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黑屏,按什么键也不好使了。
贾子京大着舌头,脸很红,显然是喝高了的状态。
“刚有人给你打了个……嗝,电话。”
谢斯白在拔电话卡:“谁?”
贾子京说:“我哪知道,刚准备给你接……就他妈碰水里去了,你这手机好像会飞啊兄弟,哪买的?”
谢斯白准备下楼拿酒店的手机,通知助理帮他重新买一部。
那电话他没放在心上,估计也不是他想听到的声音。
谢斯白拎了把贾子京后衣领:“滚回家睡觉,别在这儿撒酒疯。”
贾子京嘴一张,嚎道:“都他妈跟你说了三小时了,我老婆跟我吵架了,她不让我回,老子现在无家可归!”
谢斯白烦道:“那就去前台开一间房。”
贾子京也不愿意:“我不去,我老婆消气了会给我打电话的,有家的男人谁他妈在酒店睡啊!”
谢斯白更他妈烦。
贾子京醉倒了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中心思想主题就一个,我老婆我老婆我老婆。
谢斯白在他又开始前,将人扔进了套房的一间卧室。
但他最近这几天,没有手机在枕头边晚上睡不着。
谁也没支使,拿了张卡,下楼去最近的店里,买了一部回来。
他将电话卡插进去,点进微信看了眼,回了几条无关紧要的公事消息,最上面那个头像,却毫无动静。
他关掉静音,才睡去。
第二日很早就被几条消息提示音给吵醒。
来自七中的校长,感谢一番他的捐赠,知谢斯白在津南,执意请他今天一定前往七中百年校庆。
当一辈子人民教师的,都醒得比较早。
这才六点不到。
谢斯白是和贾子京一块去七中的。
天气出奇的好,远远看到那棵几乎和七中一样大岁数的榕树。
修远楼红砖上的爬山虎又长过了一个夏天,开始凋零了。
他忽然想回去。
不想再这么等下去。
进了校园,迎面走来一群人,穿着七中的文化衫。
魏清济是打头的,一干人等,均是曾经二班的同窗。
有人来寒暄,谢斯白兴致缺缺,应付了几句。
郭裕几分试探地瞧瞧四周,似是在他身边寻找什么人。
在谢斯白的眼神中,终于还是没忍住:“秦黛没跟你一起来校庆啊?”
谢斯白一顿,低眉看他。
魏清济听到那两个字,同样看过来。
“我还以为……”郭裕被身边的薛琳琳疯狂暗示,才感觉到氛围几分怪异,呵呵笑了两声,“我昨天在机场碰到她来着,还以为你们会一起来。”
“昨晚?”谢斯白皱了下眉,“几点?”
“大概九点半吧。”
闻言,谢斯白明显神情一怔。
他拿出手机,身边几人都随着人流往里去了。
在查询未接通话记录的时间,眼前递来支烟。
谢斯白抬一下眼,没接。
“这是学校。”
“忘了。”魏清济讪笑一声,收回来,问:“你们分手了?”
谢斯白没什么表情,也没答他这句。
魏清济却笑了笑,语气里带着过来人似的安慰和仿佛同病相怜的慨叹:“她是不是太冷淡了,你也受不了吧。”
谢斯白是冷淡的调子:“关你什么事。”
他很快走了,却并未看见,身后出现的秦黛。
魏清济正对着那个方向,显然几分惊讶,却扔保持温软谦和的态度,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亲昵:“黛黛,你来了。”
秦黛未看他一眼,目光只是盯着逐渐远去的那个身影。
谢斯白今天穿了白色衬衫,黑色长裤,或许是那五年的参军经历,他走路姿势干净利落,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这一点,秦黛从在机场那重逢一面,便已知道。
此刻,那道背影却仿佛与她的梦境重合了。
魏清济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她也不知道了。
只在他不知道多少次,再亲昵不过的语气喊黛黛时,冷着一双眸子,淡睨了一眼:“我说过,别再这么喊我。”
魏清济苦笑一声:“谢斯白告诉你了吧?”
他想起刚才秦黛盯着那道背影时,眼里的神情。
“你对他,还真是不一样。”他语气莫辨地说了一句。
秦黛前行的脚步微微停顿,对他前一句并不明所指,但无论什么,秦黛此刻都不想关心。
她很快离开。
偌大的校园,她哪里那么容易找到人。
顺着人流,进入了大礼堂。
大厅里,一面很大的面板,荣誉校友介绍,某届学生捐赠的钱款物品。
她看见了她爸的名字。
往下几行,目光定住。
2011级校友谢斯白,捐赠一架斯坦威钢琴。
她站在那面板前,看了许久。
直到一道交谈的声音传入耳中。
“张老师,你们班离野,噢对,谢斯白,我可真得谢谢他。也让我见识了斯坦威了。”
秦黛回眸,她看了会儿,认出来,那是学校里的一位音乐老师,也给他们授过课,姓康。
康老师感叹道:“您不知道,离野以前可是经常会跑到咱修远楼琴房练琴的,我听说他那时候家里条件一般,是他养母。高一刚进来,就来找过我,问我能不能来琴房练琴,他还是自学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学的,那时候他家里应该是没有琴的。”
秦黛莫名站住脚,静静地听着。
张老师说:“我还真不知道他会。这么多年,你还记得?”
“那当然,这么些年,我没见过几个那么认真努力,又有毅力的孩子。你说一般家里没条件买琴的,有几个自己打工赚钱也要学钢琴的?”康老师缓缓一笑,“说起来,还有个印象深刻的,也是你们班的。”
“忘记叫魏什么了,可高傲一个孩子,人家就可看不上咱学校以前那钢琴了,嫌弃得很,从来不弹,当着我的面说那琴破,便宜货,演出都要叫自己父母把家里的琴送来。”
像一声雷,砸在秦黛耳畔。
她从礼堂出来,目的明确地往修远楼走去。
那楼实在老旧破损得厉害。
外观上像个上世纪的古董,斑驳不堪。
校园的人行道变窄,她忽地一顿。
前方的一条路,挤了很多学生,穿着整齐的校服,手里拿着一面五星红旗。
秦黛看过去的瞬间,谢斯白站在路边,正弯了腰,去捡地面上掉落的国旗。
他拍了拍上面被乱遭的人群不小心踩踏上的污渍,清理干净了,才交给一旁的学生。
似乎还叮嘱了几句,国旗不能随便往地上扔。
秦黛才要过去,忽地,有人比她更快靠近。
是薛琳琳。
她脚步有些急,从一直透明袋子里取了盒东西拆开。
她动作很小心,秦黛看见她碰了下谢斯白的手,低头去贴创可贴。
秦黛像是被定住,往前的脚步僵硬无比。
在谢斯白抬眼时,她竟然心往后缩,躲到了一旁的柱子后。
……
“对不起啊。”薛琳琳歉意地说,“是我的错,我帮你贴吧。”
谢斯白视线收回来,那一眼他竟觉得似乎看见了秦黛。
“没事。”
他不动声色地躲了下薛琳琳的动作,接过那枚创可贴,自己动手,随意贴在掌心一道血痕上。
薛琳琳依然道歉。
实在不算什么,方才他路过,被薛琳琳手里拿着的准备帮学弟学妹们剪裁宣传硬纸的小刀划了一下而已。
谢斯白并未在意,社交礼仪性质地寒暄两声,便走了。
他被贾子京拉着,去大礼堂掼了校庆仪式,吃完饭又受校长的约,请去写寄语。
谢斯白婉拒,他左手写得好的字就五个,还是算了吧。
但那办公室老师众多,几位教过他的,都来找他,谈起当年,尤其教导主任,对他当年逃课打架的行为至今仍坚决谴责。
谢斯白再怎么样都不好拂老师们的面子。
于是各种聊天合照等皆结束了,他独自一人前去修远楼时,已经四五点钟。
这楼恐怕是今天最冷清的一幢。
推开吱呀作响的门,谢斯白错身进去。
他上了二楼,站在楼梯口,看了眼东侧尽头的那间教室。
没有灯,修远楼白天的长廊,也是昏暗的。
仿佛只有尽头那扇窗的光亮。
谢斯白看了会儿,才又抬脚。
他往上走,在三楼停下脚,往走廊东侧拐过去。
仍是昏暗的,似乎和二层那段路一模一样。
安静得只剩他缓慢的脚步声。
手机收到助理发来的未接来电记录。
谢斯白只扫过一眼,顿住脚步。
他拨出那个电话。
铃声却在走廊尽头处响起来。
琴房门口,阴影里,蹲着一个人影。
离窗近了,透进来的光,似乎全聚拢在那个小小的身形上。
后于视觉传来的,是空气一股浅淡的酒气。
不算重,但也不轻。
谢斯白挂了电话,步步临近,在琴房门口停下。
酒味于是直接冲撞进他鼻尖。
蹲坐在琴房门口地面上的那个人,在此时,终于抬了下头。
谢斯白眉蹙着,声音很淡:“喝了多少?”
秦黛伸手,捏住了一点男人的长裤。
像是,怕他等会儿走了。
要先拉住点什么。
她没答,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时候,是不是你在楼上弹琴?”
她声音是低哑的,仿佛酗酒留下的创伤。
“《梁祝》是你弹的吗?”秦黛只问。
谢斯白道:“是我。”
他弯腰,握住了秦黛捏着他裤子的手,要拉开。
秦黛不放手,被他一扯,一颗一颗地掉下眼泪来。
她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眼泪却不停。
像津南三月里的雨,无声无息,淅淅沥沥地不停歇。
谢斯白动作停了,他在她面前,同样蹲下来。
“你还生气吗?”秦黛望着他问,“是不是还生我的气?”
谢斯白抬手给她擦了下眼泪,可是怎么都擦不完似的。
秦黛握住了他的手,低头,瞧见那枚创可贴。
她撕下来,动作却很小心。
一个字也没说,撕下来后,又重新给他贴好。
“干什么?”谢斯白问。
秦黛没有看他,像要强调什么般:“这是我给你贴的。”
谢斯白语气仍没有多少起伏:“秦黛,你喝了多少?”
秦黛的耳朵是红的,鼻尖是红的,眼尾更甚。
弥散的酒气,裹挟在她周身。
到底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谢斯白想起三月里在津南见到她的模样。
几次三番,身上都有酒气。
那时她的一切主动,都是在大脑被酒精控制时。
谢斯白克制不住地想,是不是换成别人,她那时也会勾住那人的领带。
那晚也是。
今天也是。
她又是喝了酒。
谢斯白忽然去握她的手腕,用了些力,手背的青筋微微凸起来。
可在发现她因此微微皱眉时,又骤然松懈。
秦黛却因为他的放手是要走。
她忽然急切伸出手来,指尖触到他的衬衫衣领,紧紧揪住。
她倾身过来,吻住谢斯白。
触碰不够,她启唇,探出一点点舌尖,像一只可怜的无人收养的小猫。
她侵入谢斯白的齿关,小心又急切,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要他去尝她。
“我没有喝酒,谢斯白……我没有的。”
她只是买了瓶白葡萄酒,往衣服上手腕上都喷了很多很多。
她用腮红扫了耳垂、鼻尖。
她只是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酒鬼。
看上去可怜一点。
眼尾淌出一滴泪,从她脸颊滚下来,又落到了谢斯白下巴,逶迤而下,跌入了两人紧紧贴合的衣襟。
“我没有喝醉。”秦黛无法克制,“我是清醒的。”
情绪是被拦截在一侧的洪水,她不是什么神仙,是活生生的人,所以拦截的闸门迟早会被冲垮,倾泻而下。
而曾经越是克制自持,在溃败之时,越是汹涌。
他明明说过,只要她亲一下,他就被哄好了。
可是今天,好像不管用了。
谢斯白不抱她。
秦黛揽着谢斯白的脖子,整个人都拥进他怀里。
谢斯白缓慢地,抬手,抚在她薄薄的后背上。
感觉到怀里颤抖的人,下一秒,用力地将人按进怀中。
“我考虑过了。”他郑重地、虔诚地说,“你以为我这样的长大的人,又有多相信婚姻?可是秦黛,我想和你在一起,只要这个人是你,只要现在、未来,想到是和你,有没有婚姻这层关系,并不重要。还有孩子,这是你的权利和自由。我永远服从于你。秦黛,你听着,这个想法,我永远不会改变。多少年都不会——”
谢斯白说:“你是我所有选择里的最优先级。”
他抵着她额头:“可是,你如果不相信我,我要拿你怎么办?”
秦黛哽咽的声音从喉咙里冒出来,起先是轻微的,浅浅的,之后一点点变得不可控起来。
她的眼泪果真像极了津南的春雨,如何也无法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