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宦而骄——黑糖茉莉奶茶
时间:2021-10-21 01:46:38

  鲜血淋漓,骨血横飞,是触目惊心的酷刑。
  “院长不愿他知道您受刑了?”明沉舟深吸一口气,这才踏入牢中,期冀地问道,“院长既然这么在意他,为何不见他。”
  罗松文闭上眼不说话,呼吸间是抑制不住的吸气声。
  疼,这是无法形容的疼。
  东厂刑罚残酷无情,罗松文一介文人能忍着二十几日,已经是强人般的意志,最重要的是,他并未透露出什么。
  明沉舟把酒盏放在瘸腿的矮几上,继续规劝着:“他很想您,哪怕今日顶着天下人的骂名也要来看您。”
  罗松文的呼吸一顿。
  “您就见见他吧。”她婉声请求着。
  明沉舟并未和这位天下闻名的大儒独自见过面,几次远远隔着人群对试过,虽不曾说过话,但依旧能清晰的感觉到他身上文人特有的清高。
  那是一份严肃睿智,博爱济众,这和世人汲汲名利,醉心权术显得不同,也弥足珍贵。
  罗松文睁眼看她,目光带着微微涣散,轻声说道:“为我执行的是太后,何必多加一人。”
  明沉舟不曾想他如此坚决,一时间只是楞在这里,只觉得这对师生莫名令人难过。
  他们并非真的形同陌路,却又在因缘际会中各走一边。
  “是我们无能,不能救您出困境。”她犹豫片刻,拿起那柄新送来的梳子,“我为老师梳发。”
  “不必。”罗松文睁眼看着她,低声说道,“人若是死得其所,容貌是最不重要的,哪怕以发覆面,以糠塞嘴,可真相是挡不住的。”
  “悲歌当泣,君子当歌。”他的目光落在那盏毒酒上,最后落在明沉舟身上,“不必为此自责。”
  他神色悲悯,却又隐隐流出解脱释然之意。
  死亡,本就是他求来的。
  三十年前,他和谢言冉相交于敷文书院,情投志合,二十二年前,谢言冉抱着幼子深夜敲响罗家大门。
  二十二年的时间,他并未因为皇权威严,内阁倾轧,宦官强势而畏惧退缩。
  明沉舟握紧手中的梳子,那一瞬间她书中那些巍峨君子的模样好似当真出现在自己面前。
  愿闻道而死,死得其所,世上当真有这般勇敢不畏的人。
  “老师当真不曾后悔。”
  她咬唇,低声问道。
  “自然从不后悔,唯愿……”罗松文目光一凝,落在牢门口的暗点阴影下,他似乎说了什么,又因为太过虚弱只能听到一个零星的气音。
  “我的徒弟……一生安康。”
  明沉舟脚步向前微微一动,小声追问道:“这份祈愿谢迢有吗?”
  罗松文并不说话,只是喘着粗气,浓重的血腥味在狭小昏暗的牢房内迷漫,熏得人隐隐作呕,好似再晚一步,所有的情绪都会被那阵喧闹的呕吐感涌出来。
  “您看看他吧,他并未做错什么。”明沉舟低沉说道,“世人骂他,阻他,恨他,要置他于死地,连您也要这样吗。”
  罗松文睁眼,把两条早已不能动弹的腿轻轻挪动一下,只这一下整个人便跟着摇晃一下,一层薄薄的血痂下流出血来。
  “老师。”明沉舟眼皮子一跳,上前低声说道。
  “无事。”罗松文轻声说着,“我有一事颇为冒昧,不知太后可否解答一二。”
  明沉舟点头:“老师但说无妨。”
  “今日得娘娘庇护,某尚得一个体面。”罗松文低喘着气说道,“可娘娘和他站在一起,就不怕杀人的流言吗。”
  明沉舟注视着他,呼吸缓缓变轻,好一会儿才清说道:“可我已和他在月老庙已拜过天地,喝过女儿红,我为何要畏惧那些软刀子,便是真刀子也不能让我退缩。”
  罗松文一震,目光震惊地看着她,发灰的唇微微耸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因为过于惊骇都愣在原处。
  “我喜欢他,便也尊重您。”明沉舟轻声解释着,“我虽无意告知天下,但从不畏惧天下知。”
  罗松文眼波微动,这一刻他又冷静下来,低声说道:“钱家都知道了。”
  明沉舟神色自若点头:“去年冬日便已见过面。”
  “那他们……他们……”罗松文前倾身子,急切问道。
  “他们未必满意,但他们尊重我的选择。”明沉舟直接说道,“那天白日里我们还见过老师,当夜便是我带掌印回家吃饭。”
  “掌印除了身体残缺,却并未和他人有何不同。”
  她脸上带出清淡的笑意,认真说道:“他甚至比那些虚伪的人更加耀眼。”
  “娘娘如此心性,果然是如清教出来的小孩。”罗松文怔怔地看着她,喃喃说道,眸光在对面摇摇欲坠的烛火中,似含着泪意,可光影熄灭后,便都是无边的沉寂。
  明沉舟看着他,心思一动,侧首,透过幽深的甬道,看到那人一侧衣角,轻声说道:“我与他敬过天地,喝过女儿红,却尚有一事未成。”
  “何事?”
  “尚未拜过父母。”
  罗松文一愣,眼皮微微掀开,露出错愕的瞳仁。
  明沉舟浅色的眼珠背对着烛光,却依旧明亮:“谢迢无父无母,我母亲性格内敛,总想着再看看。”
  她笑了一声,神色豁然自嘲:“大概少了这一礼,让漫天神佛觉得我们并不虔诚,这才降下重重磨难。”
  罗松文嘴角抽动,一只手按着狠狠膝盖,这才止住突然涌上的锥心之疼。
  “娘娘。”
  他突然一动,前倾身子时抽动伤口,倒吸一口冷气,连着声音都变调了。
  只见明沉舟竟然直接跪在地上。
  甬道尽头的谢病春听到动静,一双漆黑的眼珠紧盯着漆黑的尽头,苍白的脸上早已毫无血色。
  “谢迢。”耳边传来明沉舟沉稳的声音。
  谢病春喃喃低语:“娘娘。”
  “我们在月老庙拜过天地,喝过同心酒,却并未拜过父母。”
  明沉舟的声音并无羞怯,带着一丝凛然,听的人心神一震。
  谢病春一愣,青白的唇微微一动。
  “师恩如父。”
  明沉舟伏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华丽的裙摆如花散般盛开,宛若污泥腐烂中盛开的一朵鲜花。
  “恳请老师为我们见证。”
  谢病春怔怔地听着,漆黑的眼珠悄无声息地攀上血丝,最后缓缓起势,叩首而拜。
  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心如刀绞的疼。
  罗松文僵在远处,看着面前折腰而拜的太后,许久不曾说话,散乱的头发披散而下,连着脸上似喜似悲的神色都被模糊地看不清。
  “娘娘。”他长叹一声,低声说道,“您,您这是在逼我嘛。”
  明沉舟闭眼,轻声说道:“是。”
  罗松文眼尾泛红,手指都在发颤,好一会儿才克制着继续说道:“你可知我为何不见他。”
  明沉舟摇头。
  罗松文闭眼:“二十二年了,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日,那是一个夏日深夜,树上的蝉叫的人睡不着觉……”
  大门突然被敲响,正在树下竹席辗转反侧的罗松文起身去开门,却不料大门一开,门口站着的穿着黑袍的谢言冉,他的怀中抱着一个还未满一年的婴儿。
  那婴儿肤色极白,正乖乖地被人抱着,睁着漆黑的眼睛盯着头顶的灯笼,听到动静便扭过头来,见了人便咧嘴一笑,天真可爱。
  “我收他为徒,视他为子。”罗松文声音轻的只剩下一阵气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灰败,“可弑师,便是弑父啊。”
  明沉舟瞳孔倏地一睁。“我,我这么忍心让他背上这样的大罪啊。”罗松文闭上眼,喃喃自语。
  明沉舟只觉得眼眶含泪:“你不愿见他,可在他心中,您依旧是他老师。”
  “我的老师临终前曾送了我一盆昙花,可经年不开,他便抱了回去自己养着。”罗松文靠在墙上,神色被黑暗遮挡着,只剩下平静的声音传出来。
  “看了好多书,也去找了好多花匠,他本就身子不好,白日里读书,晚上弄这些,结果把自己累病了,我把他大骂了一顿,结果他阳奉阴违,嘴上说得好,病好了,拉上几位师兄给他打掩护,立马又开始折腾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明沉舟屏息听着,似乎真的跟着他入了那场钱塘旧事中,似乎真的看到年少时的谢迢。
  “那是入夏前的前几日,那日晚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睡着正熟,深更半夜突然被人敲着门敲响。”
  大雨磅礴,水雾浓重,豆大的雨珠敲打在屋檐下恼得人完全睡不着。
  “我不悦开门,只是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他捧着花站在门口,脸上的笑挡也挡不住。”
  门口的谢迢浑身都在淌着水,一张脸更是苍白无血色,唯有怀中的那盏昙花还干干净净,没有被漫天风雨侵蚀。
  ——“老师快看!花开了!”
  ——“我白日里就见它好似要开花的样子。”
  ——“今日大雨,还怕他不会开呢。”
  ——“您看,开了。”
  ——“老师千万不要难过了。”
  那不过是一盏普通昙花,只要耐心养护,沉下气来就一定会开花,他的老师嫌他性格强硬急躁,唯恐他惹下泼天祸事,这才送给他这粒种子。
  他却不知为何一直养不出花来,心灰意冷之际,是谢迢敏锐感觉到他的沮丧。
  “他是这般温柔善良,我见了便喜欢,我以为,以为可以保护他一辈子的。”
  明沉舟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跌落而下。
  情深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我并不赞同他走上这条路,这些年也怨了他很久。”罗松文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声音含在唇齿间,就好似低语一般,连着明沉舟都听得不甚真切。
  “这是大人的事情,他不想牵连我,可我更不想牵扯到他。”
  牢房内安静地只剩下他忍痛下的沉重呼吸声,墙壁上的煤油灯在慢慢悠悠晃荡了许久烛火之后,终于要熄灭了,临灭时发出的爆破声。
  “时间到了。”
  对面的那盏油灯终于熄灭,牢内微弱的光芒彻底消失。
  罗松文睁眼,低声说道。
  明沉舟一愣,蓦地生出一股惶恐。
  这是杀/人啊。
  她脑海中突然不可抑制的出现这个年头。
  这是罗松文啊。
  这是敷文书院的院长啊。
  这是谢迢的恩师啊。
  “老师。”她在黑暗中朦朦胧胧看到罗松文伸手去勾那盏酒盏,下意识喊了一声。
  罗松文动作一顿,极为缓缓说道:“娘娘走吧,这是我自愿的。”
  他的手稳稳端着那盏酒,目光隔着黑暗落在地上跪着的人身上。
  “祝娘娘与他,白头偕老,平安喜乐。”
  这是第一个长辈,对他们离经叛道的感情发出的祝福。
  明沉舟呼吸一顿。
  “我一生不曾娶妻,他,谢迢……”
  罗松文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似水。
  “与我亲子无异。”
  酒盏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
  明沉舟闭上眼,强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看着黑暗中的人影,行了叩拜大礼。
  “……惟愿,一身无痛……”
  万事与愿违,岁月无人欣。
  谢病春也不知跪了多久,跪伏在地上,任由冰冷的石板侵袭内心,才能抑制住血流不尽的剧痛。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可听到甬道深处传来的低泣声,只觉得一颗心瞬间停止跳动,紧绷心中多年的那根弦突然锻炼,疼得他喘不上去气来。
  他的老师,他的养父。
  他的,家啊。
  “老师。”
  黑暗中,这一声轻喃似乎带着血,泣着泪。
  三月三十的正午,艳阳高照,春光明媚。
  东厂紧闭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打开。
  “罪人罗松文,伏诛。”
  锦衣卫站在台阶上,洪亮声音在挤满人的空地上回荡。
  龚自顺带着三位师弟站在台阶下,脸色青白,闻言怔了好一会儿,眯着眼看了一眼漆黑的的东厂大门,似乎还在等着黑暗中还能蹒跚走出一人。
  他的老师当年在宁王案始时直冒天颜,触怒先帝,当日也是被关在东厂一月,那一次他便是站在这里接出自己的老师。
  那一日,众人欢腾,直道万岁仁慈。
  那一日,他的老师就说自己会不得善终。
  那一日,距离现在不过十年。
  现在,一切都成真了。
  他的老师,去了。
  “弟子。”龚自顺盯着那扇兽首铜门,再也忍不住酸涩,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大喊着。
  “恭送老师。”
  裴梧秋、水琛和胡承光眼含热泪,紧跟在他身后,对着东厂叩拜行礼。
  这是他们的恩师啊,亦师亦父,情深意重。
  人群最前面的钱得安失神地看着东厂大门,缓缓闭上眼,也跟着跪了下来。
  坚守诺言,以身赴死,傲骨不折。
  安望星眨了眨眼,逼下眼底的眼泪,紧跟其后。
  “院长。”身侧的钱清染也跟着大哭出来,跪在他身侧。
  被锦衣卫拦在外面的人都在热烈日光中沉默,原本乌压压站着的人,瞬间跪了一半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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