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怀衍却是冤枉得很,着急辩解道:“此事我毫不知情,我也从未想过要挑个人带去成都府,我这二十年来,挂怀的就一个你,旁人哪里入得眼,此去蜀地,我只想济世为民,心中绝无秽念。”
阿鱼的神色不悲不喜,连怀衍不知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便诚恳道:“五表妹,我幼时读书,仰望我祖父,再至少时,读书便只为济世,如今得以入世,便只做此念,断不能将为官与酒色相混为一谈。虽不该妄议家中长辈,可他们行事我确有不喜,这也叫我厌恶声色,遇你之前,尚恨风月事污秽,若不是你,我挑个人去又拿来做什么?”
阿鱼观他诚恳,信了几分,只是又道:“可是昨日二舅母同我所说,言之凿凿,我怎知你今日不是哄我开心,我并非要你一心一意只我一人,只是你若真看重我,便该与我做个商量,你若要纳妾,我也不会不许。二舅母昨日还说你带去成都府那人,三年之后回来便由我处置,这我是做不来的,那人若是无错,我便不该去伤她。”
“这应当是我娘自己的想法,回去我便拒绝她。”
阿鱼不置可否:“杜家是不让学《女诫》《女则》这些的,你要叫我一味盲从你我做不来,三年之后你回来,身边多个什么人我也不怪你,但是多的这些人里,你若是不同我商量过,我就是违背义父义母,也要将这门婚事退掉,若退不成,我就是进家庙去守一辈子,我也不受这委屈。”
“我不会的,不会的。”连怀衍看她眼底沁了水珠,痛惜得不行,又恨未成亲不能揽她入怀安慰,便半跪在她身前,将手置于她膝上,抬头看着她许诺,“我绝不会叫你委屈的,家中能做我主的只有我自己,我只想你念你一个,我不要的谁都不能强求我。”
“五表妹,不要气了好不好?”他轻轻碰了碰她的膝。
阿鱼低头看他,看他如此可怜,便轻轻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湿气,对他点点头,又看到他手腕上被长命缕勒出的痕迹,指着问他:“疼不疼?”
“不疼。”
“骗人。”她嗔了一眼,伸手去给他解开,却是打了死结,再解不下来,带了些愧意问:“解不开了怎么办?”
“解不开就解不开,等到了汴河边上,割断扔河里去。”这是端午的习俗,将五彩长命缕扔到河里,让河水冲走疫疾。
阿鱼点点头,又叫他起来,“这样叫别人见了像什么样子。”
连怀衍却是有了新的体会,不肯起来,只紧紧盯着她看,阿鱼脾气都发过了,也不再羞怯,大大方方叫他看,“表哥趁今日好好看吧,下回再看就是三年后了。”
连怀衍见她发了回脾气便不再同他生疏了,惊喜道:“我不信姑母这般狠心,往后我日日往杜家去,要是不让我去内院我就在外院长跪不起。”
“还要日日去吏部点卯呢,若是官家上朝起意叫新科进士列班,你五更就得去了,哪能天天来。”
“等吏部散衙了再来也行,在路上就叫垂文去樊楼叫上一桌好菜送到杜家来,姑母不让我进去我就在外院吃,晚上也不回去,住在外院客房,反正有我的屋子。”
“我回去就叫太太把那屋子收拾了,不许再……”
雁影在外面坐着听到里面二人孩童如一般地斗嘴,不由掩嘴偷笑,坐在另一边的垂文也跟着笑起来,“雁影姐姐,五姑娘往日可从不曾这样呢?”
雁影拍他一掌,“从前也只知道连四郎君端方,不曾晓得也有这许多花言巧语,你且好好看路,瞎听什么。”
连家的马车一路来到城外汴河边上,阿鱼从车里往外看去就见有许多人在此游玩,不远处还围了蹴鞠场跟跑马场,外面垂文说了一声“到了”,她便要起身出去,连怀衍忙上前一步下去扶她,等下车后就见河畔空绿,河中水色若铅华,草木葳蕤,绛英纷然,还有几许纸鸢从两岸罗衣间引出。
“娘,嫦娥来了。”一声稚嫩的声音传来,阿鱼循声看去,是简夷的女儿简钥喊出的,她正抱着几支荷花依偎在王初和身边。
阿鱼朝她们母女走过去,“初和姐姐,钥儿也来啦。”说着就蹲下身子碰碰简钥的脸蛋,“钥儿从哪里见到了嫦娥?”
简钥见她好看,被她碰脸也不排斥,只是有些羞怯,将脸埋进母亲裙子,又捏起一角来偷看她。
王初和笑着解释道:“去年中秋你送她那盏灯,她醒来后问是谁送的,我玩笑说是嫦娥,她就记上了。”
阿鱼看着简钥乖巧也十分喜欢,夸赞起来,“钥儿记性可真好。”
王初和便叫简钥叫人,“这是你陶姨,钥儿快叫人。”
简钥从母亲裙子里露出脸来,甜甜喊道:“见过陶姨,见过连四叔。”阿鱼这才回头去看,原来连怀衍也跟了过来,笑道:“我看这里都是女眷,表哥你过来做什么?”
第82章
连怀衍也蹲下身来逗简钥,一边回道:“五表妹方才过来也不说是做什么,我担心就跟过来了。”阿鱼想嗔他一眼,却见王初和戏谑地看着自己,便正色道:“表哥快去找简郎君他们吧。”
连怀衍却不急着走,拱手向王初和道:“有劳嫂子了。”
王初和轻轻拉着阿鱼,“不劳烦,你去吧!”他这才走开,王初和正要带着阿鱼去棚子里坐下,就听一声招呼:“不曾想在此见着了陶妹妹,上次见还是在严家呢!”
阿鱼回头看去,却是王芠,不曾想她竟是嫁给了安秉舟,阿鱼看她身边,并无扬波身影,不知她如今是何等情形,看到她走近便行礼道:“见过芠姐姐。”
王芠笑盈盈地牵住她,“不料我们竟有这般缘分,我听夫君说你们幼时还是邻居呢。”
阿鱼对她并无多少好感,也是因王相那番计谋迫使她姐姐不得不入宫的缘故,或许也是忌惮她的野心,一个被家族培养来做皇后的,虽最年轻的新科进士也是风光无两,但是她心中总会有落差吧,思及此,也只浅淡一笑,“是有缘。”
王初和虽也姓王,却跟王相家搭不上关系,她出自琅琊王氏嫡支,虽琅琊王氏如今已是没落,但族中自五代以来也是出了四个宰相的,加之她娘家也是言情书网,父亲官至工部侍郎,说起来也能唬人。她同王芠今日也是初见,看阿鱼的态度便知她谈性不佳,遂请她二人都去棚子中坐下。
这棚子是汴河边上本就有的,是周遭酒家搭的,给游人行个方便,也顺势揽客,今日王初和到了之后就命人铺了几张草席,好供女儿在上面玩耍。
阿鱼到了棚子中就去拉简钥来说话,简钥也喜欢她,没说几句话就靠在她身上了,“陶姨,今年中秋你还去樊楼赏月吗?”
“去啊,钥儿去不去?”阿鱼搂着她问道。
“要问娘。”说着她就转向王初和,“娘,今年中秋我们去樊楼赏月吗?”
王初和摇摇头,笑着对阿鱼解释道:“我们要跟她父亲去鄂州,今年不能去樊楼赏月了。”
简钥大失所望,靠在阿鱼身上叹了口气,“好可惜。”
阿鱼看她这样子颇觉好笑,低头哄道:“钥儿看不到樊楼的月亮,但是可以看到鄂州的月亮。”
简钥却不高兴,“鄂州也没什么好看的,我祖母说东京才最好看。”
“你祖母的话自然没错,不过钥儿你想一下,你最喜欢吃的是哪道菜?”“嗯……蟹黄兜子,还有煎小鸡。”
“你看,你喜欢的菜就有两道,为什么不能东京是最好,鄂州也是最好呢?”
简钥被问住了,回头看母亲,见她只微笑着,不肯给自己解答,便回头问:“可是东京有樊楼、有汴河,还有金明池、大相国寺,鄂州有什么呢?”
阿鱼也不敷衍她,认真答道:“我也没有去过鄂州,但是有一个人去过,你知道陶姨名字中的陶是怎么来的吗?”
简钥摇头。
“在东晋时有一个诗人,叫陶潜,我名字中这个‘陶’就是他的姓,他曾经从武昌回去就写了千古流传的名篇《归去来兮辞》,他还有个号叫五柳先生,巧的是他的曾祖父也独爱柳,那个时候鄂州还叫武昌,他就带着百姓们在武昌城广植柳树,现在鄂州都有一句佳话叫‘武昌官柳’,我觉得我跟五柳先生缘分不浅,钥儿去了鄂州之后帮我看看那里的柳树好不好?每年我都给你留一盏灯,不止中秋的,还有元宵的,等你回来了我一并送去。”
简钥听她一说对鄂州也产生了一丝兴趣,便点点头,阿鱼见了又跟她说起鄂州的名胜来,“鄂州也有许多地方跟东京是完全不一样的,鄂州有一个南楼,建在山顶之上,我从诗里读到的,说南楼‘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在那里赏月,比樊楼看得要清楚多了,若是无月,在那儿也手可摘星辰。”
简钥听完就抚掌笑起来,“那我要去摘星辰,收好了回来送给陶姨。”
“好呀,可是星辰也不好摘,你看着它在眼前,伸手去抓又跑远了,很多人摘了一辈子都没摘到,陶姨不要你摘的星辰,等你回来就给陶姨说说你在鄂州看到的月亮怎么样,好不好?”
简钥用力点头,搂住她胳膊道:“要是摘到了星辰,我就送给陶姨。”
阿鱼惊喜地抱住她,又在她脸上蹭蹭,“钥儿真好!”
王初和见了都无比惊奇,“钥儿少有跟人刚认识就这么亲的,陶妹妹哄起小孩儿来还真有一套。”
“我家四弟、五弟最是顽皮,总要想些法子来哄他们,我看钥儿那么乖,根本就不用哄。”阿鱼将简钥搂到胸前来,叫她自己说话,“钥儿自己说,你乖不乖?”
简钥猛地点头,看向她母亲,“乖呀!”
一边坐着的王芠却只是微笑着看他们,并不参与进来,阿鱼想到她毕竟是安秉舟的妻子,虽不至于热情对待,但是也不能冷落了她,便招呼道:“芠姐姐身边这丫头手中的几支荷叶,可是拿来给钥儿的?”
王芠点点头,从丫头手中将荷叶拿来,“方才看到钥儿手中只有几支荷花,就去掐了几朵荷叶来。”
王初和忙叫简钥向她道谢,“快谢谢婶婶。”简钥乖乖对她一笑,接过几朵荷叶,“谢谢婶婶,婶婶费心了。”王芠便摸摸她的头,却不再多说什么。
阿鱼看她拿了荷叶就要蹲在地上布置,好奇地跟着看过去,就见她将荷叶放下,又去搬着一只藤草筐子过来放在她母亲面前,“娘,插花。”
王初和却不帮她,叫她自己来,她便坐在一边席子上拿着荷花荷叶对着那藤草篮子布置起来,也没有什么章法,全凭她自己的想法来,布置好后又提起篮子给几人看,三人都纷纷夸赞,她又得意地想去找她父亲,王初和便哄道:“你爹爹在跟叔叔们说话呢,等他们说完话了再过来看钥儿做的花篮。”
阿鱼也朝不远处看去,就见他们三人围坐着一方书案在探讨些什么,却不见扬波,顾氏兄弟也不在,想到王芠在此,便只问了顾氏兄弟二人何在。
“顾大郎要回家成婚,得了恩典不用去吏部点卯,回巴蜀去了,顾二郎今科未中,早回书院去了。”
阿鱼点点头,又问起他们去鄂州何时出行,“若是家小皆去,可是要早些出发的。”
“也是想到了的,五月下便走,也只带了钥儿过去,公婆都在东京,不过钥儿还小,就打算早些过去,总不能匆忙赶路。”
王芠也在一边接道:“正是这个理,难怪今日我说去河上赏龙舟夫君不肯去,原是想几个同窗聚上一场,往后再相聚不是三年后就是六年后了,若是得好,保不齐晚年还能同在东京养老。”
王初和失笑,“还是弟妹想得远些,我光想着去鄂州之后若是水土不服了怎么办。”
王芠也用帕子掩住嘴角笑意,对着阿鱼道:“还是陶妹妹好,也不用担心这些。”阿鱼当她是玩笑调侃,便作了羞赧情态低头不语。
王芠却打量着她不知想了些什么,半响才道:“当年严府一见,就觉杜家几个妹妹都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如今一看,倒是个个都配了神仙郎的。”她这话自然不算错,杜家女婿,也当得她的形容。
阿鱼抬眉见她浅笑盈盈,话语中也涉及了自己,便只羞怯一笑,反过去夸她,“安郎君才是人间神仙郎,幼时便有神童之名,又是今科最年轻的进士,若说鲜花团团处,姐姐不在其中我们谁敢进去?”
王芠也是羞赧一笑,又跟王初和谈起赴任之后该备些什么东西,阿鱼听她话中意思应是要跟安秉舟一同赴任的,便不由想到了扬波,依她跟安秉舟平日的相处来看,跟他总是要有一个结果的,不知她会被如何安排。
又过了半个时辰连怀衍三人才走了过来,阿鱼看了一眼安秉舟,见他意气风发,又兼有少年风流,更是担心起了扬波来,她若一心扑在了安秉舟身上,如今不知是何等煎熬着,又见一边王芠早早就迎了上去,为他理了衣襟拢了发髻,两人看着也是恩意如岳,却见眼前来人挡住了自己,“五表妹看什么?”
阿鱼抬头见是连怀衍,露出笑来。
连怀衍见她不说也不再问,在她身边坐下,“要近午时了,这里日头甚毒,要不要进酒楼去?”
阿鱼摇头,“不必,今日郊野风光才好,我日日都在家里,再进酒楼去拘着做什么。”
“坐着也是无趣,你不如去那边垂钓。”安秉舟也走了过来,看着阿鱼调侃道:“你小时候就是爱垂钓才得了这么个小名,这里酒家都备了杆子的,去那边树荫之下也是凉爽。”
还不等阿鱼回答王芠就打量了二人一眼,“还不知夫君跟陶妹妹感情这般好,先前我还当只是幼时邻居呢!”
阿鱼先前就觉她的话里听着不舒服,又恐是自己对她本有偏见产生了错觉,这下见她眼神打量得露骨,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真有偏见,淡淡回道:“我市井之中长大,邻里之间都当亲戚来的,原先也是把安郎君当作亲哥哥般看待。”
安秉舟也笑道:“正是,阿鱼小时候还曾救过我。”王芠闻言就摇摇他的衣袖叫他详说,安秉舟再顾不得跟阿鱼说话,叫她拉到了一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