他知道,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试着去给她回应,可他同至亲之人也是冷淡疏离,回应总是生涩笨拙,不得其法。
每每见她笑靥明灿,他下意识便想倾身堵住她艳丽的唇,去看她秾丽的凤眸如何潋滟柔妩。
可他从未做过,想靠近却耻于亲近,怕她看不起已折断傲骨的自己。
“表哥,我坏了睿王骨肉,可我不想以卑微的侍妾身份入府,求你帮帮我。”谢冰若跪在他身前,苦苦哀求,“你无奈悔婚,我不怨你,只求你这一次好不好?”
他手书的退婚书和道歉信被萧青鸾烧掉,同表妹的婚约,是他违背在先,而且,他还对萧青鸾动了心。
“好,我会想办法。”齐辂拧眉应下。
细柳巷,他租下一处小院,又送来一些生活必需品,不能让睿王的骨血在他眼皮子底下有闪失。
“表哥,谢谢你,只有你能帮我了。”一向守礼的谢冰若忽而环住他,脸颊贴在他襟前,楚楚可怜。
齐辂心生嫌恶,正欲推开,院门却先开了。
“齐辂?”熟悉的嗓音,带着哽咽的哑然。
她扶着燕七的手,身子摇摇欲坠,最爱的红罗裙下淌出一大滩血。
“齐辂,本宫终于可以不爱你了。”
“不要!”齐辂呼喊着,从梦中惊醒。
梦境戛然而止,齐辂望着浅墨灰色帐幔,眼前似还能看到那滩血污,触目惊心。
第16章 抢回
“夫人,奴婢罪该万死。”护送谢冰若出城散心的嬷嬷跪在齐夫人身前,面色灰败。
“发生了何事?”齐夫人瞥她一眼,视线扫过窗棂,又收回,眉心微蹙,“这么晚才回府,冰若呢?”
“小姐已回房梳洗,说是明日再来向夫人请安。”嬷嬷说着,嗓音弱下去,慌张又无措。
“既已平安回来,你为何说自己有罪?”齐夫人不解。
上巳节休沐,出游之人不少,她也是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才特意派出身边最稳重的嬷嬷跟去。
“夫人!”嬷嬷猛然抬头,心一横,把白日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齐夫人。
“你说什么?冰若落水,还同睿王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两个时辰?”齐夫人惊得瞪大眼睛,倚着凭几,仍止不住发颤。
老爷乃圣上亲信,冰若却同睿王爷有了首尾。
不,冰若是个懂事孩子,不会如此糊涂。
“你先起来,悄悄去叫一位女医入府。”齐夫人沉声吩咐。
可惜她没有女儿,身边得用的人不懂验身。
目送嬷嬷快步走出去,齐夫人又唤贴身丫鬟备好银两。
若真有事,少不得要封女医之口,决不能让谢冰若带坏齐家名声,她虽没有女儿,却有孙女漪姐儿,明年及笄便要议亲。
不出半个时辰,齐夫人便亲自带医女来到谢冰若的院子。
“姨母怎么来了?”谢冰若盥洗过,半干的发垂在素色寝衣上,衬得她面色不太好,唇色发白。
“你这孩子,生病怎不同姨母说?”齐夫人坐在她榻边锦凳上,忍着怒气,冲医女笑道,“劳烦替她瞧瞧。”
来的路上,医女便得了吩咐,知道不是简单诊病。
“是。”医女躬身行礼。
继而,走到近前观察谢冰若眉眼,又往她交叠的衣襟处望望。
谢冰若心惊不已,面色越发苍白,脸颊却有一丝异样的红。
“得罪。”
医女替她诊了脉,又让嬷嬷帮着按住谢冰若,褪下她里袴检查。
泪水打湿软枕,谢冰若只觉屈辱万分,可她不敢叫,姨母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会护着她。
幸好,睿王爷喜欢她,答应让王妃派人接她入府。
“夫人,小姐染上风寒,民妇去开方子。”
齐夫人从女医的神色中,几乎已猜到结果,起身冲嬷嬷吩咐:“看着她,没有我吩咐,不许离开院门半步。”
女医告知齐夫人结果,又写下风寒方子,带上沉甸甸的银锭子离去,心下却是不屑,堂堂太傅府的深闺小姐,竟无媒无聘与人苟合。
“老爷,这可如何是好?若传到圣上耳中,会不会影响你和儿子们的前程?”齐夫人又气又急,全无主意,“若齐辂早早娶她进门,就不会发生此事。”
“你还怪辂儿?”齐太傅气结,放下书卷,抖着花白胡须,狠狠盯着齐夫人,“养恩大过生恩,辂儿是个可怜孩子,你莫要把孩子逼成仇敌。”
言罢,他丢下书卷,站起身,负手而立,望向窗外沉思片刻。
“尽快把人安置在外面。”
毕竟是姐姐唯一的孩子,齐夫人一时有些不舍:“能不能等她病愈送出去?”
齐太傅摇头。
圣上尚无子嗣,睿王本就不算安分,圣上素来提防他,齐太傅不可能为一个谢冰若,冒失去帝心的风险。
翌日,打听到细柳巷有处院子,齐夫人便匆匆把人挪过去。
“你说什么?”萧青鸾愕然从桃树下的美人榻上坐起身,盖在脸上,用来遮光的薄薄书卷哗啦一声落地,压住几片绯色桃瓣,“细柳巷?”
“对呀,奴婢还是偶然听到有人说,齐府小姐被人沾了身子,才特意让人去查看。”茜桃抬手摘去萧青鸾鬓边飘落的桃瓣,目露疑惑,“可搬去细柳巷的,分明是表小姐,不是嫡小姐齐漪。”
细柳巷三个字,扎在心口,一碰就钻心地疼。
“再派人去查查,是谁在诋毁齐家小姐。”萧青鸾抬手,指腹轻轻搭在心口位置。
广袖上的桃瓣被风吹落,柔柔洒在书卷上,随着书页翻动,倏而被夹入书页间。
她同齐辂的纠缠,早已过去,齐家任何事都与她无关,她只是见不得有人用以这般肮脏的恶意,去毁掉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细柳巷的院子,仍是齐辂置办的吗?他迟迟未娶谢冰若,又谢绝她让皇兄赐婚的好意,为何忽而把人安置在外头?
莫非是婚期将近,为了避嫌?
很快,萧青鸾起身,把脑中纷乱的思绪抛散。
他要娶谁,何时娶,与她无关,她甚至没兴趣去打听。
天色渐暗,气派富丽的公主府,处处亮起琉璃珠灯。
琴弦断,萧青鸾屈膝坐在廊庑下美人靠上,亲手换琴弦。
夜风温柔挽起她腮边发丝,她凤眸凝着琴弦,玉面微垂,神情专注,檀色琴座压住她一角合欢红褶裙,难得娴静美好。
长公主府几乎是比着东宫的规制修建,守卫森严,还有诸多暗卫。
若非凭借梦中记忆,齐辂根本没把握潜入公主府。
隐匿在离萧青鸾寝屋最近的屋脊上,齐辂愣愣凝着萧青鸾,眸光扫过她合欢红的裙摆,忽而湿了眼眶。
隔着一条人命,还是他们的骨血至亲,她还会原谅他吗?
不会的。
齐辂在心中悄悄回应自己。
虽不知后来又发生何事,他做过什么补救,可她早已表明态度。
长街之上,她不仅未抢他入府,甚至对他不屑一顾。
琼花林中,也并非有意替他解围,只不过是厌恶陆信把他二人牵扯在一起,才出头。
她去他寝屋取回面具时,已说得足够清楚,从此两不相欠。
若他不记得那些痛苦旧事,以全新的齐辂站到她面前,她肯不肯重新来过?
一念闪过,齐辂心下有了主意,她的心若已收回去,他便再抢回来!
屋脊灰暗,可他身形微微一动,忽而被燕七察觉。
“什么人!”燕七厉声呵斥,顺势飞身上前拦住欲离开的齐辂。
“齐大人?”燕七愕然望着齐辂,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
院外侍卫听到燕七的呵斥声,朝寝屋方向围过来,听脚步声便知人数不少。
“公主?”燕七挡在齐辂身前,探头询问廊庑下的萧青鸾。
侍卫们的兵甲声已至院墙外,铮地一声,萧青鸾手上无意识用力,刚调好的琴弦又崩断。
“让他们退下。”萧青鸾丢开断弦,小心抽出裙摆,移开琴座,放在美人靠上。
被发现,齐辂面上并无一丝心虚,没等燕七动手,已大大方方飞身而下,立在庭院中,凝着萧青鸾:“长公主安好。”
“本宫自然好得很,可惜潜入不速之客。”萧青鸾立在石阶上方,斜斜倚着朱漆立柱,姿态慵懒,“齐大人好大的本事,竟能避开守卫,夜闯公主府。”
廊庑下琉璃珠灯轻轻摇曳,暖光温柔倾洒在她发间眉眼,如沐月华。
她面上含笑,明灿凤眸却凝着薄怒:“你更喜欢大理寺,还是顺天府呢?”
第17章 同行
“公主息怒,齐辂并无恶意,只是有事想向公主请教。”齐辂规规矩矩行礼,姿态谦和。
燕七不确定是否要退下,望向萧青鸾,等她吩咐。
可萧青鸾并未看谁,她小臂抬起,广袖顺着匀润的小臂滑下些许,露出一抹雪腕,腕间赤金花丝镯精美耀目。
她眸光凝着指尖杜鹃红的丹蔻,幸而没被琴弦刮花。
眸中怒意淡去,她嗓音慵倦:“燕七,还愣着做什么?送他去顺天府!”
齐辂清肃的眸光悄然落在她腕间花丝镯上,听到她吩咐,眸中闪过一丝痛色。
软枕暖帐间,她便是戴着这枚花丝镯,藤缠树般攀着他,香软的身子连同花丝镯一道,温柔起落。
可惜,梦会醒。
“齐大人,得罪。”燕七拱手。
齐辂眸光微闪,稍稍敛起痛色,神情淡然:“有劳。”
钟灵山道,背她下山之前,齐辂还理直气壮说她冤枉他,才几日不见,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对上齐辂的眸子,萧青鸾眉心微动,回望他,眸光带着探究。
齐辂没再多言,深深看她一眼,转身便朝院门方向走去。
他的眼神,凝着许多从前没有的东西,萧青鸾越发疑惑。
究竟发生了何事?他既然再一次把谢冰若安置在细柳巷,便是没在意她在细柳巷小院前留下的遗恨,如今又是想演哪出?
想不通,便不想,萧青鸾不愿再为他费心神。
齐辂生得高俊轩朗,脚步不疾不徐,举手投足是浑然天成的书卷气,似书中走出的最难描摹的玉质君子。
可是,捂热他的心,何其难。
她曾付出能想到的一切,最终也只换来愧疚补偿,即便死在他怀中的一瞬,她没感受到他的爱,齐辂的真心,始终隔山隔海。
“往后有事求见本宫,务必递拜帖,走正门。”萧青鸾望着齐辂走出月门的背影,心口撑着一股硬气,“否则,休怪侍卫们刀剑无眼。”
闻言,齐辂脚步一滞,微微侧首,眸光扫过疏影摇曳的月门石壁,又止住,没有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