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两个小黄门头靠着头坐在一侧蜷缩着,打着呼噜,他们睡得浅,听了动静立马惊醒过来。
结果刚一睁开眼就看到隔壁瑶光殿的贵妃娘娘自梅林中飞奔而来,浅色的裙摆自风中刚刚飘落,安静地贴在腿边。
“给你娘娘请安。”小黄门对视一眼,慌慌张张地跪地请安。
“起来吧,掌印大人是否已经回来?”明沉舟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喘气,可神色确已经是镇定下来。
一路奔来,连着半盏茶时间都没到,她便依旧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她想,若只是这个代价她付得起。
可若真的是筹谋已久,那她现在所行之事便是从入宫前的第一面始,就是谢病春的步步下套,其背后的代价未必是她付得起的。
谢病春图谋甚大,她如今不过所知一二,便已觉得心惊胆战。
明沉舟确实想要往上走,给自己,给母亲,甚至给表哥一家谋出一路活路,却也不能做史册上遗臭万年的人。
“掌印大人还未回来。”小黄门恭敬说道。
“何时回来?”明沉舟又问。
看架势,似乎是一定要等到人。
小黄门摸不准贵妃的意思不由小心翼翼觑了她身后的两位丫鬟。
“娘娘有事寻掌印。”出乎意料的是,先一步开口说话的人是柳行。
明沉舟眼尾扫了她一眼。
相比较桃色的年纪小,天真不谙世事,柳行已有二十,沉稳自持,一板一眼,身上还明显带着司礼监的印子。
她是司礼监的人,是谢病春的眼线,是今日对话最大的变数。
明沉舟用她也防她。
一旁的桃色心直口快,嘟嘴不悦指责道:“娘娘寻人,你看我们做什么。”
小黄门连连弯腰哈背:“实在是冤枉奴婢了,奴婢也不知道掌印大人何时回来。”
明沉舟蹙眉,抬眸去看面前的高楼。
整个始休楼赫然伫立在自己面前,庞大华丽而繁琐精致,越发显得底下站着的人渺小而不自知。
“娘娘。”桃色小心喊了一句,“回去吗?”
明沉舟回神。
“先回去吧。”
她拢了拢身上的浅色披风,抿了抿唇。
小黄门和柳行各自松了一口气,只有桃色依旧天真,乖乖嗯了一声。
明沉舟站在这里被北风吹了好一会儿,把各有心思的四人神色尽收眼底,跳动的心慢慢冷静下来。
她突然意识到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赶在谢病春还未知此事前见面虽能诈出只言片语,但终究太多冒险。
若真的是哪个最坏的结果,自己这般急匆匆反而是落了下风。
谢病春是一条蟒蛇,是一把刀,若没有十足准备便是冒险,今日确实是冲动了。
明沉舟半低着头,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不在焉地转身离开,正准备迈步突然听到背后小黄门惶恐不安的声音。
“掌印大人。”
明沉舟心中一个咯噔,倏地抬头,只看到她找的人披着玄色大氅,神色冷淡地站在不远处的梅林出口。
谢病春的眸光远远落在明沉舟身上,疏远淡漠,毫无人气,冰白色的脸颊映衬着那双黑于常人的双眸越发清透漆黑。
他不知站了多久,连着肩头都落上梅花残瓣,乍一看丝毫披风上绣着的精致图案。
明沉舟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慢慢吞吞地走了上去:“掌印何时来的。”
近看才发现谢病春身上落了不少细小的梅花,还未走进便觉得梅香浮动,格外好闻。
她心中微动,可随后又听到他冷淡的话,心中一松。
“不久。”
明沉舟眉眼弯弯,神色自若说道:“真是巧了,我也恰逢有事想要寻掌印。”
谢病春并不说话,神色依旧淡淡的。
他一向不是爱说话的热拢性子,这一来一回的沉默也是常态。
“谢迨今日不知得了谁的指令,今日竟然来挑拨离间。”谁也没想到明沉舟拢了拢披风,竟然直接说道。
柳行一惊,直接抬眸去瞧她的背影。
桃色眨巴着眼,不敢插话但又蠢蠢欲动。
谢病春这才抬眸,随意扫了她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娘娘信了?”
“自然不信。”明沉舟信誓旦旦地断口直言,“万事总有一个先来后到的说法,既然投靠于掌印自然不会蛇鼠两端,失了信用。”
谢病春不语,黑漆漆的眸子看人时冷冷清清,不带一丝感情。
明沉舟也不惧,只是笑脸盈盈地话锋一转,故作不解地问道:“掌印不好奇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谢病春懒懒问道,脸上却是不感兴趣的神色。
不过他这一下的敷衍,倒是让明沉舟挑了挑眉。
独角戏有人进场,总该有些惊诧。
尤其是这人还是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谢病春。
明沉舟脸上笑容一顿,可很快便有着更为揶揄的口气笑说道。
“谢迨竟然说掌印对我早有心思,此番竟然从台州会京城快马加鞭只为了送我进宫。”
她说起谎来面不改色,眼波微动,水光潋滟,连着嘴角那单侧的梨涡都在若隐若现,把一件原本缠绵悱恻的动人□□说出几分认真,几分无奈,更多的是促狭之意。
谢病春转着银戒的手一顿,随后微微抬眸,露出半分漆黑的眸光,敛着光的眸子,垂眸看人时好似带着万般深情,涟漪水光。
“当真有趣。”他缓缓问道,脸色带着一丝隐晦的古怪,可仔细看去却是薄凉笑意。
明沉舟被这眸光刺了一下,心中咯噔一下,可面上笑容不该,玩笑一般拍了拍手。
“可不是,晟王殿下也不知得了谁的计谋,赶着给我下套,瞧他说的这本认真又咬牙切齿,还说掌印是发着高烧特意赶回来的,言辞切切,我可差点就信了。”
“掌印当真对我情深义重,难以自控。”
她唇齿含笑,眸光微动,落在谢病春的冰白色的脸颊上。
谢病春垂眸,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直接和她对了上去。
明沉舟被那一眼看得脊背一僵,却又不愿先一步移开视线,露出半分怯意来。
“确实是发着烧赶回来的。”
谢病春微微一动,肩上的梅花便落了下来,在两人近在咫尺的身侧悠悠下落,最后慢慢落在明沉舟的脚尖。
明沉舟瞳孔倏地一缩。
可很快,她便看到谢病春单薄苍白的唇角微微弯起,整个人的气势浑然一变,冷冽阴暗,就像是在游走在黑暗中的巨蟒在此刻微微探出头来。
冰冷的竖瞳就这般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明沉舟握着帕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腰背越发绷直。
“掌印怎这般着急。”她微微睁大眼睛,不解问着,随后微微一笑,带出一点娇憨天真,“如此看来,能在入宫前遇到掌印也是缘分。”
谢病春嘴角勾起,露出一丝讥讽,似明白她的小心思,却又大发慈悲地没有点破,只是转着手中的银戒,慢条斯理说道。
“我出京城两月之久京城便闹出诸多事情,若不快马加鞭回来,司礼监怕都是要换天了。”
明沉舟受了他的讥讽,可此刻却又松了一口气。
她是信这个理由。
封斋联合内阁和明德帝把人支出京城,随后就飞快定下明家的婚事,送她入宫,不就是为了制约谢病春。
太后想要制约内宫皇贵妃,明德帝要制约外朝内阁,内阁两派一个是为了自己坦荡的官途,一个是符合圣意,至于司礼监不过是想要搅乱浑水,借势上位。
人人都在用他,可人人都在忌惮。谢病春也并不是一个好人,匆匆回京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太过正常,甚至符合他睚眦必报的性格。
他不惜牺牲埋了五年的暗线,也要让谢延光明正大出现在世人面前,又高调得把他寄养在自己膝下,乃至现在要推谢延登基,不也是为了报复他们。
他这一招一石多鸟,坏了本就不甚稳固的联盟,离间谢迨和明笙,打破封斋的势力,分化内阁内部力量,甚至让自己权势更进一步。
“掌印事无巨细,为国为民,可要小心身体。”
明沉舟心中放下一块石头,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不少,不由虚伪地奉承了一句。
一直心不在焉的谢病春懒懒抬眸看着她,这一眼冷沁沁的,直把明沉舟看愣了。
她还未想明白,却见谢病春朝着她伸出手来。
明沉舟呼吸一顿,下意识想要避开,却又强忍着站在原处。
“娘娘的披风开了。”
他声音若是不带讥讽其实颇有点温柔似水的声线,更何况,他此刻竟然亲自给她系上披风结。
冰白修长的手指近在咫尺,甚至能闻到他指尖带着寒意的梅花。
他身上的梅花花瓣不少,这一动便都顺着两人近在咫尺的间距落了下来。
明沉舟盯着翻动的手指,愣在原处。
这一刻的温柔,她突然有一点古怪的错觉。
好似她刚才诈他的话在这一瞬间成真了。
可很快,她便觉得刚才的错觉有多可笑。
“娘娘当真聪慧。”他抬眸,目光清清冷冷,微微一笑时便越发有些冷淡,可漆黑的眸光深处却又带着若有若无地讥笑。
“送娘娘回去。”
他扔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踩着地上的梅花花瓣离开。
玄色大氅缠缠绵绵地擦过明沉舟的直接,皮面上带着冰冷的寒意,激灵一下刺得人心头一颤。
明沉舟闪过一丝怪异,却又如何也想不明白,直到回到瑶光殿,听到桃色说的话,脸色不由微变。
只见桃色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开心说道:“那梅林果然是掌印亲自选的十年老梅,我们不过快速走了一着,身上就有淡淡的香味,娘娘看,还有梅花落我身上呢,可惜才一点点。”
“老奸巨猾。”明沉舟突然咬牙骂道。
桃色扒拉着手掌上的梅花瓣,眨巴眼不解问道:“娘娘说什么。”
“没什么,不知道连夜买棺材要多少银子。”明沉舟面无表情地说道。
桃色脸色大变,连连摆手:“娘娘怎么说这些丧气话。”
明沉舟哼唧几声并不说话。
“罢了,他能耐下心来听我这么胡说,说明他确实问心无愧。”明沉舟捂着脸,喃喃自语,“不过看着我这般跳梁小丑一般上蹿下跳,当真是性子恶劣。”
桃色越发没听清:“娘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去看看谢延回来了吗。”明沉舟放下手,脸色已经格外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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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帝葬礼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朝野内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各自把目光落在新帝继位上。
还有十日就要过年了。
一堆事情堆在内阁案头抉择不出来,且东南战事焦灼,处处都需要主事的人,可现在偏偏内阁和司礼监因为新皇一事在斗法。
朝野内外乱成一锅粥,几位成年藩王蠢蠢欲动。
内阁自建阁以来便没有齐心过,如今的内阁分为两派,一是以明笙为首,靠着世代科举,师生举荐庇护而建立的清流一派,另外便是郑樊为首,事事以皇帝为先,不顾及世俗目光的保皇一派。
按理清流应该更喜欢饱读诗书文质彬彬的三皇子,保皇派中意长子身份出生,深受明德帝喜欢的大皇子才是,可事实确实如今两派保举之人却都掉了个。
至于司礼监,谢病春早已一手遮天,他中意五皇子谢延在内阁早已不是秘密。
三方斗法,朝堂早已站队,其中晟王殿下和誉王殿下平分秋色,不分伯仲。
人人都等着最后结局的尘埃落地,以便尽快主持大局。
司礼监内,封斋看着堆积如山还未批红的折子,斜看一眼上首的谢病春,不慌不忙地开口。
“这些都是内阁送来的急折,别的不说,东南靠海一边还等着银子打倭寇呢。”
谢病春点着最上方放着红横栏的折子,并不说话。
黄行忠见状便开口接了过去,白胖圆润的脸挤出虚伪的笑来,脸色极为热忱真切。
“这种急事自然是耽误不得的,那我们现在速速看一波,把紧要的都落实下去。”
封斋身侧一个矮小瘦弱的禀笔太监闻言嗤笑一声,嘴角眼皮耷拉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这不是还少了一个人吗?”他阴恻恻地开口,声音尖细,就像知了扯着嗓子在叫。
黄行忠故作不解,夸张地四处张望着:“少了谁,是你杨宝马上就要不在了吗!”
那名叫杨宝的太监脸颊猛地紧绷,消瘦的脸颊便迅速凹了进去,狭长单薄的眼皮微微掀起,狠狠盯着面前之人,凶煞狠辣。
“怎么,瞪我做什么。”
白胖的黄行忠摸着圆滚滚的肚皮,笑起来脸上的肉便挤成一堆,就好像一尊笑呵呵的弥勒佛,偏偏说出的话又能气死人:“老忠我性子比较直,话不中听,您老多多担待。”
“那就闭嘴。”杨宝咬牙切齿地说道。
黄行忠哂笑一声,扭头对着谢病春正色说道:“封禀笔这话倒是说得对,这些都是紧急事件耽误不得。”
“可没有万岁的章,这东西也发不出去。”
下首有一人自众人开始说话便一直摸着一锭硕大的金子。
金子被摩得油光发亮,能映出主人貌若好女的阴柔面容,此刻他见气氛有些难捱的沉默,便开口缓和着气氛。
黄行忠哂笑,保养得益的白嫩大手搭在圆滚滚的肚子上,被肥肉挤压着的眼睛扫着堂中众人。
“既然现在也没有外人,老忠今日就在这里也不遮遮掩掩,如今那位置不论谁坐,怎么都要动荡三四个月,内阁拖得起,司礼监拖得起,朝廷百官也拖得起。”
他语气有些严肃,眉宇间却又带着一点不紧不慢的平静,这让他说的话便多了点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