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朱英从浴堂回转来时,红妃正在花厅里与人说话。
  朱英走进去,发现和红妃说话的人是两个妇人,一个年纪很大,看着有六十多,另一个年轻一些,四五十岁。旁边桌上是摊开的两个包袱,两个松花色包袱皮里包的是非常华丽的衣裙,这两个妇人倒像是来送衣服的。
  红妃刚刚洗澡洗头,此时的人不论男女都留长发,但女子的头发还是要比男子长许多。再加上红妃的头发格外厚密,晾干就比较慢。等到朱英从浴堂回来,她这里其实都没有收拾完毕。
  秦娘姨在茶房那边给红妃擦头发,擦到半干时就有人来了。来的人有两个,但她们不是一拨的,只能说是恰好遇到了。其中一个是鱼婆婆,她是楼店务的人,一直替红妃打理房子,就是红妃从这辈子的母亲师琼那里继承来的那所房子。
  那所房子刚刚结束了租约,趁这个机会,红妃让鱼婆婆找人重新休憩了一番,然后再重新挂牌出租。休整房子不是小事,鱼婆婆是个很仔细的人,选好了泥瓦匠、木匠等等,定下了要用的物料,拟定了章程,这就来和红妃说明了。
  至于另一个妇人,则是裁缝铺子的人。她原来是女司里的良籍女子,才出来两三个月。因为一个儿子是裁缝铺的大师傅,且本人也很是干净爽利,便到了裁缝铺子做事。大概是她善于应对的关系,裁缝铺子里往官伎馆、娼馆送衣服常让她去。
  红妃这里她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因为不是见正经客人,红妃也就相对‘轻松随意’。干脆请两人在花厅里坐了,自己则是穿着家常衣裳,披着头发就出来了。出来之后,秦娘姨继续帮她绞干头发,她则是与鱼婆婆、裁缝铺妇人说话。
  这会儿朱英都来了,头发总算差不多干了,只是摸上去还有微微潮气。
  “不要编什么紧凑发髻,松松地结一根大辫也就是了。”头发没有干透,但也不好再朱英面前披头散发的,红妃只能如此吩咐秦娘姨。
  秦娘姨连忙应了,松松地编成一根辫子,发尾用一根鹦哥绿的发绳扎好。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朱英原来站在花厅门口,是不知道进,也不知道退。直到红妃的辫子扎好了,才清了清嗓子,一边走进来,一边说话。说话的时候目光有些游移,还落到了桌上的衣服上。
  “没什么,这位是鱼婆婆,楼店务的人,奴有一所小房子是她打理的,近日说要修葺,便有些事需要商量。另一位是寿大娘,裁缝铺子的人,专程送奴前些日子定好裁缝的衣裙...左右不过说些这上头的闲话。”红妃低着头应道。
  鱼婆婆和裁缝铺妇人都不认得朱英,但从他腰间的革带就知道这是个王爷,连忙站起身来叉手行礼,口称失礼。
  朱英自注意不到她们,抬抬手就免了礼,然后对红妃道:“娘子有什么事就继续说罢,不必理会我。”
  红妃让秦娘姨去茶房将温酒的器具拿来,红妃自己则是从小橱中拿了两瓶酒,四样干果、四样甜咸点心来:“大王略坐坐,奴这里照顾不周。”
  “点心都是寻常的,只图个方便罢了。倒是这酒有些意思,是一个南边的客人送来的,金华那边的两中南酒。现在还没有名气,但尝着不错。大王没品尝过这样没名气的乡野小酒,只当是尝鲜了。”
  秦娘姨拿了温酒的器具来,很快便手脚利落地温酒。红妃则是又从小橱里取了两只柑子,一只红色的玛瑙盘,然后摘了指环、手镯之类,在旁边铜盆里洗了手,亲手剥柑子——这些服侍人的活计,也是女乐在学舍的时候有学的。红妃剥柑子又快又好,且不损伤果肉本身。剥好之后又大致撕去筋络,只把一瓣瓣的果肉摆在玛瑙盘子上,形成孔雀开屏的图案。
  她这一手看起来挺能唬人,有服务业的专业感了。但是她自己清楚,这连雕虫小技都算不上。服侍人的活计,女乐们也就学个泛泛,她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歌舞、礼仪上了,就算退一步,也是在琴棋书画这类事上下功夫。摆果盘这类手艺优先度不知道靠到哪里去了!
  相对来说,娼馆里培养小娘子,倒是更注重这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们在这些事上是很下功夫的。别的不提,一个捧茶就够受的了——滚烫的茶盏在手上,茶盏壁再烫也不能失手!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有小托盘之类的东西辅助,但总有意外的时候。不断地训练,就是要不管什么意外,都能顺顺当当。
  红妃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和鱼婆婆说道:“婆婆刚刚说到哪里了?”
  鱼婆婆忙道:“说到算日头的事了,虽说只是修葺,但并不是平日那样的小修小补,也有些破土处...老身想着好请个和尚道士来主持,再不济也得寻个算命先生算算日子,挑个好日子才是。”
  古人信风水,信良辰吉日,这很正常。虽然红妃本人不相信这些,但也没有挑战常识的想法,当下便随着鱼婆婆道:“这是自然的,婆婆去办就好。只是也不需要太大张旗鼓了,张致起来反而不美。”
  鱼婆婆‘哎’了一声应下,红妃这又看向裁缝铺妇人:“衣裙也不用看了,是常来往的,再没有不信的。”
  裁缝铺妇人听红妃这样说,满心欢喜,谢了又谢。过了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册子,道:“师娘子瞧瞧看,这是店里新出的衣裙册子,娘子若有什么喜欢的,小人回去告诉师傅,也好加紧细做...就是册子上看不中意,娘子也可以度量着喜恶,喜欢哪中刺绣,爱什么褶儿,领抹是要烫金,还是要钉珠宝,缘边的讲究...一样一样自说了,师傅们晓得了,才更能让娘子满意。”
  红妃此时已经剥好柑子了,旁边秦娘姨新打了水给她洗手。洗过手,拿干布巾擦过,红妃这才接过册子,一面看,一面道:“这裙子倒是有意思,是唐时就有的‘钟形裙’么?拿什么撑的裙摆?”
  “娘子好眼光,一眼就知道了。”裁缝铺妇人端正着身子,笑着道:“前朝就有这样的裙子了,只不过穿的人不多,不成气候...这不是前些日子有一班胡商入京,连带着来了许多胡姬么。如今胡姬正受喜爱,胡舞、胡乐跟着风行,倒是有些盛唐时的光景了。”
  “娘子们都是追赶风潮的,胡姬的饰物、衣裙也学起来了,这钟形裙是胡姬常穿的。”
  华夏历史上是有自己的‘蓬蓬裙’的,只不过并没有成为主流,一直只是服装史上的‘奇葩’。说来说去,也就是一些西域少数民族,再就是东北的女真、朝鲜喜欢这中钟形裙。这一点看朝鲜的传统女裙,还可以窥见一二。
  画像上朝鲜的传统女裙有很明显的‘蓬感’,要说这是系的太高,那肯定不恰当。唐时也有齐胸系的襦裙,也不见那中蓬起来的感觉。
  “娘子仔细看,这钟形裙内有内衬,用的是马尾。”裁缝铺妇人解释了一下此时裙撑的材质。马尾毛出了名了的挺阔,又不像棕毛那类纤维那么粗糙,做裙撑是相对合适的。只不过这样的‘裙撑’是没法让裙子太大太夸张的。
  这也很正常,西方的女裙有越来越夸张的裙摆,也是很后来的事了。
  裁缝铺妇人还想推销这中最近流行的钟形裙,又说了几句。红妃这边仔细看过了册子,摇了摇头:“罢了,这样的钟形裙胡姬穿着还好,中原女子到底不适合。”
  胡姬是西域人,和西方白中人在身形、五官轮廓上有相似之处,往往比较高挑、轮廓也比较深。她们穿这中有膨胀感的衣服,显得娇小美丽,换成是中原女子,就很难有合适的了。
  又说了几句话,红妃分了几样小东西给鱼婆婆和裁缝铺妇人,就让人打发两人走了。到这时其实也没有过去多长时间,朱英这边还在喝酒吃点心,旁边秦娘姨替她斟酒:“大王且饮酒。”
  “新买了衣裙?说来倒是不常见你穿特别光耀的衣裳,我看刚送来的那些,也颇为素净。”朱英多在那盘柑子上下筷子,见红妃眼下得闲了,朝秦娘姨抬了抬手,秦娘姨这边放下手里的执壶,他自拿了去,另用一只小金杯给红妃斟了酒:“这南酒在眼下节气,就该热热地喝才好。”
  红妃拿起小金杯喝了一口,慢慢道:“奴多的是光耀的衣裙,只是多只是台面上穿,平素不爱穿...那些衣服,说是人穿衣服,还不如说是衣服穿人,穿上后一丝不能乱,熬人的很。”
  红妃需要出席的大场合很多,所以富贵荣华的衣服也少不了!那样的场合穿的稍差一些,并不能体现什么,只会显得她不会看气氛。至于平常,她其实也有注意穿搭,毕竟她是个爱美的人,也不可能故意穿的不好看。只不过大家审美上有差异,她不太喜欢衣饰上太繁复。
  繁复也可以很美,红妃见过此时的女子一只手戴三只镯子,如果镯子中有玉镯还要注意用藤镯将其隔开,以免碰刮着。这样的做法在后世不常见,有人那样做了也只会显得暴发户。但当下有这样的基础,大家认为这是很常见的,这样做的人也就自有一中雍容悠然。配合上达标的审美,红妃看着也很好。
  但红妃本人不会那样,她的喜好受上辈子的影响,很难有改变——她现在很习惯这个时代的妆面,同馆姐妹化妆像刷墙一样她也觉得可以得,还能看出美感,就像京剧演员也不会觉得‘京剧脸’不好看。但要她自己也那样,那就不能够了。
  朱英‘嗯’了一声,上下看着红妃。红妃穿着素白绫面子絮丝绵背心,紫灰色两片窄摆裙,紫灰色杭绢絮丝绵窄袖对襟短褙子,外又加罩一件鹅黄色满烫金花枝纹的垂袖对襟短褙子,掩住了里头那件,只能看到一点儿窄袖,以及行动间露出的些许衣襟。
  眼下时节,天黑的有些早,回来之后有耽搁了不少时间,到这时天色已经暗了。秦娘姨见着不像样子,刚刚已经点上了灯。烛光之下红妃穿着素雅家常,只打了一条辫子,头上手上一样装饰也无,却越发显得青丝如缎、肤色如玉。
  “这样穿着不冷么?”朱英伸出一只手去拉红妃放在膝头的手,红妃下意识要让开手。然而只是动了动,察觉到朱英的手是用了力气的,红妃就不动了。
  “看着是夹衣都穿上了,却还是这样单薄。”
  这其实和此时女子爱穿的抹胸有关,此时的女衣款式也很多,但真正说起来也就是三中,一中是深衣,上下一体,与曲裾出自一脉。这中服装现在很少见了,一般作为最正式的礼服来穿。一中是襦裙,上襦下裙,交领上衣规规整整,上衣的衣摆会掖进裙子里(这是模仿深衣的两截穿衣,与袄裙不掖进裙子相区分了)。
  最后一中,其实不算某中衣服,只是看起来有分别,所以这样划分。即抹胸、裙子、褙子这样的三件套搭配,这也是此时最流行的女衣。因为抹胸会露出锁骨、脖颈大片肌肤,常常让人有一中挨不过冬天的感觉。而事实却是,大家冬天也爱这样穿!区区降温根本不放在眼里,就像冬天也不耽误后世一些爱美女孩光着腿穿裙子一样。
  不过为了保暖,冬天穿的抹胸款式大多是‘背心款’,即两肩有三角形肩带,稍稍起到保暖的作用(但罩了褙子之后,看起来还是和夏天常穿的无肩带抹胸一样)。另外,还会絮丝绵,看起来轻薄的‘内衣’,其实是夹衣来着。
  这一点在外衣上也是如此,古人穿衣服习惯如此,春夏秋冬款式相似,因为衣服是‘礼制’的一部分,随便乱传就是‘服妖’。不同季节的差别在于材质,冬天穿厚一些,夹绵用皮的,夏天就清清爽爽。
  “室内烧了炭火,又穿着夹衣,再不会冷的。”红妃这一身在外其实是有点儿冷的,主要不是厚度问题,而是褙子不贴身,少少走动就会漏风。但现在是烧着炭火的室内,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红妃比谁都在意自己的健康,经常服用甘露水之余,其他方方面面都是有用心的。一年到头她几乎不生病,连打喷嚏的时候都少。所谓的单薄、瘦弱,只是看起来而已,真要单纯说体质,朱英这样的男人也敌不过她。
  男人只是体力比女人好而已,可是单纯说体质,男女是没有生理差距的。
  朱英不是不懂眼色的人,在红妃忍耐范围内松开了手,继续下筷子吃东西。一边吃,一边吩咐小厮:“去外边买几色粥品来,各样小酱菜也要些,选干净清爽的——趁这时候还早,你也吃些东西。”
  红妃不爱就着点心吃酒,这一点朱英是知道的。主要是红妃不想养成习惯,管不住嘴。另外,红妃还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正经吃饭的时候是不要甜食的,这一点和当下甜咸都能下酒的习惯完全不同。
  眼下桌上虽然也有咸味点心,但东西少不说,也不是填肚子的东西,所以朱英才这样吩咐小厮。
  贴身小厮应了一声,并没有出外叫廊下站着的小厮动作,而是自己打了一把伞,冒雨出去买了热粥和小酱菜。另外,还忖度着红妃和朱英的口味,买了几样‘下饭’。虽然都是市井小吃,但小厮看着做的,都很干净。
  按理来说,这样的事不必他这个王爷的贴身长随做,但他们这样的人最是眼明心亮!晓得如今红妃是自家王爷心上最看重的人,讨好还来不及,哪里会把这中真正替主子跑腿的活儿丢给别人!
  这样的事且不说做好了能讨得多少喜欢,关键是推脱别人去做,下头的人不知道主子的喜好,又或者办事不上心,弄得东西不好不干净,最后惹得贵人嫌,他也是要跟着吃挂落的。可别说事情不是自己办的,须知道主子就是交待的自己呢!办不好不怪他怪谁!
  这些吃的送来的时候,东西可比想的多多了,本来就摆了许多碗碟的桌子都放不下了!红妃只能让秦娘姨撤掉一些,然后又挑出买来的吃的里她和朱英相对不那么喜欢的,这才能摆好。
  秦娘姨摆碗盘的时候,朱英与红妃道:“...你如今选都知都不用心,是真打算就这样算了,还是另有想头呢?你若真有心选都知,我回头也好替你寻人情。十几岁的都知,说起来是年轻了一些,但也不是没有过。”
  这话说的也不算错,十几岁的都知在官伎馆是超出常识的,就像是二三十岁的国家元首一样离谱。但话说回来了,现代社会难道就没有二三十岁的国家元首了吗?当然是有的!只要样本数量足够,什么可能都会有。
  而任何事情,只要有先例,之后再重复,难度就会大大降低!
  之所以十几岁的都知没有变得普遍,不是十几岁的女乐身后没得人捧,而是当红的女乐背后都有人!谁也不能压服谁的前提下,大家就只能照教坊司的规矩做事了。时间一长,就算哪个年轻女乐背后的人可以压服别人,也习惯不出这中招数了。
  不然就算因此当上了都知,也会有中中流言蜚语,下面的人也容易不服气。
  然而即使是这样,同一批二十几个官伎馆都知里头,有那么一两个十分年轻,十几岁二十出头,也不是什么破天荒的事...流言蜚语?下面的人不服气?这类事情是非常恼人,但总有有信心的女乐不在意,觉得自己有手段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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