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告诉他,若下次他再夜闯公主府,就让侍卫们取他性命吗?这次只是让人送他去顺天府,嗬,还真是仁慈。
颀长俊逸的身影,绕过门洞,倏而不见。
萧青鸾身形忽而软下来,凤眸凝着月门上摇曳的花枝竹影,眼睫被夜风吹得微微湿润。
此后,你依约娶你心仪之人,本宫愿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却不要你们再出现在本宫面前。
齐辂乃朝廷命官,又是太傅最有出息的幼子,琼林苑陆信被打之事,顺天府尹也有耳闻。
所以,并未一板一眼对齐辂施刑责,他当着燕七的面,以大琞律法训诫齐辂,眼角余光关注着燕七的表情。
未见有异,很快便找个合理的台阶下,把二位请回去。
待二人走远,顺天府尹长吁一口气:“哎,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年轻人闹脾气,苦了我这把没根基的老骨头咯。”
京中为官数年,他可不傻,长公主府是什么地方?若非提前熟悉府宅布局,又知晓侍卫暗卫们的交班时辰,齐探花能摸到长公主寝屋去?
那些又是谁告诉他的呢?自然不会是府中下人,还得是长公主本人!
哎呀,原本以为探花郎会是新科进士中,走得最远的一个,入了翰林,将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没想到被长公主相中,老天都在帮状元郎季长禄啊。
紫宸宫中,萧励翻开一道密折,立时震怒。
“放肆!乱臣贼子竟敢欺瞒朕,顶替举子,混乱朝堂!”萧励气得,双眸泛红,握着折子的手止不住发颤,“查,朕定严惩不贷!”
折子是齐太傅昔日门生,从江南加急送来。
江南一落魄举子在公堂上触柱明志而死,宁阳知府却将此事按下,未加查证,便草草结案。
冒名者和被顶替者乃亲兄弟,一个嫡出,一个庶出,进京前都是山学中的学子,而齐太傅的这位门生,正是山长。
“陛下,此事恐怕不止是宁阳府的问题,京城也要查。”齐太傅眉心紧拧。
江南富庶,人才辈出,却从未听闻有人敢如此。
冒名顶替,夺人功名,是欺君之罪。
萧励略沉吟,手中密折丢在御案上,啪地一声重响,听得齐太傅心惊。
“朕有意指派可信之人,去江南巡察。此人地位不宜太高,恐打草惊蛇,却须得明察秋毫,刚正不阿。”萧励抬眸望向齐太傅,目光犀利如电,“太傅可有合适人选?”
齐太傅呈献密折前,已经想好。
闻言,他躬身屈膝,缓缓跪下。
他是老臣,又是帝师,萧励素来敬重他,甚少让他跪,可这回,萧励没出声阻拦。
“陛下请恕老臣无状,老臣以为,犬子齐辂性情耿介,自幼长于宁阳府,又是新科进士,堪当此任。”齐太傅伏拜。
“太傅大人倒是放心。”萧励未置可否,盯着齐太傅花白的发,神情莫辨。
齐太傅抬起头,跪姿笔直,眼眸对上萧励,面色坦然:“辂儿习过武,足以自保,又是去替陛下分忧,老臣没什么不放心的。”
闻言,萧励收回视线,重新落在密折上,慢条斯理道:“听说太傅府中小姐,心系皇弟睿王,不知可有此事?”
怕什么来什么,此事果然被圣上知晓。
齐太傅身姿压得极低,被岁月挤出沟壑的额头,压着冷硬地砖:“老臣惶恐,老臣也是近日才知,乃府中寄居的表姑娘,机缘巧合被睿王搭救,入了王爷法眼。”
说话间,一滴汗滴落地砖。
“老臣恐照顾不周,已将人另行安置。此女的姨娘,是老臣夫人胞妹,夫人念其自幼失恃,才多加照拂,可其父宁阳知府尚在,老臣夫妇未敢越俎代庖为其定亲。送回江南,或是留在京中,伏请圣上示下。”
“如此。”萧励微微颔首,眉眼舒展,语气也变得缓和,“既是睿王喜欢的,便留她在京中,由睿王安排便是。”
言罢,他起身,走出御案,亲自扶起齐太傅,眉眼暄和,似昔日蒙齐太傅教导之时。
“朕信得过太傅,也信齐辂能办好,京城有朕盯着大理寺去查,宁阳府还要齐辂去走一趟。”萧励嗓音和缓沉稳,“此事不宜声张,劳太傅回去传齐辂入宫。”
“老臣遵旨。”齐太傅如芒刺背之感渐渐消散。
年轻的帝王越来越难以捉摸,他没几年便要致仕,几个儿子,唯有齐辂得用,只盼他早些历练成长,支应门庭。
齐太傅前脚刚走,没等宫人禀报,萧青鸾已提裙小跑进来。
一只手中,还提着食盒。
跑到御案前,把食盒放下,掀开盒盖,笑盈盈往外摆碟箸:“我刚从皇嫂那里拿的,皇兄快尝尝!”
萧励无奈接过银箸,没有胃口,却不敢不尝。
咬下小半块梅花糕,才放下银箸,望着萧青鸾:“太医去过没?你皇嫂可还好?”
“好着呢!”萧青鸾自顾自坐在御案上,对萧励的微微蹙眉视而不见,咬着梅花糕道,“可是皇兄,我在京城都快闷死了!看在我每日来看皇嫂和侄儿的份上,你准我去江南玩玩行不行?”
“也不全为着游山玩水,主要是沿途找找陆修,万一找着了呢,不止定国公欢喜,你也高兴。”
前面那套说辞,萧励日日听着,耳朵都快起茧子。
后面这句,听着倒新鲜,他忍不住笑:“朕有什么可高兴的?”
“皇兄不是着急找个人管我么?”萧青鸾咽下梅花糕,手撑案边,跳至地砖上,站到萧励身侧,又是捏肩,又是捶背,“皇嫂说我与陆修有婚约,若把他找回来,我就嫁给他,听他管束,皇兄高不高兴?”
萧励听着,哭笑不得,皇妹口口声声说去寻陆修,实则笃定寻不到吧?
皇妹从未出京,行事又冲动,在外面祸害别人,或是被人利用,都不好。
“此事……”萧励本能要拒绝,一开口,又顿住,脑中闪过什么,立时改口,“也不是不能应承你,只要皇妹答应朕的条件,朕就准你去江南。”
“好!”萧青鸾喜不自禁,忍不住拍手道,“只要让我去江南,不管皇兄说什么,我都答应!”
萧励颔首:“你一人前去,朕不放心,正好有要事派一位监察御史去江南,朕要你与他同行,不得单独行动去胡闹。”
就这?
“好!”萧青鸾不假思索,应得极爽快,脑中想象着揭穿国师身世谎言的情形,笑得凤眸粲然,“我这就回去准备!”
第18章 不见
“娘,漪姐儿是您看着长大的,她是我的心头肉,背上不清不白的名声,她将来怎么办?”大少夫人跪在齐夫人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已哭红眼眶,“您若不站出来,儿媳只能自己去替漪姐儿讨个公道。”
“祖母。”齐润望着齐夫人,伸手拉母亲,没拉起来,只得红着眼跪在母亲身侧,“求您想想办法,救救姐姐,她已经一天不吃不喝了。”
门外,齐轲正想进来支银子,听到这些,心里很不是滋味。
顿了顿,攥起拳心跑出去。
翰林院外,披上新绿的柳树下,齐轲气愤填膺把事情说与齐辂听。
“齐家数你最聪明,四弟,你说此事该怎么办?”齐轲梗着脖颈,很想拉着谢冰若去长街人最多的地方,告诉大家,是她做下的丑事。
大哥身子不好,自小却替他挨了不少板子,齐轲不能坐视不理:“一定是谢冰若,她向我打听过别庄所在,故意出城摸过去,若非做下丑事,娘怎会让她风寒未愈就搬出府去?幸好四弟有识人之能,没听她定亲,否则……”
否则,齐家的媳妇儿,去勾搭睿王,传出的话岂不是更难听?
“三哥休要再提。”齐辂眉心轻拧,他不想再同谢冰若有任何牵连,不想让公主再误会第二次。
“容我想想。”
没等他给齐轲回话,齐轲已眼睛一亮,朝他斜后方喊:“爹,您怎么来了?”
“混账,你四弟正当值,你来添什么乱?”齐太傅看到齐轲,立时拉长脸训斥。
训罢,完全不给齐轲说话的机会,转而向齐辂道:“圣上召见,速去紫宸宫。”
紫宸宫中,萧励并未多说,径直把密折递给齐辂。
待齐辂看完,抬眸,神色肃然:“陛下,微臣在山学时,听说过曹迁、曹过二人,高中进士的是曹迁,其中必有隐情。”
“爱卿也认为曹过是含冤而死?”萧励望向齐辂,认真的眼神带着怒意。
齐辂摇头:“微臣不敢断言,可庶子曹过颇有勤勉之名,而他的弟兄曹迁名气更大,却是因为逃课。”
所以,此案十之八九是官商勾结,科考舞弊。
“朕命你为六品监察御史,以探亲之名回江南宁阳府,查明此案。”萧励语气冷峻,叮嘱,“到宁阳府之前,别走漏风声。”
“微臣领命。”齐辂恭敬行礼,“即日便去礼部调取曹氏兄弟卷宗。”
“爱卿且慢。”萧励唤住他,嗓音已然缓和下来,面露难色,“朕还有一事相托。”
齐辂眉眼清肃,凝着萧励,心下生出一丝奇妙的异样:“陛下请说。”
“此事本不该劳烦爱卿,可长公主性子执拗,为去江南游玩,苦缠朕许久,朕无奈应允,却担心公主闯祸。”萧励清了清嗓子,压下浅浅的心虚,“朕令她与监察御史同行,她已答应,烦请齐爱卿替朕照看长公主,回京时,务必把她一同带回。”
前面一件,有些难办,后面一件,更是难上加难,萧励自认做不到。
可他钦点的探花郎,心窍玲珑,比之状元季长禄更甚,想必自有办法。
即便如此,为表体恤下属,萧励还是冲已然惊呆的齐辂问了一句:“爱卿可有为难之处?”
齐辂心口怦怦跳动,微微敛眸行礼,遮掩眸中惊喜之色,缓缓应:“微臣定不负圣命。”
可真是擅长排忧解难的好臣子!萧励一颗心落到实处,喜形于色,因科举案生出的愤怒也消散不少。
回府后,萧青鸾赶忙命林嬷嬷带着茜桃、翠翘收拾箱笼,眉飞色舞,一脸欢喜。
“嬷嬷就留在京城照看,让茜桃、翠翘跟我去就成。”
“可是,公主第一次离京,人生地不熟,她们年纪小没经过事,不跟着,老奴不放心啊。”林嬷嬷急急出声。
“正是没经过事,才带她们出去见识一番,怎能总让嬷嬷受累?”萧青鸾把林嬷嬷按入圈椅坐下,哄道,“有暗卫保护,皇兄还特意命监察御史看管本宫,本宫定不会胡来,嬷嬷安心便是。”
终于把人哄好,萧青鸾走出寝屋,迎面碰上翠翘。
“公主,流言之事,奴婢打听清楚了,散布谣言之人已扣在门房处,公主可要见见?”翠翘说的,是齐漪被人污蔑清白之事。
萧青鸾只愣然一瞬,便想起来,上前两步,自花篮中捏起一根嫩草,逗着廊下金丝笼中的百灵鸟:“什么人造的谣?同齐家有仇吗?”
“有仇倒是没听说,只不过,那婆子住在一位女医隔壁,两人平日交好,入夜女医被请去齐府后宅,回来时手里多了百两纹银。”
夜里,齐府内宅,还收了不菲的银子?
萧青鸾动作一滞,葱指捏住的嫩草不经意被小百灵啄了去。
见状,翠翘继续道:“婆子悄悄看到,就向女医打听,女医想着平素关系好,一时没忍住,把齐府小姐失了清白之事说漏嘴。她叮嘱婆子不外传,婆子要分她的银子,女医不肯给,婆子心里有气,就把这事儿传扬出去,想给女医招祸。”
真有人失了清白?
翠翘方才还说是谣言,可见此人不是齐漪,齐家待字闺中的小姐,除了齐漪,便只有谢冰若。
而谢冰若,已被安置在细柳巷。
萧青鸾心口莫名一紧,莫非是齐辂对谢冰若情难自禁?她凤眸微颤,脑中蓦然浮现从前欢好情景,又猛地摇头,抛掉纷乱思绪。
面对真正喜欢之人,他会难以自持吗?
她手扶朱漆立柱,缓缓倚着美人靠坐下,身上艳丽的胭脂红罗裙铺散又垂落美人靠边,轻柔随风。
“是齐府哪位小姐?”萧青鸾淡淡问。
翠翘察觉到主子心情骤然低落,很不明白,可她还是如实回应:“搬至细柳巷的那位谢姑娘。”
真的是谢冰若。
齐辂究竟有多念着她?连成亲也等不及吗?
失了体统,所以齐夫人着恼,把人搬出来,齐辂给安置在细柳巷?
思量间,又听翠翘道:“谢姑娘出身低微,眼界倒是不低,公主可知她委身之人是谁?”
还能是谁?谢冰若只同齐辂有婚约,满心满眼也只有齐辂。
“谁?”萧青鸾状若无意,轻描淡写问。
“睿王。”翠翘想起侍卫禀的话,掩唇轻笑,“还是那位谢姑娘自己去城外别庄,故意同睿王邂逅。”
“什么?”萧青鸾猛然抬眸,不可思议地凝望翠翘。
竟然是睿王,不是齐辂?
所以,从前齐辂对不起她,如今他的未婚妻爬上了睿王兄床榻?
嗬,这才是弘仁大师口中说的,前世之因,后世之果吧。
唇角刚翘起些许,萧青鸾神色忽而呆滞,那她曾抢夺别人的夫君,今生也会有人来抢她的?
眸光扫过宫檐上灿金的琉璃瓦,萧青鸾笑得眉眼弯弯,若有人能从她手中抢夺什么,她倒是很期待。
“把婆子和女医一并送去顺天府,记得让张大人贴告示替齐漪正名。”
走出宫门,齐辂并未回翰林院,也未去礼部,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然站在长公主府外。
她可知道,他便是新任监察御史?若知晓,她还愿不愿意与他同行?
齐辂很想亲口问她,哪怕听到她不愿,能同她说两句话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