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这样计划的,本以为不会出什么意外,但她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两日,裴暮予都没有再叫自己放血给他喝。
她心中的计划一直没能实施,却只能暗自着急,也没有渠道可以打听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日夜里,她睡前刻意多喝了些冷水,被子也没仔细盖好,翌日晨起,果不其然病了。
她托春桃将医士寻来,医士给她诊脉开了药,又叮嘱她这几日的注意事宜后,花懿欢忽然道,“可是我还要给你们少主他放血,吃这些药,不会有影响吗?”
医士一顿,道:“少主他身子近来好些了,不需要每日都喝,往后七日一次即可,你这几日,且好好养着病。”
原来如此,花懿欢这样想着,放下心来。
-
七日之期如约而至,这日,花懿欢换了一袭广袖长裙,并非是为了美,她只是想届时行动能有些遮挡。
可在即将迈出房门的那一步,她忽然福至心灵,自己这样不同于以往的打扮,会不会叫裴暮予起疑?
这个念头一出,她越想越有可能,当即回去换成素日的常见装扮,这才安心出了门。
一定能成功的,花懿欢边走着,边给自己暗自打气。
来到他的居所,花懿欢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内室之中。
裴暮予此刻坐在榻子上,瞧着神情有些怏怏,花懿欢大着胆子瞧了他一眼,发现他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自己的身上,她拔出匕首割开腕子放血,那药,她早就贴在腕子内侧,这样割开手腕的时候,血流出来,就会和药交融,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药物的刺激,花懿欢只觉得今日伤口格外地疼。
眼看量够了,花懿欢止住血,将碗端过去给裴暮予,他抬手接过来,忽然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她的腕子。
因为这一眼,花懿欢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不是吧,难不成这样隐秘的法子,他也能瞧出端倪来不成?
花懿欢这样想着,他果真朝她伸出手,那一刻,花懿欢连自己死的时候怎么倒地都想好了。
谁知,他的手停在她咫尺之距,缓缓摊开手掌,花懿欢垂眼望去,只见那掌中,是一个小巧的青色瓷瓶。
似乎,是要给她的。
下一刻,裴暮予便开口印证了她这个猜测,“你拿去涂,腕子上便不会留疤。”
花懿欢愣在原地没敢动弹,他瞧着她这样木讷,似乎有些别扭和不耐,“不要我扔了。”
他这样说着,就要随手丢开,花懿欢飞快伸出手,将那小瓶子攥在自己掌心。
少女的指尖抓在他掌心,痒痒的,好像小奶猫在挠人,裴暮予指尖微微颤了颤。
“多谢。”她低声道。
她垂着头,没敢看裴暮予,因此也便没有发现,他的眼神之中,不知何时蒙上一层愉悦意味。
他端起碗,一饮而尽。
花懿欢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儿,他真的喝了。
她没想到会这样顺利,但药效不会那么快就发作,往常这时候,她已经该离开,如今还直挺挺地站在这里,实在可疑,但她找不到别的可以留下的理由。
因此,她只得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开口,“我可以把药涂完再走吗?”
不同于花懿欢心中想的,裴暮予似乎没有丝毫地疑问,他甚至对她道,“嗯,坐那去涂。”
花懿欢做到一旁的椅子上涂药,这药甫一打开,温和而独特的香味传入鼻尖,花懿欢便能感觉出,这药是上好的,且应当极其难找。
他竟肯给她,是为了什么,花懿欢当然不会觉得,是裴暮予动了慈悲心肠,因为那种东西,在她看来,他从始至终,都没有。
她腕子上旧伤新伤不断,她避开方才的伤口,将药涂在其他疤痕上,还没等她涂完,旁边忽然传来动静,花懿欢抬起眼,瞧见裴暮予已经伏倒在桌子旁。
好像睡着了一样。
花懿欢眨了眨眼,又等了一小会儿,见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试探着轻轻开口唤了他一声,“裴暮予?”
后者全然没有反应,花懿欢知道,这应当是药效完全被发挥出来了。
她慢慢站起身子,走到他身侧,静静地望着他,忽然抬脚,狠狠地踹了他一下,鞋印子在男人的锦缎长袍上,留下一个张牙舞爪的印子。
花懿欢没继续耽误时间,按照裴暮舟教得方法去找裴暮予身上的东西,裴暮舟教得其实并不完全对,但花懿欢误打误撞,还是找到了。
听裴暮舟的口述,总是不如真的亲眼见到具体,她将东西拿到手之后,忽然发现,自己也有一块很类似的,只是其上的花纹不一样。
裴暮舟也没告诉花懿欢那是用来干什么的,只说那是属于他的东西。
若是旁人说,她也许不会信,但依照裴暮予的性格,花懿欢有理由相信他会干出这种事情。
老人口中能吓哭小孩的大灰狼,在花懿欢这里,就会有一个具体的名字——裴暮予。
她攥着那个令牌,瞧了一眼屋子外头,因着怕有人进来之后发现裴暮予昏倒,她费了好大的力气,将裴暮予拖到床上,用被子捂好,营造出他已经睡下的假象。
他脾气这么不好,花懿欢知道他在睡觉的时候,没有下属敢来打搅他的。
花懿欢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尽量使自己的面色看起来如同往常,她抬步出了门,一路畅通无阻地摸去了裴暮舟那里。
他说拿到东西就去找他,他会保下她,将她送出去藏好,再也不叫裴暮予找到。
那一刻,花懿欢真的觉得自己要解脱了,黑袍下属进去通传的那一会儿,时间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黑色身影终于再次出现——
通传的黑袍下属出来了,他对花懿欢道,“门主不在。”
花懿欢一怔,她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裴暮舟竟然掉链子,“他去哪儿了?”
“门主忽然有急事外出,天亮时候才会回来。”
花懿欢无意识攥紧袖子,其实还是能等的,因为她给裴暮予下得药量,足够撑到第二日的晌午,如果裴暮舟天亮时候可以回来,那她还有时间,只是相对没那么宽裕。
这一夜,花懿欢没有睡好,她怕生出什么事端,但一整夜,周遭都没有任何异样,花懿欢就这样保持清醒状态,生生挨到了天亮。
一线天光自天边亮起时,花懿欢麻溜爬起身,掬了一把冷水扑到脸上提提神,穿好斗篷便悄悄出了门。
她沿着小路走,一直未敢回头,其实这时候,天色还是偏暗的,她不是不怕,但眼看就快要熬到头,她就算把满口的牙咬碎,也要走到头。
这条路并不近,但被花懿欢走得生生缩短了时辰,她摸到裴暮舟住处,对守门的黑袍人道,“门主他,回来了吗?”
黑袍下属点点头,“回来了,姑娘里面请。”
花懿欢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得以松快一些。
因着昨天裴暮舟临时掉链子的事,花懿欢回去之后仔细想了,现在那令牌,就是她的筹码,她手中不能没有筹码,她要把筹码攥在自己手中。
她随着黑袍下属穿过廊院,“就在里面。”
黑袍下属将她带到便离开了,花懿欢推开门进去,裴暮舟坐在上首,依旧是素日的打扮,一袭白色衣袍,丝毫不见奔波后的凌乱之态。
花懿欢在屋内站定,斟酌着开口,“裴公子,你要的东西我拿到了,但我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之后,才能给你。”
花懿欢不确定他会不会答应,不过以裴暮舟的为人,她觉得,他多半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为难她。
裴暮舟静静听完她的话,忽然牵了牵唇角,“说说,你想逃到哪里去呢?”
他话音刚落,花懿欢如同见了鬼一样瞪大双眼。
他不是裴暮舟,他,他是……
第四十四章 求人怎么求
他是裴暮予……
怎么会这样, 她等了一夜,就等来了这个恶魔。
怎么会这样,裴暮舟呢?
花懿欢的身子蓦然软了下来, 尽管很不愿意相信, 但见到裴暮予的那一刻,她就知道, 她彻底失败了。
她策划得这一切,从头到尾, 都太过顺利。
若是往常,她一定会怀疑的, 可是,可是,当一个人太渴望达成一件事的时候, 那么就会去看自己想看到的,而去忽略那些本不该忽略的细节。
裴暮予是什么样的人, 她不能说全然了解, 至少也了解一半,他这样的人,能被自己轻而易举地算计吗?
花懿欢伏倒在地上,裴暮予忽然抬步走了过来, 他的身影在她面前落下, 将她的身子完完全全地包裹在他的影子里。
花懿欢没有反应,她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她算计了他, 他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裴暮予冰凉的长指忽然轻轻勾起了她的下巴,花懿欢顺从地抬起眼望他,她知道自己这样很可耻, 但她害怕,怕死,又怕他不让她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折磨。
那双眼湿漉漉地,仿佛藏了清晨最薄的雾气,裴暮予心中嘲讽更甚,真是美丽又无辜的一双眼啊,他差一点儿,就被骗进去。
被骗进去的后果,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小兽看着柔弱不堪,却竟然也有咬人的时候,可惜,失败了。
“为什么帮他呢?”他的长指不轻不重地捻着她的红唇。
花懿欢没有回答,换来地却是他更重的力道,“说。”
“因为……因为他是个好人。”
花懿欢从齿间挤出这句话。
“呵。”裴暮予终究没有忍住嘲讽的流露,他忽然拽起她朝外走去。
来了,花懿欢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他要宣判她了,黑无常要无情地落下他那条锁链了。
裴暮予带她走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小顶峰处,从这里望过去,能瞧见一条崎岖的山道。
山道之上,有一辆缓缓行驶着的马车,马车上没有赶车,似乎车上没有人,只有马儿拖着车子,向前不急不缓地走着。
花懿欢不明白裴暮予这是要干嘛,下一刻,男人的嗓音传来,“知道那是什么吗?”
花懿欢本能地摇摇头,心中却在想,有一匹马,他是想把她五马分尸吗,还有一辆车,他是想把她用车子碾碎吗?
太疼了,还丑,那一瞬间,花懿欢是真的想哭。
他淡漠的嗓音继续传来,“那是裴暮舟给你准备的,送你下山的马车。”
他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花懿欢的眼睛里,本能地腾起一阵希冀的光。
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抹光刹那间熄灭,没用的,现在一切都没有用了,她被恶魔发现,就再也逃不掉了。
她这样想着,山道上,本来走得不急不缓的马儿,忽然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变得狂躁不堪,在崎岖山道上四处狂奔,山路本来就窄,马儿这样跑起来,很快就偏离原本的道路。
此处的山壁嶙峋,且没有任何的遮挡物,花懿欢看见,马儿和马车直挺挺地坠下深渊,那一瞬间,她的身子如坠冰窟。
她下意识想躲,可男人似乎知道她的意图一样,自身后揽着她,多么缱绻的姿势,他的手紧紧扼住她的下巴,不让她的视线移开,叫她生生看着马车的下坠,听着马儿的嘶鸣。
他的唇离她的耳朵很近,“看看,这就是你口中的好人。”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多好的一场意外啊。”裴暮予忽然漫不经心道,“你到死,都蒙在鼓里,说不定还会在心底感激他,感激他叫你重获新生,逃离我这个恶魔?”
“然后你只会怨自己命不好,偏偏遇上这种意外,根本不会想到,这从来都不是一场意外。”
他忽然轻轻吻了吻花懿欢的耳垂,他的唇也很凉,贴在她的耳朵上,不似情人的温柔呢喃,而是恶魔烙下的诅咒。
他轻轻从她身上勾出那枚令牌,“你知道他要你偷这个令牌,是做什么吗?”
花懿欢嗓音晦涩,“我不知道。”
她也不想知道。
现在也没有必要知道。
“这是潜夜门门主的令牌,拿着它,无论你是谁,潜夜门下的一众人,都会对你的话,听之任之。”
他顿了顿,继续淡淡道,“如果今早你事成,到时候,和你一起粉身碎骨的,就是我。”
事到如今,花懿欢已经不想纠结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恩怨,生前哪管身后事,这枚令牌现在也算物归原主,她满心都在想着——
“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少女忽然小声祈求着。
无非就是求他放过她,贪生怕死。
裴暮予忽然没了兴致,松开了揽着她的手。
“求人怎么求,你不会吗?”
花懿欢没有动,她不知道他想要她怎么求她,思来想去,她唯一对他有用的,就是自己的血,只有她的血,似乎能让他获得短暂的愉悦。
思及此,她拔出匕首就要动作,男人夺下她的匕首扔下山涧。
“以后,都不必如此。”
他的嗓音之中,带着怒意,花懿欢听出来了,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不高兴。
自己对他做下这种事,也许在他心里,现在连自己的血,都不配让他喝了。
她没了别的办法,但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诉求说完,“我能求你,让我死的痛快体面一些吗?”
她的嗓音很低,生怕说出口引来他的嘲讽,她算计他,还想死的干脆体面,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轻而柔的话,夹在山风里,宛如小兽哀怨的叹息。
裴暮予一怔,似乎没听清她的话,“你说什么?”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眼望他,“我说,你可以给我一个痛快体面的死法吗?”
裴暮予忽然觉得可笑,她像个可笑的蝼蚁一样,在他掌心里苦苦挣扎这么久,如今怎么想通了,愿意去死了。
花懿欢之前,之所以那么努力地逃出去,要活下去,还敢和他当面谈筹码,都是她知道,知道自己手中还有希望或筹码。
可是现在,她是真的看不到希望了,男人不再需要她的血液,约莫是找到了别的办法,她又做了对他而言这样可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