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但是我既在京城,就不怕他不出现。”
“罗向全不可能再起复的,我以为你不会再想得更深。”
燕远笑了一下:“我身上担着的,可是两个人的命。我不怕死,但谁都不能动悠儿。”
司空珩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没有在向这个满脸炫耀的人说什么,摆了摆手便往静宁伯府的方向走去。
燕远看着他渐渐走远,深吸了一口气,从树荫里走出来,站在了炽烈的阳光之下。
他既领了圣旨,便迟早是驸马,有些事该趁现在就赶紧处理好了。
*
此后几日,在刑部、大理寺和金鳞卫的连番审问和调查之下,当年定国公府伙同胡狄人拦截北地军报,刺杀镇北军传信兵的大案渐趋明朗,而整个朝野上下,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皆是为此震惊。
百姓中甚至不乏偏激者,在大乾与胡狄议和还不到两个月的这个档口,便开始鼓吹起边疆之战。
而随着六月底七月初,锦州水患暂时缓解,随着筑堤赈灾奏报一起传回来的工部某些官员贪污大案的证据,更是让满朝哗然。
那已经下狱的罗向全的嫡孙,无疑是在罗家已经走入绝境的档口,大义灭亲,来了一个火上浇油。
锦州从五年前开始筑造堤坝起,便连年有朝廷拨付的银两不翼而飞,罗清泊顶着巨大的压力,带着从京城派给他的一队不足十人的禁军精锐,竟然生生从锦州当地盘根错节的势力之中以最快的速度撕出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随着一封一封的奏报从锦州发到京城,更随着乾嘉帝大怒,接连派出两位京中大员前往锦州深入调查,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计划,在此后的十余天内渐渐浮出水面。
联络胡狄人,在过去的五六年之中,通过挪用朝廷派给锦州筑堤的银两,罗向全以及议和派的诸多官员、他们的门生,生生地在京城的东郊修建起一个名为仓库实为陷阱的“五行谷”!
锦州此次灾情,实乃人祸!若非那五行谷耗资巨大,通通来源于锦州,又何至于堤坝断裂,波及整个锦州,甚至部分南淮道的百姓?
乾嘉帝大怒,罗向全罪状罄竹难书,当即便被判了处斩,而他的家人、牵连的大小官员百余人,在几日内根据罪责轻重,大部分都被流放三千里外的蛮荒之地。
昔日风光无两的罗贵妃,终因谋害先皇后被废去贵妃之位,打入了冷宫。
两日后,林悠听到了她在冷宫之中自尽的消息。
“公主今日还去吗?外头天阴着,像是要下雨了。”青溪瞧着外面天色,面露担忧。
公主昨日听说罗美人自尽的消息,便一个人在窗前坐了几乎一晚上,临休息时吩咐他们说今日要出宫去皇陵。
公主往常也曾去看过先皇后娘娘,圣上并不拦着,只是皇陵修在山上,如今天色阴郁,想那山路并不好走,青溪倒有些犹豫了。
林悠却是梳妆必便围上了薄斗篷准备出门。
“下不下雨倒没什么要紧,只是那些旧事该了结了,免得母后担忧。”
林悠说着,将一把伞交到青溪手中,自己则走了出去。
去养心殿请旨,再到崇元门外坐马车,林悠天一亮便准备,至临近正午才到了皇陵。
说是皇陵,但因占地巨大,几十年里又在正陵附近修建了宫殿,所以实际上与一个行宫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除去重大的日子帝王会来这里祭拜,大多时候,这里都是冷清安静的。
负责修建的匠人、兵士,被发配来这里的宫人、罪臣家眷,他们按部就班地麻木地活着,只有在例行的休沐那日,才会显出些活泛气息来。
林悠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若非祭拜,像她这样的小辈也不允许前来。而她便是来此,也只能祭拜自己的母后,林家先辈的陵寝,却也是靠近不得。
因为闻皇后实在令太多人惋惜,是以皇陵里的老宫人,几乎都认得乐阳公主。
他们感念这位小公主的心意,却也每每为闻皇后叹息。
自重生以来,林悠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有太多的话想说,她跪在母妃的牌位前,低声地说着这一路行来发生的诸多事情,直到天空坠下雨滴,才在青溪的劝说下与母后告别。
夏日的雨来得及,不过片刻便已是倾盆而至,哗啦啦豆大的雨滴将这一带给宫人居住的厢房屋顶打得哗啦啦地响。
林悠打着伞,可裙角还是免不了沾了水。
只是她却像没感觉到一般,步履坚定地跟着皇陵的宫人走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前。
“公主殿下,就是这里了。”那宫人推开并未上锁的门,侧身退了下去。
林悠与青溪走进去,隔着雨幕,看见那开着门的屋子前头,一片遮雨的房檐底下,站了一个瘦削的身着素衣的妇人。
大雨淋起了泛白的雾,但林悠却异常清楚对面站着的人是谁。
她上前了两步,在雨声中清晰地开口:“纪美人,别来无恙。”
第71章 骤雨 就算是一桩陈年旧事,我也不会让……
屋外, 大雨仍旧下着,潮湿的气息从窗户和门的缝隙渗透进来,让这原本就算不得多明亮的一间屋子, 似乎更加阴沉些许。
林悠坐在一条长凳上,对面坐着的,是曾经的欣嫔, 后来的纪美人,纪欣。
她与在宫里时的样子并不大相同, 似乎比那时候更瘦了, 脸色也不好, 一双眼睛没有什么神采, 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布衣, 发髻也不过是以一支没什么装饰的木簪松松地挽着。
能被打发来皇陵的宫妃,十个有十个都是犯了什么事情触怒了圣上的, 她们便是有个美人的身份,可在这里也实则与下人无异。
纪欣垂着视线, 良久,才在窗外的雨声里开口:“公主殿下身份尊贵, 没想到竟也会来这里。”
林悠淡然地看着她:“纪美人明知故问, 还是从前的习惯。”
纪欣赫然抬起头来,她看着林悠的目光有一瞬的震惊, 很快便又掩饰下去,仍旧是方才的麻木和冷漠。
在皇陵里, 她并不太清楚外面都发生了什么,天大的消息到了这个地方,也不过是引起一阵小小的波动。
她听说定国公府倒台了,可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是罗秋荷抢走了她的儿子, 定国公府倒了她倒还要庆祝庆祝才对呢。
林悠见她不说话,便兀自接着道:“三皇弟已经送到沐芳宫抚养了,圣上亲自请了从前跟在皇祖母身边的老嬷嬷看顾,待他五岁开蒙,便令他搬回景俪宫,日后也在奉贤殿,跟着先生学习。”
提到林诺,纪欣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光彩。
可林悠并不是来安慰她的,她紧接着便道:“我已将三皇弟的消息尽数告知了纪美人,纪美人是否也该拿些诚意出来呢?”
纪欣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化,她戒备地看着林悠:“你想知道什么事?”
林悠对人一向柔和,可在面对纪欣时,她终究亮出了自己最为锋利的一面。
不需要什么铺垫,更不需要什么宛转的措辞,她看着纪欣,以居高位者冰冷的声音道:“纪美人,罗秋荷在冷宫自尽了,你还要瞒着那些慢香萝的来历吗?”
纪欣的手放在腿上,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服。
她突然觉得面前这小公主有些可怕,她分明还是从前的模样,可却像是能够洞察人全部的秘密一般,纪欣感觉自己无所遁形、无处逃避。
她本能地撇开视线:“公主说什么,我不懂。”
“纪欣,你偏要逼我亲口说出来了,我若不是有线索,为何会想起你,甚至到这来呢?”
纪欣看着林悠的目光,有些干裂的唇开始微微颤抖。
与慢香萝有关的事,又是从林悠口中问出来,她又特地说罗秋荷已经在冷宫自尽,不是那一件,又能是哪一件呢?
“纪欣!”林悠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些,比之平常更加坚硬且不容置疑:“乾嘉五年被运进宫中的慢香萝,是不是经你的手才被送到定宁宫?”
纪欣浑身一阵,宛若被一道惊雷劈中:“你,你在说什么……”
“我母后虽然病重,未能挺过那个冬天,可当年定宁宫的老人可都还在呢!母后与人为善,可和罗贵妃终究不过客气客气罢了,罗秋荷自己找不到机会,就把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你那时与我母后一道上京,境遇却是天差地别,你且自己说说,难道不是你答应了罗秋荷,这才利用我母后的信任偷偷将慢香萝带进定宁宫吗!”
纪欣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她扶着桌子坐好,张了张嘴,却是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林悠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沉静下来:“纪欣,就算是一桩陈年旧事,我也不会让你瞒天过海。慢香萝是谁给你的,你心里清楚。”
纪欣忽然像是她被贬为美人那天一般,开始疯了一样大笑,笑了好几声,她才眼中带着泪停了下来。
“你来不只想问我这个吧?”
林悠看向青溪,朝她点了一下头。
那侍女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个碗了搁在纪欣面前,又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白瓷瓶,往那碗中倒了一颗灰黑的药丸。
纪欣的目光落在那药丸上,虽然林悠还没说,但她似乎已经猜到了。
林悠看着她,缓缓道:“这是我特地为你讨来的,宫人们说我母后病重时受了不少苦,可我到底想着不该如你们一般恶心,便找了这种没什么痛苦的、效果最快的药。比宫里的毒酒还快,一定能给你个痛快。”
纪欣盯着那药丸,看着看着就一边流泪一边笑出来。
她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十几岁时同闻皇后一道上京时的场景。
那位皇后娘娘,那时才成婚不久,夫君荣登大宝,她便随着北上的队伍搬到京城,入主定宁宫。
她温柔、知礼,举手投足之间都好像有一股书卷气,任何人瞧见了,怕都要移不开视线去,她和旁人站在一起,便是什么都不做,也能将所有人都吸引过去。
纪欣已经忘记了那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了,只记得上京的马车里,她们还是无话不谈,可后来,她的记忆里便只剩下无边的嫉妒与猜疑。
她伸出手去,抚在那粗瓷碗的边沿,终于缓缓开口。
“慢香萝要从北边运来,你也知道,必得是胡狄的商队才行。后宫嫔妃无诏不得出宫,我们是买不到那东西的,需得叫人送进来。”
林悠目光冰冷:“是谁?”
“我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叫什么,但他肯定不是罗家的人,他与胡狄人的商队很是熟稔,在宫中也有不少宫人联络,替他办事的人,都叫他一巾公子,有人说,是因为他办事时总要一斤现银。”
“一斤?”林悠微微皱眉。
“很奇怪吧。”纪欣笑了一下,“我也觉得奇怪,整个大乾会用一斤来形容现银的地方统共都没有几个,既是要五百两直说就是了,何必拐个大圈子。”
只是她并不知道,林悠所惊诧的,根本不是那“一斤现银”。
“一巾公子”,她前世听过这个名字。
前世燕远离京六年,与胡狄打了停停了打,北疆战乱不断,整个北方都多了许多流民,路上传信不便,商人走商也麻烦多多,那时京中便有个叫“一巾公子”的人声名鹊起,他也不知哪来的本事,总之旁人运不来的东西,他就有手段运来。
林悠前世除了燕远,并不怎么关心朝堂上的事,她只是对这个茶余饭后甚至被后宫中人聊起的名字有印象,更多的却是并不知晓了。
“也许这一巾公子和胡狄人有联系呢,谁知道,总之他手中有慢香萝,比那内务府的小太监可要靠谱多了。”
纪欣想起自己此前功亏一篑的计划,冷笑了一声。
林悠已经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了,一巾公子,果然这京城里出去罗府,还有人暗中与胡狄人有所往来。
她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纪欣:“放心,不会痛苦。”
纪欣抬起头,看见那小公主又同来时一般,跟着侍女走出了屋子,回到大雨之中,终于伸手将碗里的那颗灰黑的药碗拿了起来。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那破烂得吱呀乱想的窗子,大雨霎时间带着湿气从外面扑了进来。
雨声接连不断,这破厢房外面原本就不怎样的风景在一片白雾里越发模糊。
纪欣看了一会,将那灰黑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
没什么特别的味道,甚至一点都不像预想中的那样苦。
纪欣终于看着那雨幕笑了出来,而后闭上眼睛,倒了下去。
*
雨还在下,肆意地泼洒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林悠回到京城时,已是午后,可雨没停,天也黑沉的像是要到晚上一般。
青溪坐在马车里,瞧着公主一脸疲倦,心里不免有些心疼起来。
她将薄毯拿出来盖在公主的腿上,恐颠簸得厉害扰了公主休息,还特意探出头去小声叮嘱小山将马车赶得慢一点。
林悠其实并没有睡着,但她着实很累了。
并不是因为走了多远的路程,倒更像是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事情在一点一点被剖析清楚,而她花费了太多的心力,便不想再去推理猜测,只想哪怕好好休息片刻。
雨滴敲打在马车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毫无章法的声音有什么特殊的功效,她靠在马车壁上,竟真的慢慢放空了自己。
只是才好像获得片刻的喘息,原本缓慢前行的马车忽然就停了下来。
青溪闪了一下,下意识扶住公主,朝着外面问:“小山,怎么了?”
马车外传来小山有些犹疑的声音:“殿下,路上有个人,似乎专门拦着我们。”
青溪不免有些生气:“是什么人?不认得宫里的马车吗?”
“那人不走。”小山也有些着急,不管路上的人是大乾的官员还是普通百姓,他们定宁宫的马车都是断不能贸然过去的,公主一直教导不得仗势欺人,可这会还下着大雨,总不能就这么停在街上吧?
林悠整了整衣裳:“我瞧瞧吧。”
她起身,推开马车门往外看去。
外面大雨已连成一道道的线,他们马车的正前方,是一个瘦高男子,打着把伞看着这边。
林悠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揉揉眼睛,定神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