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阿鱼打断他,向他所在书架走近了几步,“我知道不是为了找书。”
连怀衍看她走近,心中越来越紧张,听得她柔亮的声音,心中喜悦与焦愁糅杂在了一起,看到她身影越来越近,同他只隔了两书架,便沉声道:“是我叫父亲母亲来杜家求娶的。”
“嗯。”
得到回应他心中的紧张舒解了几分,“我……”
他顿了顿,暗自清了清嗓音,“我早先见同窗们纷纷议论了婚事,心中全无此念,唱榜那日却想到姑父为你择挑那几个,皆配不上你玲珑,我思来想去,这遍东京里,也就我堪堪配你。”
才说完书架后便传来她一声轻笑,他更放松了几分,灼灼看着那身影,“我从前难解风月,总以为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倾心断肠,那夜在琼林苑中,叫秉舟一点,方知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我之情,往昔幽晦不明,又受礼法所缚,盼你永似明月皎皎不堕凡尘,便一字不敢提,今朝你若堕红尘,谈风月,可能允了我?”
阿鱼乍然听得这一番话,惊诧之中又有一丝欣喜,却也难怪,当日御街之上,苑晴昼暄之时,娇浓燕语之下,红绿纷纷过眼去,只有繁花争相拱于他身,这样的少年郎,如何不勾起小儿女心事,她便含羞应了声好,又将手轻轻托在书架上,“我也有话想跟表哥说。”
连怀衍又惊又喜,半边身子都靠在了书架上,怕自己听到她表白心意会失了态,“表哥,我昨日听到二舅母来意之时,对这桩……婚事是抗拒的。”
“嗯?”连怀衍立刻挑起了眉,又听她话中带了几分安慰之意道:“表哥听我说完,第一次去连家之时,光是认八个舅母就已是头疼了,后来又来了十多个表姐妹,还有六七个表兄,我回来之后跟姐姐们玩笑说这样的大家族也不知何人能管掌下,这个自然不算我的忧虑,家族昌盛才是好事。”
“只是后来,楼姨奶奶丧仪,我跟四姐姐在连家竟见到还有穿红带绿玩耍的,下人们本该各司其职,我却见到诸多混乱。表哥,我幼时在市井长大,后来又到了杜家,少有去到别的富贵之家做客,我以为言情书网都是杜家这样的,规矩森严却有人情,所以想到往后嫁入连家,我心里就生了畏惧。”
“我常在外求学,并不知道家中会是这样,往后……”连怀衍不知家中还有这般难堪,又不可辩白。
阿鱼透过书架看他身形摇晃,忙道:“我知道的。昨夜三姐姐给我写了信,她说我之归往,只看你,就是温柔佳处,叫我掂量,一个连怀衍值不值得我去卷进一摊混乱,我本想说不值的,可是今日又碰到了陆先生。她问我心中明月朗照,是要照向何人,我才想到,我心之昭昭,所图的唯一个清净罢了,可即便是广寒凌霄也是不得清净的,若是表哥,那混乱麻烦也并非不可忍受。”
连怀衍怎会不明白她的话,眉梢眼角皆染上喜色,想走出去又怕吓到她,却忍不住许诺,“五表妹,我不会叫你去面对那些麻烦事的,我知道你不是愿意受制于内宅的人,往后我外任了,便带你同去,我们登山临水,去看看瀛洲烟波浩渺,去庐山看白练腾空……”
“姑娘,老爷带人进园子了。”雁影轻轻推门走了进来,阿鱼看了那石青色身影一眼,正好碰到他灼热的眼神,面上一热,只匆匆说了句“我先走了”便离开了。
连怀衍看着她身影远去却十分不舍,等她出了书阁才脱力靠在书架上,又不由笑出声来。
垂文进来见他还大笑不止,啧啧道:“郎君快收收吧,姑爷来了。”
“行了,我知道了。”连怀衍站直了身子,潇洒走出书阁去。
杜贺生带人来时就见他拿着本书站在藏书阁外的廊上看,见到来人拱手道:“见过姑父,还有诸位同年。”
杜贺生方才不见他就好奇,问道:“你怎会先来了此处?”
“哦。”他将书递上,“在宴上想到了我先前不解的一篇文章,想到昔年在鹿鸣院藏书阁有见过,今日才想来找,不料姑父竟是带了诸位同年过来了。”
安秉舟观他神色自得,恐是来此见了人才是,今日本不该来,是他母亲想看看阿鱼如何他才来了。宴上就见他对杜贺生十分殷勤,方才连怀炘又假借有几幅画没看明白拖延着时间,恐怕他如今已是同阿鱼见过了面的。
杜贺生不疑有他,因连怀衍平日品行好,这番行事也是妥当,便带着诸人也进了藏书阁中去,杜徽跟杜丘心领神会,杜徽拉住了裴颢,说要带他去临怀堂看看,杜丘拉上谭仲白,说带他去探雅堂看看,两人也心中明白,顺着他们的意跟了过去。
只是杜徽看着身后跟着的另三人十分为难,“安兄,两位表哥,这是……”他们三人,可不该一道过去。
连怀衍对他笑笑,“我许久不曾去临怀堂了,正好同行。”
安秉舟是想看看阿鱼跟连怀衍究竟怎么回事,也笑道:“我先前就听过杜家鹿鸣院,听闻杜家三个进士都是在临怀堂读的书,心中景仰。”
连怀炘纯粹就是想看表妹了,不过是这里人多他跟着来了,见杜徽一脸为难,便道:“算了,我找二表弟去。”说完就追着杜丘而去。
裴颢还搞不懂状况,他同严家实则已经是约定好了的,今日来也是想看看德妃的胞妹美貌几何罢了,见到二人跟来也就笑笑不语,杜徽想想也作罢,任由二人跟着。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诗经—衡门》,我的理解是有情饮水饱
第79章 (捉虫)
阿鱼正坐在临怀堂中执了一卷书看,就见雁影轻笑道:“姑娘,三爷领着人来了。”
“哎,五妹妹怎么在此?”杜徽近了临怀堂开口就是这一句,几人也不戳穿他,就听他介绍道:“裴兄、安兄,这是我家五妹妹。”
“哦,久仰久仰。”安秉舟先上前一步对阿鱼拱拱手,连怀衍却掰着他的肩将他拉到后面来,“原是五表妹在此,我等唐突了。”
裴颢乍然得见如此佳人,一时喜不自胜,正要打招呼就被连怀衍挡住了视线,“哎,连兄,我还不曾见过……”
“五表妹在此,我们也不好多留,便告退了。”
杜徽倒是紧张了起来,先前交代可并非如此,起码让几人说上几句话才是,便上前去介绍道:“五妹妹,这是安郎君,那位叫表哥挡了身影的是裴郎君。”
阿鱼自然看到了连怀衍的动作,掩了嘴角笑意,轻声道:“见过裴郎君、安郎君,还有表哥。”
“今日犹有春寒,此间穿堂风紧,五表妹早些回去才好。”连怀衍仍清俊着一张脸,却又不停去遮挡裴颢的目光,裴颢也有些恼怒,不知他为何意,“连兄这是何意?”
杜徽也看得为难,上前劝道:“表哥,你挡着裴兄了。”
连怀衍见阿鱼已经戴上了帷帽,才侧身道:“是我眼拙,未注意到裴兄在我身后。”裴颢从他身后出来,却见佳人已经戴上了帷帽,心中遗憾,也不失风度地对连怀衍拱手,“无碍,连兄不必挂怀。”
帷帽之下的阿鱼却是微红了脸,站起身来对杜徽道:“三哥哥,我在此多有不便,就先回去了。”
杜徽一怔,这么快就相看好了,还是说……他将目光移向了连怀衍,见他面容平静,一时难猜,只好让开路来送她出去。
裴颢见她路过之时裙裾翻飞,心中又生遐想,眼神紧紧追着她的背影而去,“裴兄请看。”有人揽着他的肩转了身,正是连怀衍,“此间便是临怀堂了。”
裴颢也没什么心思去看,倒是安秉舟十分感兴趣,杜徽心中虽有疑惑,但在提到临怀堂时也兴致勃勃,带着三人进去四处观览起来。
阿鱼带着帷帽路过藏书阁时还听见里面有欢笑声,便匆匆提了步子离开,免得生了是非,方出了鹿鸣院又见紫烟在外候着,“五姑娘,太太请您到宴上去。”阿鱼应声,走到园子里就摘了帷帽,刚至曲水流觞处就被连二太太拉住了手说话,她看向连氏,见她微微点头便顺着去了,“有些时日未见到二舅母了,表哥高中,还未曾向您道喜呢!”
连二太太看她笑得乖巧,也满意道:“哪里用得着你来道喜,见到你舅母就高兴了。”
阿鱼便乖乖坐在她身侧,听她絮叨道:“好孩子,舅母回回见着你都喜爱得很,合该是咱们有一场缘分。”
“自然是有缘分的,这孩子毕竟是二嫂的外甥。”这是连氏说话了,阿鱼朝她看去,就见她对自己招了招手,便跟连二太太告罪,“二舅母,太太叫我呢,我先去了。”
“哎,去吧!”连二太太看着连氏的态度也犯愁,这陶丫头若是看不上可怎么好?
连氏见阿鱼过来,牵着她走到了一边,轻声问道:“方才鹿鸣院见到了?”“嗯。”
连氏看她羞怯,便知她有看中的,笑问:“你看着,是哪个好?”片刻便听耳边蚊声道:“是怀衍表哥。”
“好,好。”连氏闻声连说了两声好,心中也高兴,叫她跟雁影先回去归云轩中,自己转身回去坐下,宴上之人便懂这是何意了,就听她对连二太太笑道:“二嫂,我敬你一杯。”
连二太太喜不自胜,喜悦模样让宴上其余人见了还当是她抢了个聚宝盆,众人皆想那孩子不过容貌好、看着乖巧些,竟叫她如此欢喜,哪里知道她心中只想到儿子再不复那癫狂状了,见她举起杯来,跟连氏互敬,“是该喝一杯。”
付氏在一边看着却有些遗憾,虽阿鱼不是顶好的,可是竟叫别人抢先了,也郁郁喝了杯酒,裴母倒是看不出什么悲喜之态,平和地坐在一边,倒是严家几位太太互相对视一眼松了口气,她们今日来可不是为了凑热闹。
这日傍晚阿鱼在归云轩中走动消食时,就见杜杙带着绣云走了进来,阿鱼戏谑看了她一眼,“四姐姐怎么有空过来,不该忙着写几阙词吗?”
杜杙红着脸推搡她,“你净会生些坏心思,我怎么就要写词了?”
“二哥哥告诉的,谭郎君说:‘四姑娘的字,仿若砚池新浴灿灿而光,词中隽永,或婀娜窈窕,或春风拂面……’”
“不许说,不许说。”杜杙面色赤红将她推进屋中去,只留院中几个丫鬟们偷笑。
阿鱼被她按着坐在榻上,还忍不住要调戏她,“四姐姐怎么如此羞涩,二哥哥说……”
“我总要收拾他一顿的,叫他胡呲。”杜杙挨着她坐下,看起来又羞又恼。
阿鱼倚在榻上不住大笑,叫杜杙扑着用帕子来堵她嘴,“你光会笑我,怎么不看看你自己,我可知道的,太太说了,三姐姐要你自己定,你怎么就看中了怀衍表哥?”
阿鱼却不似她羞恼,肃容道:“子曰:‘发乎情,止乎礼。’此为思无邪。”
杜杙见她此状啧啧称奇,坐起身来道:“怪哉,原是我脸皮不够厚,叫你一说就羞了。”
阿鱼掩了眉眼间春情,正色看她:“四姐姐此言差矣,今日二哥哥说怀炘表哥也跟着去了,叫你一声给喝退了,这可不是脸皮薄。”
杜杙想到这里也失笑道:“我不过是跟他说了句在园子中走路要当心,他就吓得走掉了,应是怕我姨娘去寻他的仇。”阿鱼听了也跟着笑起来,两人又在屋中说笑了一会儿才见杜杙担心道:“我今日来可不是跟你说笑的,连家内宅什么情形你不知道?若是我,怀衍表哥是状元郎我也不肯去,上次我们去,楼姨奶奶的……”
“四姐姐,我知道。”阿鱼打断她,看她忧心的样子,便安抚道:“三姐姐说往后表哥外任,我跟着去就是,不要管连家那些糟心事。”她这话半真半假,也是因为不好说出跟连怀衍见面一事。
“当真?若是这样也好,那我往后也跟着去。”杜杙畅想起来,
“四姐姐可是想到了婚后诸事?”“你又来笑我,还不是你先说的。”
“我说了可没让四姐姐跟着想……”
春尽时,东京城中总算是渐渐歇了热闹,新科进士皆要等授官,约定了媒妁的也不急于一时,大多是要等初授官之后再过定,如今进士初授官皆无需参加吏部的铨试,按惯例,新及第进士状元以下第一等为授从八品监丞,第二等授官为正九品大理评事,并通判诸州①。
以连家的运作,若要连怀衍留在京畿周近也未必不可,不过连学林却并无此意,严涞跟王相本想卖个好给他,叫他给拒了,此事却是进了官家的耳,本就因灵雨对连家颇有好感,经过此事倒是更高看了他家一眼。
时年四月中,朝廷对新进士初授官,连怀衍授官正九品大理评事,通判成都府,他的同窗安秉舟、简夷、顾隽三人分别通判宣州、鄂州、饶州,而连家另外两个女婿,陈允之则通判湖州,谭仲白通判钦州。
谭仲白与杜杙的婚期定在了五月中,到了六月初新科进士皆要前往赴任,谭母是仁厚之人,不忍他夫妻二人新婚皆别,叫杜杙也一并同去,杜家却不同意,若是女儿一去千里,当初又何必非要在东京城中择婿?
到了五月初,连家竟没有多少喜气,连氏因几次探问陈允之对杜沅的态度而不得,又不可直言,竟郁结于心,病倒在床。
这日杜杙在为连氏奉药之时见她精神已大好了,便将她扶至窗前来吹吹风,“五丫头去哪里了?”连氏问。
杜杙伺候她喝了药才道:“跟二弟三弟他们去二姐夫那里了,祖父命五妹妹去唤姐夫到松鹤堂去。”
连氏听着就是一声长叹,“你这个二姐夫,竟是个锯嘴葫芦,问他什么都说好,你二姐姐八月就要生产了,他六月就要赴湖州上任,竟也不急着回去陪陪你二姐姐,还在东京徘徊,先前我还不肯信他对你二姐姐有意见,如今才知道他心中意见怕是大着呢!”
杜杙不知如何安慰她,连氏的病,一部分也是因为她跟谭仲白的婚事而起,只能耐心听她诉说。
连氏看她神情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也知道她委屈,既想跟着夫婿去任上,又舍不得娘家人,便拍拍她手道:“今日若是能问出个名堂来,我心事也就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