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红楼梦》的贾宝玉,宝二爷对待地位卑下的丫鬟时也能平易近人,这是作者有意塑造的,显示出了他作为一个封建贵公子难得的平等的思想。但就是这样的贵公子,真的生气了也有踹窝心脚的时候呢!
这才是贵公子,只不过有的人耐心好一些,有的人耐心不怎么好!那等耐心好的,耐心被磨完了,是一样没什么情面可讲的。
杨菜儿有意转移了话题,道:“哪里就这样自比起来了?娘姨,你去外头叫小厮去茶坊酒楼里要些小食来。还有,有什么好酒,叫茶房那边也烫些来,我这边与几位娘子略吃些。”
这样说着,她拿起撂在一旁的靶镜,对着镜子照了两下:“这面药敷了多久了,够时刻了吗?”
娘姨瞧了一眼点在一边香炉里的线香,道:“够时刻了,娘子稍等等,我去打水来!”
一边说着,走出去吩咐小厮准备酒菜点心,顺带从暖壶里往铜盆中到了半盆水,兑成温水后这才端去给杨菜儿洗脸上的面药。等面药洗的干干净净了,娘姨又绞干了帕子递给她。
杨菜儿擦着脸上的水珠,对万占红她们道:“我如今算是知道当年姐姐们为何总往脸上涂这个抹那个了,到了这个年纪,真是说老就老了!再没有做小娘子时那样红白好皮肉...瞧瞧,这眼皮旁是不是塌了一些?”
说着她又摸了摸自己的两颊,她的两颊在十几二十岁时是非常饱满的,所以看着就很讨人喜欢。如今三十出头了,两颊瘪了下来,人就会显得有些刻薄。但好在她始终是美人,底子在那里,又有胭脂水粉修饰,这一点平常看不太出来。
但自己脸上的瑕疵到底有没有,本人是最清楚的...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啊。
洗去面药之后,杨菜儿的脸色有些蜡黄,这是用了太多化妆品(此时的化妆品,就算是最贵的,也对皮肤有害,只不过伤害可以相对小一些而已),以及长期昼夜颠倒、饮酒过度的结果。
凭良心说,这样的杨菜儿也好看,落在喜欢这一款的人眼里还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但和她平常光彩照人、花容月貌的样子相比,确实是多有不如了。看着这样的杨菜儿,万占红也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只比杨菜儿小两岁,一样到了为衰老担心的时候。
后世女孩子的青春岁月要长一些,但就是这样,大家也有二十五岁之后开始对抗‘初老’的想法(这可能和商家贩卖外貌焦虑有关,但不得不承认,有心的话也该早早保养)。而在如今这个古代世界,女孩子超过二十岁就不算‘青春’,就算不划分到‘年老色衰’,也着实够不上年轻二字。
可以想见抗衰老在此时成为二三十岁女子的话题是理所当然的,而对于容貌拥有最高要求的这些女乐雅妓更是热衷于此——不热衷也不行。
杨菜儿为自己的脸叹气焦虑,万占红何尝不是如此。不过这个话没法说,她只能在一旁安慰道:“哪里就至于此了,我觉得姐姐依旧年轻!甚至因为比年轻女乐经历的多,更有一种风情,前日姐姐与韩尚书去城外游玩,那些年轻子弟不是看到姐姐都挪不动步了么?”
“你也别宽慰我了,这话有真有假...没那么年轻漂亮是真的,只是幸好,到了如今,我也不是只靠着一张脸了。”杨菜儿点了点万占红,摇着头道。
“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姐姐说的是呢,我等本就不是只以容貌立足的。真要说容貌,城中私妓多少好容貌的?但能比肩女乐的有多少?”万占红就随着杨菜儿的话说,这话是说给杨菜儿听的,也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在场的女乐中还有一个红霞帔,正是上了都知候选人名单,然后又被筛下去的何赛锦。如今她大概属于杨菜儿这一派,但又不像普通女乐那样顺从,很有些‘听调不听宣’的意思。此时听到杨菜儿和万占红一个说一个捧,就忍不住刺道:“不管怎么说,容貌于我等总是顶顶要紧的,有一张好脸,总比没有好呢。”
这话说的很不错,在官伎馆中称得上大实话!所以说出来虽然让杨菜儿、万占红心里有点儿膈应,觉得何赛锦其人实在是不会说话,嘴上却没法反对,只能赞同着道:“说的是呢,如今看着馆中的姐姐妹妹,哪一个不是花朵一般。”
这样说着,万占红就看向一群姐姐中坐在末座的花柔奴,转移话题一般笑着道:“所以还是你们小娘子好,清水般的脸也是极好的!平素淡妆浓妆,尽是来得,兴致来了素面朝天也使得...到了我这年纪,就再不能那样了。”
这话看似是在说花柔奴年轻,让人羡慕,但在花柔奴听来就有些刺耳了。花柔奴容貌艳丽丰腴,因为风格是这样,所以即使是小小年纪,也总是以浓妆示人。这个说法和她不搭,反而显得像是在嘲讽她。
联系到花柔奴如今的景况不好,这样的话就更让人胡思乱想了。不只是花柔奴本人敏感,其他一起的女乐也是互相看看,心下暗笑起来。
花柔奴咬了咬嘴唇,因为窘迫,脸都红了。抬眼看了看这些馆中姐姐,道:“姐姐不必拿好话抬举我,我算什么呢?馆中如今要说年轻漂亮,能素面朝天的,也只有红妃而已,和她相比,其他人都没法出头了...如今年轻一辈的姐妹都在叫呢!”
在女乐中,年轻漂亮的很多,并且永远不会缺少年轻漂亮的。但要说到‘素面朝天’这个标签,确实首先会联想到红妃,主要是红妃除了舞台上几乎不用浓妆!平日里的‘薄妆’比其他娘子的‘薄妆’还要薄许多!据说一些和她走得近的客人,若是在她院子里落脚,还能经常见她一张清水脸,最多抹一点儿唇脂。
化妆是妆点容貌的手段,红妃一点儿都不排斥,她上辈子锻炼出的化妆技术这辈子依旧在用。但化妆本身是件麻烦事也是真的,所以后世有说法,女孩子一个公司呆久了,上班就会不化妆...能让一个女孩子特意化妆出现,这本身就是一种‘待遇’了。
由此可知,哪怕是最爱漂亮的女孩子,也不会把化妆本身当成享受,她们只是喜欢化妆后的美丽。
这辈子红妃当然也没有每天‘上班’化妆的好兴致,所以在一些不那么正式的场合她就消极怠工起来——只不过,这种姿态在其他人看来不算消极怠工,而看作是她的一种特点。大家都粉妆玉琢的时候,她素面朝天的,不就显得出位了么。
配合她当红女乐的身份,这只会让大家视之为一种潮流!
因为红妃喜欢淡妆,家常时候衣饰也相对‘素朴’,最近好多官伎馆的女乐都在学这个呢!这也是行院里的风气,谁走红、谁的客人多,大家就会学这个人,以希翼得到同样的风光。
“红妃啊?她确实很出息,当初红妃还在学舍做学童的时候,我就同都知说过,那才是顶级女乐的苗子,将来能有大前程。”听花柔奴提到红妃,万占红就觉得她如今境况一日不如一日是有原因的,真不会说话,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却没有想到,杨菜儿说起红妃时却是很平静的样子,一点儿不像两人正竞争都知之位的感觉。
红妃和杨菜儿如今都是都知之位的候选者,说实在的,认为红妃能竞争过杨菜儿的人没几个,大家只当是她陪跑积攒资历。但真要说眼下除开杨菜儿的三个后选择,谁能给杨菜儿当选带来不确定因素,大家首先能想到的还是红妃!
至于剩下的人,如常兰姑、甄真儿,看似有资历、有人支持,比红妃更接近都知的位置。但她们‘没甚出奇’的,和杨菜儿这个如夫人竞争,都让人体会不到悬念...红妃就像是比武场上的新人,输赢不是很稳定,胜率也比不上一些前辈。但对上胜率高很多的人,她也有某种冲击力。
乱拳打死老师傅,也是可能的。
杨菜儿轻描淡写:“对了,柔奴你说年轻女乐都在叫?”
“是有这样的事儿...红妃一个人搂了多少好处?那些子弟们花在行院里的钱是有数的,花在一个人身上,其他人可不是要少些么。”花柔奴解释了一下这个事情。
其实这就有些夸张了,主要是盘子够大的基础上,红妃一个人再是门庭若市,也不过就是多占零点零几个百分点而已。只不过具体到和红妃的‘特色’有重叠的女乐,影响才能看出一些——现在说到年轻、才艺出众、高岭之花之类,首先会想到红妃,偏好这些人子弟也首选翻红妃的牌子,其他人就只能靠后了。
这边说着行院里的一些闲话,又提到了红妃...这也很正常,红妃正当红呢,谁能不议论她呢?而说着说着,时间就差不多了,杨菜儿留姐妹们在她院子里吃酒歇息,自己本人却是要告罪离开了。
她可是‘如夫人’,往来应酬如何能少!而且都是不能推的那种。这会儿稍稍休息了一下,就得重整旗鼓,出外差去了。
娘姨为她细细化妆,直到再也看不到她之前曾抱怨过的脸面上的瑕疵。她满意地对着镜子观赏了一番,这才站起身来,施施然往外走去——因为下雨的关系,她站在门口套了木屐,又罩了一件披风,这才打着伞往外走。
其实如果不是官伎馆的规矩,轿夫不许抬轿进入后院,最好还是坐轿...这个规矩是为了防女乐姘轿夫,女乐雅妓的轿夫有用健壮阉奴的,但大多还是普通男人。而这些轿夫往往会选择强装漂亮的,有一段时间女乐、雅妓流行姘轿夫,倒花钱睡他们。
这当然不会有什么爱情的成分,只不过是饱受□□的女子,要像自己的客人们一样,花钱去玩弄一个地位比自己更低的男子。相比起在客人们面前赔小心,姘一个男子就要轻松肆意多了。
杨菜儿往外走到撷芳园后院侧门出口,已经有轿子等在那里了。她正准备上轿时,却听到了周围一阵惊呼。抬头顺着声音看去,发现是有一对男女骑马来到了楼子前,发出惊呼的是两边临街的阁儿里的客人。有撷芳园的,也有周围酒楼茶坊的。
骑黑马的是个穿宝蓝色圆领胡服、束嵌玉革带、头戴笠子的王孙公子,杨菜儿一眼认出这是郑王朱英,此时他正勒住马回首看。而他身后则是骑白马的女子,女子穿着鹅黄交领窄袖衫子,一件裙头为石绿,裙幅为碧水色的百褶裙,腰很高,系着窄窄的石榴红绦带——戴着一顶帷帽,让人看不清是谁。
女子也勒住了马,一只手拨开了帷帽前的素白色纱帷,杨菜儿这才晓得骑白马的是红妃。
后来一想,也觉得自己反应太慢,其实远远看见身形,再看其他人的反应,就该知道是红妃的。如今的撷芳园,除了她之外又能有谁似这般风光?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还是会引来围观,吸引无数注意力。
杨菜儿嘴上不说,心里是极为嫉妒这种风光的。这也不奇怪,作为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女子,她们从小到大就被教导追求那种生活,见到别人已经得到那种生活,心里有嫉妒才是大多数。
她上了轿子,轿夫起轿往目的地去,正好要经过撷芳园楼子前。杨菜儿撂开了小窗帘子,便看到郑王朱英下马来,朝要扶红妃的阉奴挥了挥手,阉奴就让开了位置,由着朱英去扶红妃下马。
其实红妃哪里需要人扶,会骑马的人上马下马是基本的,这都不会,还骑什么马?
但朱英朝她伸手,她也没办法,借了一下力,轻快地跃下马来。这个时候杨菜儿看得分明,红妃身上衣物湿的厉害,特别是裙子,大半都被水迹染的深深浅浅,还略微有些发皱。换做别人,这个时候肯定是狼狈极了,而红妃却不是如此。
下马之后便有阉奴撑伞过来替她打着,她便揭下了帷帽透气。大约是为了戴帷帽方便,她之前梳的是最简单的同心髻,全用真发,发髻紧凑,也谈不上用了什么饰物——只在一边插戴了两三朵茉莉像生花,茉莉小小的、白白的,不仔细看都看不清。
虽说是戴了帷帽,但这样大的雨,帷帽有多大用处,,那就是自由心证了。红妃在伞下站着,可以看到细碎的散发湿润地贴在她的额角、耳下,脸上更是湿漉漉的。
这种情况原本是女乐绝对要避免的,说的规矩一些,女乐本来就是妆扮得金尊玉贵的人,行头是她们价值的一部分,如此‘狼狈’总是不像样子的。而说的实在一些,脸上都打湿了,妆要怎么办?这个时候的化妆品可不防水!
事实上,就是后世防水的化妆品也禁不住这样糟蹋,而妆花了是非常吓人的。化好的妆有多精致、多叫客人喜欢,妆花了之后就有多让人嫌弃。这就好比是志异故事里披着画皮引诱子弟上当的鬼怪,揭下画皮之后不把人吓走就算好的了。
但红妃不用避免,她今天并没有化妆——其实是化了的,她涂了嘴唇、修了眉毛、贴了面靥,然后就没有了。眼下虽然淋了雨,却也不影响这些。只有贴在眼下位置的几个翠色面靥脱落了一半,失去了装饰效果。不过在当下却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好看,只觉得有种特别的可怜可爱。
这一点从朱英的反应就能看出了,朱英与红妃走进楼子里,旁边早有人递了干布巾给两人擦脸、擦头。稍稍整理了一下,又有姜汤送来,红妃道:“姜汤送到我院子里去——娘姨你赶紧去让烧水,大王也去浴堂去洗洗罢,别惹了风寒。”
朱英却看着红妃,脚下不动。过了一会儿,指了指脸颊:“红妃,你这里。”
红妃不明所以,伸手去摸,一下就蹭掉了本来就快脱落的面靥,‘呀’了一声:“这面靥是用‘呵胶’粘上去的,本就容易脱落,沾了水更如此了...也可能是奴不会用,平日奴不大用面靥,这是前几日奴姐姐送的。”
前几日师小怜收了一份胭脂店送的小礼物,不过是胭脂四支、各色面靥六合。这甚至称不上礼物,只不过是平常有往来的胭脂店送给女乐的小玩意儿。女乐只要不是混的太差,每年都不用花钱在脂粉上,不说客人会送,胭脂店也乐得送。
女乐用的喜欢了,时常用的话,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宣传点。
“你不用面靥好看,用也好看。”说着朱英伸手给红妃摘下了最后一个还粘在脸上的面靥:“行了,你去罢...身子这样瘦弱,如何经得起风寒!别惹风寒的话不要只说给别人听,自己浑不在意。”
“奴哪里就瘦弱了?大王这些人就是‘以貌取人’!我平日跳的那些舞,若不是身体强健有力,根本跳不得呢!”红妃嘟嘟囔囔地穿过楼子大堂,走后门回了撷芳园后院。
“大王,咱们听师娘子的劝,赶紧去浴堂里洗洗,待会儿再来寻师娘子罢。”红妃人都消失在眼前了,朱英还站着不动。一阵寒风从外而来,小厮都有些受不住!担心主子真因此生病,赶紧拿话劝说。
第144章 惊鹊(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