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兴之事,内臣不知,只是……”绥阳小心翼翼说道:“听说白荣行的家人是太后亲自去西厂提的,东华门也是太后领的路。”
谢延闻言嘴角微微抿起,扭头去看窗外耀眼的日光,窗棂上的花纹落在金砖上,格外好看。
暮春初夏,早已不知不觉来临。
“那便转交给掌印吧。”好一会儿,谢延才低声说道。
“是。”绥阳行礼退下,直到全都安排妥当这才悄然回来。
“娘娘呢?”谢延批改完手边的一叠折子,这才低声问道。
“前日江浙总督入京述职带回来一群水兵,也不怎么和京兆府的人起了冲突,今日在护城河上划船比赛。”绥阳低声说道,“娘娘去看热闹了。”
谢延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和掌印一起?”
绥阳一惊,悄默默看了一眼,随后低声应了一声。
自从那日太后和万岁对峙后,太后在也不曾踏足乾清殿,日常吃食也只是让桃色送来。万岁有几次深夜悄悄站在瑶光殿门口,却又没有进去。
帝后原来在不知不觉悄然离心。
“还剩下两日,陆行一点消息也没有,掌印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带我出来看打架。”
明沉舟剥了几个瓜子就嫌麻烦,偏又贪吃,便直接推到谢病春手边,大眼睛煞有其事地眨了眨。
谢病春便当真放下手中的粉色信件,开始剥瓜子。
“这是什么?”明沉舟盯着信封,好奇问道。
“郑家主事去了一趟赵传驻兵的地方,随后赵传亲兵便离开,看方向是回了西南,想来去劫杀入京的百姓。”谢病春随口说道,声音淹没在瓜子壳中,显得格外得漫不经心。
明沉舟被吓得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回神说道:“那掌印还不派人去救。”
“西南本就是他们的地盘,若是陆行多不行,其余人也不过是送死,如今也等他们回来,它事也做不了。”谢病春慢条斯理地堆了一个小山瓜子壳,脸上也并未有慌张之色。
“便是没有陆行,如今也只剩下郑家,谢延已对郑家警惕,郑家不会安然脱身。”
他显然还有后招,因此并不畏惧。
“这个结果你满意吗?”她靠近谢病春,故作镇定地问道。
“若是以前并不会。”
谢病春塞了一颗瓜子到她嘴边,漆黑的睫尾好似带着勾的刷子,尤其是现在这般眼尾看人,轻轻一动,便看得人心痒痒的。
“那现在呢”明沉舟把瓜子用舌尖往腮边一推,身形一滑,凑到他边上,眼睛微亮地问着。
谢病春肩膀猛地被人撞了一下,不由戳着她鼓鼓的脸颊把她推开一点。
“若是太过,郑家必定狗急跳墙,就像我当时杀黄兴一般,留下封斋和杨宝这样的隐患。”
“哦。”明沉舟见他如此正经,讪讪地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附和道,“就是要这样,你可比郑樊年纪大,耗也能耗死……”
谢病春含笑地看着她,倏地打断她的话,比之刚才还要认真的口气说道。
“这些冠名堂皇都是借口,其实是因为想着要和娘娘走的长一点,总不能被狗急跳墙的郑家下了背后黑手。”
明沉舟一时间愣在原处,盯着他黝黑如雾笼眼的眼珠,只觉得一股水溺的窒息感涌了上来,眼珠子下意识移开,脸颊泛出微红之色。
“陆行来了,郑家必倒,若是没来,给他们一点似而非似的转机,也好过他们去破釜沉舟,郑家的倒台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明沉舟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声:“而且谢延心大了,留不得郑樊的。”
“娘娘聪慧。”谢病春轻笑一声,恭敬奉承着。
明沉舟故作凶恶地瞪着他:“这是你对娘娘说话的态度吗?”
谢病春眉尖一挑,锋锐的眉峰便如积雪初化,林花夜开,直把明沉舟看楞在原处。
书上说貂蝉害父子离间,西施迷吴王,贵妃误盛唐大国,诚不欺人。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着。
“开始了。”
一只冰冷的手捏着她的下巴朝外拨去,轻笑声如霜雾,蒙得人晕晕乎乎。
今日来看热闹的人不少,码头上站满了人不少,有条件租船的,都下水凑近距离热闹了。
明沉舟一扭头就对面床上光膀赤膊的黑粗大汉,连忙回神,故作矜持地甩开他的手,认认真真说道:“不要动手动脚,都是人呢。”
一侧的谢病春没说话。
明沉舟眼尾一瞟,见他还在拨着瓜子,这才摸了一把瓜子仁塞进嘴里,眼尾盯着他看,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我听说,老师,二十号回去啊。”
谢病春剥瓜子的手一顿。
“我不是有意问这个问题的。”明沉舟苦恼说道,“我就是如今听到一些流言,怕你想多了。”
谢病春手中的瓜子咯哒一声被扭开,轻声说道:“不碍事,那时郑樊一事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
明沉舟立马后悔问这个问题,连忙转移话题:“啊,你觉得今天谁会赢?”
谢病春半垂眸,不甚感兴趣地说道:“江浙水兵一入伍,吃住便都在水上,陆上跑未必稳当,船上飞倒是如履平地。”
“这么厉害啊!”明沉舟惊叹地喔了一声,扭头去问划船的船夫,“我们可以凑近看看嘛?”
船夫露出雪白的笑,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竹竿,故作正经又忍不住得意地说道:“自然没问题,属下划船可有一个外号。”
明沉舟格外给面子地问道:“什么外号。”
“水上蛟。”船夫是锦衣卫的人,据说也是来自江浙,竹竿一点一晃,乌篷船瞬间如离弦的箭,朝着热火朝天的队伍游去,“娘娘看好了。”
那里其实围了一堆的人,但江浙的水兵和京兆府的府兵早已杀疯了,总会误伤围观之人。
人群落水之声络绎不绝,宛若一个个饺子。
明沉舟倒是不惧,看得津津有味。
水上蛟果然有一手,几次三番惊醒避开误伤,像一片叶子一般,轻盈的在‘战场’打转,却又毫发无损。
“好像是水兵那边要赢了,这个腰间系灰腰带的人好厉害啊。”明沉舟抓了一把瓜子,随手塞到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
水上蛟有心炫耀,手中的竹竿打了一个转,竟然直接冲到中间去。
明沉舟果然高兴地叫了起来。
只见江浙水兵的船是特制的尖头鹰船,三艘船成尖头形状列阵,穿上之人也两人一组,各自护卫,为首那船站在最前面的第一人,正是那个穿着灰色短打的精壮汉子。
那汉子面容黝黑,下巴处有一颗巨大的黑痣,身形矮壮,但裸露的四肢却格外健壮,双腿下是用绳子牢牢系起来的束腿,勾勒出鼓起的肌肉形状,每一次挥舞竹竿,必能挑下两个以上的人。
就在明沉舟的小窗悄无声息靠近他们背后时,那人手中的长竿举重若轻一般横扫而过,直接打下对面船上的三人。
“好厉害啊。”明沉舟直接直接半个身子趴了出去,看的目不转睛,“你看他们脚下好似扎根一眼,对面的船撞他,竟然纹丝不动。”
谢病春看的眼皮子一跳,连忙把人拉了回来:“小心被撞出去。”
不过趴出去几个眨眼的功夫,脸上已经沾满了水珠。
明沉舟挣扎着又要趴出去,嘴里含含糊糊地敷衍着:“我就看看,我就看看!”
谢病春眉心微微蹙起,眸光一扫划船的锦衣卫。
锦衣卫原本正在始终如鱼得水,突然觉得后背一凉,眼尾悄咪咪的看向掌印,却见他极为冷淡的模样,心中咯噔一声。
“看背面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去前面看看这个灰衣人的英姿。”锦衣卫连忙说道。
明沉舟大声应下,半个伸出去的身子却是动也不动,。
锦衣卫又是咳嗽一声:“等会要经过很多船,到时候混战一片,小心伤了娘娘,要不娘娘先进来,卑职马上就划过去了。”
明沉舟一听,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身子,眼睛恋恋不舍地依旧黏在那个灰衣人身上。
“你划过去凑近点,让我看看他长什么样子。”明沉舟突发奇想。
锦衣卫一愣,立马悄悄去斜掌印。
掌印手中的帕子直接蒙住娘娘的眼睛。
“哎哎哎,做什么,我看不到了。”明沉舟四肢乱舞,不高兴地扒着他的手。
“他有我好看吗?”
明沉舟只觉得腰肢一紧,整个人天旋地转,紧接着坐在一人的膝头,耳边是不阴不阳的低沉声音。
明沉舟一顿,眼睛在他的手心眨了眨,不进反退,顺着声音靠了过去,促狭打趣地激道:“掌印吃醋了?”
她本以为按照谢病春的性格,大概又会是沉默,谁知没一会儿,就觉得耳边有一阵冰冷的呼吸声。
“嗯。”
声如低/吟,气若轻羽,瞬间激起浑身战栗。
明沉舟瞬间觉得扣着自己腰肢的手都开始不规矩起来,修长冰冷的手指隔着夏日单薄的衣裙上,好似下一秒便要钻进来一般。
她吓得连忙连滚带爬地跑了,背对着他盘腿坐好,眼睛胡乱地盯着外面的混乱景象。
“大庭广众,白日淫喧。”她忿忿不平地碎碎念着,脸颊却是不可抑制地泛上红意,“无耻,无聊。”
背后是一声轻笑声。
锦衣卫充耳不闻,已经快速穿过人群,来到两艘大船对峙的中间。
两边人在湖上对峙的大船都选了鹰船。
船身两头尖翘,并无首尾之分,船面四周装满茅竹密钉,竹间都留有铳眼射孔,是用来前锋作战的快船。
这种船只轻快便利,进退如飞,形状更是不大,底下可以装火铳,上面也能站满人,后续补给只需要身姿敏捷就能不断补上来,是一个杀伤力极大的船只。
两边大船对峙的正中落水的人更加多,一个呼吸间几乎就能看到三四个人扑通扑通落下来,中间划过来凑热闹的人更是来一波掉一波。
两艘船上的士兵被人救了上来,之后又源源不断地补了上去。
“京兆府要输了。”鹰船比一般的乌篷船要高,明沉舟沿着头,只能看到一个上半身,但一点也不耽误她看热闹,嘴里嘟囔着,“也太丢脸了。”
地方府兵和京城士兵常年不对付,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借着机会,自然是使劲揍。
明沉舟仰着头张望了没一会儿,立刻被溅得满脸是水,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缩回去擦一把,突然见灰衣人惊险横生。
只见京兆府那边突然换帅,来了一个红衣人,那人手中的旗子向左向前挥了了一下,京兆府的原本一字排开的队伍瞬间向左移动,最后直接朝着水军右侧的船只撞去。
为首的那个灰衣人正打算变换战姿,只见那个红衣人手中的长杆直接朝着他挥了过去。
剑锋凌厉,去势汹汹,几乎在一个呼吸还未吐出间就隔着逐渐靠近的船只,朝着灰衣人的脑袋,悍然落下。
那竹竿在瞬间化成利刃贯穿而下,鹤鸣之声在混乱声中尖锐响起。
明沉舟看得瞬间屏住呼吸。
那灰衣人避之不及,只好惶然后退,手中竹竿一避一挡,死死顶着那支破空而来的竹竿。
“撞!”
红衣人大喝一声,这一出声,明沉舟瞬间觉得耳熟。
“安望星的母亲是将门虎女,他性子腼腆,武功却承其外家,一手长枪鲜有对手。”
耳边是谢病春的镇定自若地解释声:“这也是为何安悯冉并未让他参加今年文试科举的原因。”
只见安望星所在的主船立刻掉转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撞上灰衣人的正中船杆。
毫不犹豫,破釜沉舟,只进不退。
灰衣人狼狈不堪,腰肢凭空一扭,麻绳束着的小腿被崩断,一直挂在腰间的长剑瞬间出鞘,剑鞘上的银色水波流纹在日光下好似长蛟出水,晃得人眼花。
安望星手中的长杆应声断裂。
灰衣人顺势拉过一侧躲闪不及的兄弟,手中刀锋锐利,站在船杆上杀气腾腾地看着安望星。
“出剑!作弊!”有人大声呐喊着。
“作弊!作弊!”
“滚下来!”
人群一怔,随之爆发出巨大的抗议声。
这样的点到为止的竞争是禁止动用武器的。
谢病春正好剥好手中的瓜子,再一抬眸,便看到明沉舟趴在窗户上一步不动,手指用力压着太阳穴一侧,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怎么了?”他蹙了蹙眉,上前把人抱在怀中。
明沉舟一张脸煞白,满头冷汗,双眼紧紧闭着,脑海中是挥之不去的画面。
——“人就在这里。”
——“这两个小孩全听到了,必须斩草除根。”
——“全杀了!”
凌厉的剑锋在近在咫尺的眉心。
收回的长剑拨开了等腰高的草芥,剑鞘上的水波流纹在日光下好似活了一般,深蓝色的下装被深色麻绳束着腿,好似一个个狰狞的高大巨人在近在咫尺的草堆前走过。
——“你是全知道了是吗?”
——“我带你去西南,可不是让你给我惹事的。”
——“现在死了,我送你一个全尸。”
冬日的湖水带着还未完全化掉的冰冻,落入鼻腔间呛得人头痛欲裂。
波光凌凌的水面上,背着手站着一人。
清瘦修长的身影在水波中被拉长,狰狞的好似话本中的修罗。
“娘娘!”谢病春见她后背全是冷汗,神思恍惚心中一惊,大喝一声,“回宫。”
明沉舟整个人就像被两股力道拉扯着,一下子回到了西南的寒冬,一下又是明府的冬日,纷乱繁杂的声音在耳边尖锐失真响起,此起彼伏,甚至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