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菜儿也知道事情很可能就是报消息的人说的那样,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是有些不安。明明知道红妃几乎不可能做都知,她还是会觉得红妃是个大敌。比较起来,常兰姑、甄真儿这些更有竞争力的对手,反而不能让她如此忌惮。
常兰姑、甄真儿,都是资历颇深的红霞帔了,人脉也深厚。除了不是‘如夫人’这一点,其他并不比她差。但‘如夫人’的身份就是一个很有分量的筹码,其他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下,凭什么不选她?
所以,即使常兰姑与甄真儿能给她带来一些阻碍,她也从未觉得她会输给她们。
红妃不同,她看起来有着致命弱点,怎么也做不了都知。但她除了资历这个致命弱点外,其他地方都是极其出类拔萃的!若她早生十年,不、不需要十年,哪怕只有五年、三年呢,杨菜儿都会觉得自己会输。
红妃再大个三五岁,资历上稍微说得过去一些,教坊司那边都有可能选出一个极年轻的都知...这一方面是红妃素质高,符合教坊司的标准,另一方面也是红妃的支持着甚多,教坊司就算不愿意,也顶不住压力。
这样的红妃,让杨菜儿觉得她或许能打破常规,即使这个可能性非常小。
话说回来,像红妃这样奔着一代名伶去的行院娘子,不就该是能人所不能么?之前揭花榜,大家也都觉得红妃最好的结果就是‘探花’,甚至撷芳园在推她上位的时候,目标也定在‘探花’上呢!但最后,她选为了花状元,当上了新花神。
等到这样的结果出来了,大家惊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平静。红妃自出道以来,常有惊人之处。这样一来,揭花榜的时候超出众人预期,似乎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了——甚至,有的人会觉得,如果是红妃的话,就是‘本该如此’啊!
杨菜儿想着这些,一时之间有些出神。而就在杨菜儿这边出神的时候,红妃那边也接到了自己上了都知候选名单的消息——官伎馆就是这样,这样的消息大家都在探听,根本瞒不住!更何况这件事和红妃有关,自然有的是人主动报给她知道。
红妃接到消息也怔了怔,她首先想到了前几日柴琥与她玩笑一般的话。他说有‘大礼’送她,想到这一点,她良久才道:“这可真是...康王未免也太爱看热闹了。”
柴琥是想推她做女乐吗?不见得,至少红妃不认为是这样。柴琥的作为更像是唯恐天下不乱,想看些热闹、找点儿乐子。他意识到红妃真的对都知的位置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所以偏要推她参与竞争。
这其中他也会为了红妃使力,而那些与红妃往来比较多的客人们,不明真相之下自然也会跟着他一起使力。这样一来,红妃就算没有在这件事上用心,争都知的局面也会形成——有好戏看了!
这里的‘好戏’并不是指红妃会和其他的候选人争斗,这样的戏码在桃花洞这个女儿国里太常见了,没必要特意制造一场...柴琥只是想借机看红妃的笑话,看看她怎么深陷名利、斗争、嫉妒,然后被动的不能抽身,惹得一身骚!
这可以说是他的‘恶作剧’,给红妃没事找事。也可以说是他看不惯,看不惯红妃一直那样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娘子的意思,是康王往教坊司使劲儿了?可这、可这是为了什么啊?”秦娘姨伴着红妃出门,有些不明所以。她根本不明白柴琥这样做到底为什么,是想要捧自家娘子?可这也不像啊。且不说自家娘子根本没可能做都知,强捧也没意思。就是换个角度说,从自家娘子个人意愿出发,自家娘子也无意于都知之位罢。
红妃直到上轿,也只说了一句:“大概是觉得有趣罢。”
就是觉得有趣!无论柴琥这样的达官贵人多捧她,她对于他们来说也就是一个玩物!和书房里放的文房,博古架上心爱的顽器没什么不同。
从来如此,一直如此。
第142章 惊鹊(4)
秦娘姨听了红妃的话,愣了愣,但很快反应了过来,跟上了轿子。在一旁跟轿的时候她没再说什么,她显然已经明白了——她过去只是在寻常娼馆里混身的,对于红妃这样当红女乐的生活是雾里看花,如此难免有一些美好的想象。
会觉得红妃这样的当红女乐‘金尊玉贵’,至少要比她这样的体面、有自尊。而如今,她在红妃身边,也确实是这样。红妃不只是物质上的尽善尽美,更重要的是,那些行院子弟处处捧着她,仿佛她不是个贱籍女子,真是仙女下凡。
末了,如今猛然意识到...那些东西都是表面的,而本质上,红妃再红,再受追捧,也和过去的她没什么两样。
轿子慢慢走着,临到了城内一小巷深处这才落下——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是李汨的一出别所。印象中李汨这样的人,要么住在高门大宅里,符合他襄平公、李国舅的身份;要么就住在城外道观、山上陋室中,这也是他的性情。
这样闹事浅房,感觉就是不搭配。
然而真当红妃走进这所小房,见到李汨在茶室的天尊画像前点香,末了又自己动手整理供桌,却又觉得没什么违和的...李汨人在那里,青衫落拓,偏偏骨子里行事又是一丝不苟的。气场太强了,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如此,哪里都没有不合适。
红妃走过去,见供桌上的香袅袅燃起白烟,又看看墙上供着的道家三位天尊。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李汨取了桌上一只檀木小盒,打开来给红妃看。红妃看过,是一串沉香木手串,样式质朴,但拿起来很有分量,显然是上品。
红妃看向李汨:“这...?”
“供足四十九日了,你拿去罢。”李汨见红妃已经拿起了沉香木手串,便把盒子拿了回来,放到了一边去。
“怎么想起为奴供这个,求平安,求如意,还是求别的什么?”红妃知道这是给自己的,这才拿起来真正细看。发现这个手串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识,只一粒粒圆滚滚的木珠打磨的十分精细。
磨珠子这种事向来是学徒活儿,但即使是学徒活儿,也有高低。非要说的话,这个手串也能说是工艺上有心了,学徒活儿请了个师傅来做。
“今日怎么痴了?死木凡物,哪里求平安求如意?”李汨看红妃,目光很浅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不是求这些,那在三清道祖们面前供着做什么?好玩不成?”红妃看向李汨,将手串拿起来在脸边晃了晃,笑了起来。
李汨不说话了,只是坐回了茶桌旁。
红妃看了看手里的手串,忽然就觉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想要顺手戴在手上,但手腕上早有玉镯手钏,怕碰剐了。想要收在袖中,又担心不小心遗落了。最后还是用手帕包了,掖在了衣襟里。
李汨在茶桌旁烹茶,红妃过去与他相对坐着,便能‘坐享其成’喝好茶了——李汨烹茶的功夫,红妃去翻一旁一只藤编海棠式果盒,里头果然如她所料,放着些酥糖糕饼之类的零食,是她喜欢拿来配茶的。
这些零食都很甜,平常红妃是不大吃的,但用来配茶就正好合适了。
此时喝茶,多少还有些唐时遗风...唐代的茶主要不是饮料,而是一种食物,就像煮八宝粥一样,里面会放很多辅料,而且甜的咸的都有。最后煮好了,就是浓稠的一锅热粥!关于这种风气,陆羽在《茶经》里是专门批过的!
如今虽不至于那样,喝纯茶的越来越多,但还有不少人喜欢。
红妃上辈子喝茶是绝对不放其他的东西的(含茶饮料不算),这辈子也是这样!但是,她喝茶的时候喜欢配点心!她嗜好苦茶,所以点心要越甜越好。一口一口酥糖后,都有些发腻了,再喝苦茶,没有更好的了。
而李汨平常也偏好苦茶,苦茶静心、提神的效果好,但他和红妃不一样,没有陪着吃甜点的习惯。对于他来说,喝茶就是喝茶,只有清茶而已。
红妃拿了一块酥糖,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吃到有些腻了,正好李汨的茶也煮好了。红妃捧起茶盏,慢慢饮茶,旁边李汨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同红妃一起饮茶——秦娘姨看着李汨饮茶的姿态,忽然发现李汨与红妃一举一动之间的气质很像。
此时相对着饮茶,就像照镜子一样,十分明显。
喝茶完了,李汨从书架上取了□□家典籍来细看。红妃无聊,也取了一部来看,只不过她对这些宗教经典的了解不够深入,当年在学舍的时候最多就是大而化之地受过教导,晓得一些常识罢了。此时再看,每一个都认得,字面意思呢也知道,但放在道家背景下去理解,又不能够了。
道家典籍就是这样,喜欢用隐语...其实所有的宗教典籍都有晦涩的一面,普通人觉得好懂,那只能说明看到的都是各宗教对外宣传用的小故事、入门书。
红妃看了一会儿,实在不明白了,就悄声问李汨。红妃认识李汨以来,常常向他请教。。李汨也是个奇人,无愧他少年就有的神童之名,只要是红妃问到的,就没有他不能答的。如今红妃读的是道家经典,更是李汨的‘老本行’,红妃几乎是没有犹豫就问他了。
李汨其实并不是一个好为人师的人,即使他做过当今官家的老师。他崇尚‘自悟’,悟到了就是真意,悟不到的人则归为平庸,而平庸的人又何必继续?这种想法别说是在后世了,就是在古代也属于‘非主流’。
所以他从来都没有对外宣扬的意思,只是表现在行动上,他除了教导自己的外甥,从来不教人,更谈不上收学生了。
但红妃从未发现过李汨这一面,李汨‘教导’她很是尽心,有问必答。就比如‘书法’吧,因为有李汨的提点和监督,她现在的书法水平可以说是肉眼可见的提高。
而这一次,李汨却没有回答她,反而道:“这些书不该你用心的,别看了。”
这样说着,抽走了她手里的书,然后从书架上寻了几册诗集给红妃。
“怎么叫不该我用心?这些道经、佛经的,在馆中很是有一些呢!也不是只有你们这些士大夫在看,怎么偏偏我就不能看了?”红妃心里不服气,所以说这个话。而她说的也是真话,女乐们生活在官伎馆中,物质生活富足,但精神上却很荒芜。
她们看似受尽追捧,实际上却也只是‘玩物’。不只是没人珍惜爱护她们,她们也害怕爱上任何男子,然后陷入万劫不复、求而不得...再加上讨好各种各样的客人,本身就是一件压力很大的事情,稍不如意也会有这样那样难堪。所以她们的内心其实很苦,没有什么寄托。
这种情况下,信佛、信道非常常见。有的时候实在苦的很了,靠打骂一些阉奴也消解不了那种痛苦,就在神佛前祝祷发愿,说说心里的煎熬,想想神佛的开解与道理,如此也能好过一些。
李汨翻书页的手停了一下,仿佛那一页书重的很,怎么也翻不过了一样。他叹了口气,看向红妃:“人看这样的书,读不通的多,读的通的少。读不通的是愚夫,读了也是不解,不必再说。读得通的,是有一番智慧,也不必再说。”
“只红妃你不是,你读得通,却放不下,只会自苦。”李汨不想红妃在佛道上用心,那些东西,年纪小的人读多了移性情,容易陷进去——若只是陷进去其实也还好,偏偏红妃性子和心思李汨知道。她本身就够爱钻牛角尖的了,这样的东西接触的多了,只会更苦。
红妃低头抚弄着书籍封面,低声道:“奴哪里就那样了?天下还有比奴更知道善待自己的人?奴可从不委屈自己。”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室内已经有些不真切了。日落的残光从半开的窗子射入,外面的世界出奇安静,而就是因为这样安静,李汨听到了红妃低声回答里的忍耐,仿佛心被攥紧,呼吸都要克制的那种忍耐。
李汨伸出手,抬起了红妃的脸,果然看到了泪光盈睫,波光粼粼。然而他摸摸她眼下的脸颊,却是干干净净的,既没有脂粉,也没有水迹。
这是李汨对红妃最大胆的一次举动了,在此之前,他们甚至连手都没有真正碰过。
李汨的手碰触到红妃的脸颊的时候,红妃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眨了眨眼,然后一滴眼泪就滚落下来——她脑子里胡思乱想了很多,一下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流泪,一下又忍不住想这样的事平常不流泪的,怎么今天就这样不争气了?
泪珠滚到李汨的手背上,应该是凉的,但李汨偏偏觉得是烫的,而且他分明尝到了泪水的酸苦。
第143章 惊鹊(5)
“姐姐,我们过来了。”杨菜儿院子里,一队华服丽人鱼贯而入,打头的是万占红。旁边娘姨打开了帘子,她便走了进来,一边说话一边揭开帷帽:“外头雨落的好大,只撑伞身上都要湿了。”
“是好大雨,若不是这场雨,你们几个能平白得闲?”杨菜儿原来是靠在贵妃榻上,由娘姨给她洗面、敷脸。微微转了头,见到是平素交好的万占红她们,一下笑了起来:“怎得,都知没让你们去楼子那边?”
今天万占红她们几个原来是有官面上的酒席要出面的,只是原本的宴乐选在城外,属于‘露天’的那种。现在雨下的这么大,宴乐就取消了,变成了一场便宴。要去侍奉的女乐也因此削减了一半,万占红是红霞帔,支使了别家官伎馆的几个宫人,至于撷芳园这几个,就由着她带回来了。
官面宴乐这种事,如果不是有特殊原因,大家都是懒得去的。能躲过去,简直就像是因为停电,学校不上晚自习了一样畅快!
不过这种临时的休息不一定能成真,因为官伎馆里永远人手紧缺。有这样的事,总要安排她们去顶一些临时的班,再不然也得去楼子那里上下见人。楼子里除了表演节目的是女乐,其他待客都靠外头的私妓撑场面。这样场面上是过得去了,可总不像样,所以都知和总管一般会要求有空的女乐就去楼子那边的阁儿里四处问好。
“理会那做甚?都知不在,钱总管也是乖觉的,我自带了妹妹们回来,她有什么好说?”万占红似乎很不在意这种事,笑嘻嘻道:“咱们就是牲口,也得有歇息的时候罢?我听说乡间农家爱惜大牲口,比爱惜家里的人口还过,所以能出更多力大牲口能□□料、能休息,人反而只能吃糠咽菜,夜里也赶着上工!”
说这话的时候,她语气里多少有些讽意:“说起来,可不是牲口一般么。”
看着极受重视,甚至可以说金尊玉贵,但不是人就是不是人,她们永远就是个物件一般。
杨菜儿一下就听出万占红心里有气,也不知道是哪里受了刺激...不过她也没有打听的意思,像她们这样的贱籍女子,哪怕是做到了女乐,也是做着服侍人的活儿。那些围绕在身边的行院子弟,有能怜香惜玉的,自然也有辣手摧花、不好相与的。而且就算是那些怜香惜玉的,也有发狠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