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字桌的伙计刚刚送走了一位客人,抬起眼来,欲瞧下一位的问题。
忽然,他动作一顿,几根手指飞快地掐过一遭,向桌下做了个“暂停接客”的手势。
另外七个伙计见他如此,齐齐一抖,皆手忙脚乱地结完了手里的最后一单生意,伸长颈子,号丧似地高声唱道:
“闭门——送——客——”
满堂客人争先恐后地向楼外涌,八个伙计跳下高桌,垂首立在堂中,自成两列。
偌大的千岁楼清净了好一阵,八个伙计屏息凝神,一动不敢动,冷汗直从面具边缘往下淌。
正这当,紧合的大门自行敞开,清风灌了进来,八枚烛火随之急摇。
一个白衣青纱的人影出现在门外。
“恭迎楼主归来——”
徐令听着这整齐的恭迎声,负手迈过门槛。
“天”字桌伙计从袖口掏出一支含苞待放的白芍,一边向徐令小跑,一边对着花球施了点小法术。
柔嫩的花瓣在他手中缓缓而张。
他收住脚步,压低腰板,将盛放的白芍献给了徐令。
徐令接过花枝,微扬起下颌,将花蕊凑近鼻尖,一圈一圈地轻晃。
他似是极满意这花香,陶醉地合上了眼,素白的下颌线拉成流利好看的一条。
“人”字桌伙计上前一步,笑得谄媚:“小的瞧楼主今日红光满面,想是得了什么顶好的滋润。小的恭喜楼主,贺喜楼主……”
徐令将白芍拿开一点,垂眼盯了下花蕊,而后放下手,将花枝在指间转过几遭,最终收到身后——
他转花、收花,皆用了转剑、收剑的手法,美得出挑又杀气凛凛。
“本座的私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来窥探了?”
他说得轻飘飘的,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可八个伙计皆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扯了老虎尾巴的“人”字桌伙计慌忙叩首:“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面具叩地的“哐当”之声传遍整幢楼宇。
“罢了。”
徐令叹出两个字,随手将花枝一抛。
八名伙计立刻像抢食的鱼一样,手忙脚乱地去接那朵白芍。
徐令没去看他们的慌张样子,他慢悠悠地踱到古旧的楼梯前,上了几级木阶,一掀后摆,坐了下去。
坐得大开大合,并不端庄。
八名伙计又一窝蜂地涌到了楼梯下,仰着一张张狐狸脸,眼巴巴地望着徐令,等候他的发落。
徐令:“本座此前让你们调查的,广陵宗宗主俞闻筝的死因,可有结果了?”
“往”字桌伙计上前一步,垂首道:“楼主英明。小的遍查千岁楼所载,又结合了一些玄术外力,发现俞闻筝的阳寿远远要长于此,他的确不是寿终正寝的。”
徐令矜贵地颔了颔首,转眼向着“今”字桌伙计:“可查到什么疑点?”
“今”字桌伙计哆哆嗦嗦的,简直想藏到地缝里去:“俞闻筝的尸身并未见光,他还没凉透就被那位少主用锦缎裹了起来,一路护送到灵堂,又昼夜亲守着,小的……小的拿不到有关尸身的任何消息。”
徐令动了动唇:“嘴上恭敬些。”
“今”字桌伙计应了声“是”,抬手扇了自己几个嘴巴。
徐令不再看他:“尸身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俞宗主驾鹤西归之时,本座就在场。只是……”
他歪了歪头:“本座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八个伙计战战兢兢地望着他,根本不敢说话。
“也罢。”徐令站起身,拂了拂衣袖,“你们几个继续留心收集散落在外的消息,切不可遗漏。广陵宗那边,本座亲自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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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音宫内,玉清一袭素衣薄裙站在卧房外间,尚未梳整的披发被拢到一边,这样的她看上去很有些温雅,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她微垂着眼,在读手中那几张崭新的传信。
渐盛的晨光将信纸和她的指尖映得透明。
读罢,玉清将传信置于书案上,用镇纸压好,而后走回内间,指尖轻轻一弹——
一件霜白银线的外袍飘然而落,正好披在她的肩头。
玉清一边整理衣带,一边出神想着些琐事。
正这当,门外传来清亮亮的一声呼喊。
“师尊——”
徐令熟练地掀袍迈步、跨过门槛,直奔玉清而来,人比晨光还要耀眼。
“见过师尊。”
他带着好看的笑,向玉清欠身拱手,一双桃花眼略作恭敬地垂了一垂,便迅速抬起,自下而上观瞧玉清。
颇有些受宠弟子的娇纵。
玉清看着他就觉得腰疼。
她没说话,只懒倦地掀了下眼皮,徐令就巴巴地凑了上去:“师尊,令儿帮您。”
他抢过玉清手里的衣带,几根纤长的手指动了动,便打出一个漂亮工整的结。
他后撤一步,半跪下去,继续为师尊系下一条衣带。
有徐令悉心伺候着,玉清便腾出手来,指尖触在徐令的发顶上,一路抚弄着下滑,撩起他的一小撮披发,将发尾拎在手中捻——
似是出于无聊,信手在玩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
徐令系好所有的衣带后,便完全跪了下去,坐在自己的靴跟上,低头整平玉清的衣摆,不经意地露出细窄优美的腰线。
玉清松开手,徐令的发贴着她的指腹一根一根滑下:“令儿,南陲出了些事,需要为师亲自走一趟。”
徐令两手抓着玉清的衣摆,抬起眼:“令儿和您一起去。”
“不。”玉清弯下腰,托住徐令的手肘,将小弟子从地上拉了起来,“广陵宗的丧事未尽,为师无暇抽身,你便留在此地,替为师出席,送老宗主一程。”
徐令垂下眼,眸色微动,破天荒地没有粘上玉清:“是,师尊,令儿明白。”
他正巧要去广陵宗查一些事情。
徐令应了这一句,再抬起眼时,又是满目天真烂漫之色,他绕到玉清身后,一手拢起她的发,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推到矮塌边,按坐下去,空出一只手向前一挥,一面透亮的铜镜便悬浮在两人眼前。
徐令打了个响指,变出一把木梳,一下一下梳着玉清的长发:“南陲出了什么大事,竟还要劳烦师尊亲自出面?”
他说得含嗔带怪。
“确是桩人命关天的大事。”玉清神情端肃,“为师今早接到南陲的急信,说是近日有十数弟子接连暴毙,尸容枯槁,死状可怖。如今死因尚未查明,惹得南陲附近人心惶惶。”
徐令持木梳的手稍稍一顿:“怪也。”
玉清:“的确是怪。但这种诡事为师也算处理过几桩,有些经验。”
她轻轻叹了口气:“此前有吟风在,为师原想着可以撂下一些担子。如今有人趁着吟风家事缠身,想钻空子做歹事,为师自然不能遂了他们的心愿。”
徐令挽起玉清的发,缓缓为之佩上华簪,扁了扁嘴:“师尊倒是看重那姓柳的小子……”
玉清对着镜子,抬手抚上徐令的脸颊,宽慰道:“为师让他多做一点,还不是为了空出更多时间陪为师的令儿。”
徐令抓住她的手,用脸颊轻轻蹭着她的掌心,笑成了一朵娇花:“师尊对令儿最好了。”
他说着,俯下身,揽住玉清的腰:“师尊速去速归,万万不要让令儿独守空房太久……”
他合上眼,唇角贴在玉清额角轻吻:“令儿会想您的。”
“好”,玉清合上眼,轻轻点头,“为师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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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过衣装,二人一道走出清音宫,徐令欠身示礼,恭送玉清远去,而后自行踏上云端,直奔广陵宗本宗。
他将云头停在山门之外,上前同看门弟子说明来意:“在下奉玉清仙尊之命,来赴贵宗主之丧。斯人已逝,万望节哀。”
看门弟子肃穆回礼:“徐师叔,这边请。”
有他在前作引,徐令踩着一路黄白纸钱,远远地就看到了黑布白幡的灵堂。
灵堂内,一人身着重孝,孤零零地跪在棺椁之前,背影瘦削如薄纸,似乎一口气就能将他吹倒。
“七日了,少主始终不眠不休地守在这里,滴水未进……”
徐令听着弟子的叹气声:“别担心,我去劝劝他。”
说着,他抬起一只手,止住了弟子的通传,自行走到灵堂门槛前,安静地将堂内扫视一周。
堂内干净空旷,唯有一张摆着牌位的供桌,一口沉香木老棺,一死一生父子两人而已。
没什么可疑之处。
徐令收回目光,垂眼看着棺前人:“柳贤弟节哀。”
棺前人闻声一震,木然回首。
一双眼乌青红肿,满是血丝。
徐令看着他的形容,忍不住地吸了口冷气。
“仙尊可是到了?”柳吟风哑声问。
徐令迈过门槛:“仙尊急事缠身,特派我前来,聊致哀思。”
他说着,状似无意地晃到棺椁之前,垂眸看向棺内——
如千岁楼的情报所言,俞闻筝的遗骨被上好的锦缎从头裹到脚,瞧不见真容。
徐令一眼扫过,奇怪地“诶”了一声。
第77章 真相隐俞死有疑 小别胜新婚
“贤弟你来。”
徐令紧瞧着棺中人, 背在身后的手向柳吟风招了招。
“义父他如何了?”
柳吟风见状有些急,匆忙起身时还踉跄了一步,多亏徐令眼疾手快地搀了他一把, 才没让他一头栽进棺椁里去。
“多谢徐兄。”
柳吟风一手被徐令扶住,另一手搭在棺椁边缘, 刚刚站稳靴跟,就俯下身向棺椁里瞧——
他一瞧, 就瞧见了徐令要他来看的奇怪之处。
俞闻筝身上的锦缎,是他亲手包裹上去的,锦缎轻薄, 盖在老宗主面容上的部分, 可以很好地勾勒出他的面部轮廓。
而如今, 这部分凹陷了下去, 似是锦缎下血肉不存, 唯余白骨。
柳吟风扶在棺椁边缘的手开始止不住地发抖,指尖磕在沉香木上,“嗒嗒嗒嗒”的, 听得人心里发毛。
隔着粗麻衣袖, 徐令能摸到柳吟风的一把瘦骨:“贤弟在此跪守七日,都没有来看一看棺中光景吗?”
“没,没有……”
柳吟风苍白摇头。
他这七日忠孝至极, 始终是长跪不起。
徐令见他如此,无意为难, 只伸出一只手,想去揭那张锦缎。
指尖触到锦缎的前一瞬,他转过脸,将柳吟风从头看到脚:“你这身子骨, 可能承受?”
他扮了上百年的假风流,打量中总带着些遮不住的轻佻。
柳吟风将手从他臂弯里抽出,后退半步:“能……”
他说得其实不怎么坚定。
徐令没工夫和他磨叽,他垂下眼,指尖一挑——
锦缎花花绿绿地飞挂到棺椁尾端,棺中人的面貌袒露于世。
柳吟风一眼瞧去,脚下一晃,两手死死扣住棺椁边缘,硬是强撑着没晕过去。
徐令眼皮一跳,稍俯下身仔细去看:那棺中的尸首肤色蜡黄,人皮紧紧贴着白骨,连眼窝都陷了下去,就像是被谁拿去风干了一样。
尸容枯槁,死状可怖……
徐令掀锦缎的手指缓缓收紧——
他想起不久前,玉清对南陲怪事的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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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白日之间,玉清独立云端,沉着脸赶着路。
南陲其实是对仙界最南边那片大山的统称,那里灵气稀薄,连树都长得比别的地方的粗犷许多,只有几个不入流的边缘宗派零零散散地分布于此,成日修着些古老又奇怪的法术。
那是被三十三门完全遗忘的地方。
玉清驾着云,从清晨一直飞至黄昏,才终于在茂密的树冠之间,找到了一座简陋残破的山门。
山门之下,放着一卷长长的草席,草席上,一个挨一个的,全是些皮包骨的蜡□□首,约摸有二三十之数。
玉清看着这壮观的见面礼,稍稍挑起一边眉毛。
她其实不太在意有没有人来迎接、是活人还是死人来迎接,既然地上的诸位仙友不能开口与她谈笑风生,她便自觉地穿过山门,一边走一边留意仙友们的死状。
如今早收到的急信所言,地上所陈者无论生前年轻年长,死后皆是尸容枯槁,就像是被强行抽干了所有的灵力和生命力一般。
玉清随意瞥了几眼,心里就有了些定论——
不过是些摄取他人修为、供己身修炼的邪术,垂花宗早五百年就将这种把戏玩烂了,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只需要把行凶作恶之人揪出来,等回去昭明宫,再抽出时间好好整治一下南陲便是。
这般想着,她抬起眼,默念了几声安息。
昏黄的夕阳穿过林梢,照亮蜿蜒入深林的小路。
躺满干尸的草席尽头,忽然坐起了两个。
玉清:?
她脚下一顿。
坐起的人影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僵硬地转过头:“来者何人?”
玉清端立未动:“琢光宗,玉清。”
小的那个尖叫一声,攀住了身边人的臂膀:“师兄,是仙尊!仙尊真的收到我们的求救信了!”
大的那个又转过头,望了玉清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