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坐在这里的十一人便是决定大周明日命运的人。
内阁,司礼监甚至可能是哪位深居简出的太后都在博弈这盘大旗,至于三位皇子甚至自己也不过是棋盘上冲锋的马前卒。
明沉舟的目光一扫而过,最后也跟着谢延一般低头,避开这场祸事。
“既然人都来齐了。”
内阁首辅郑樊须发皆白,之前耷拉着眼皮好似睡了过去一般,对着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视而不见,好像现在才睡醒了一样,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沙哑着开口。
“那接下来的事情不如先请司礼监开个头。”
他慢慢悠悠地说着,一口气总是半吊着,听的人心颤颤的。
谢病春身边封斋正准备开口,却听到谢病春手中的银戒咚的一声磕在花梨木上,动静不大,却又屋内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司礼监方向,封斋下首那位白胖圆润的禀笔太监摸了摸肚子,脸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笑。
“这等事情那能让我等这些做奴才的先开口,郑首辅国之栋梁,为国为名三十年,怎么也该起个办法才是。”
“黄禀笔谦虚了。”郑樊不气也不恼,继续慢吞吞地说着。
“既然让我们先开口,自来立嫡立长,先帝不曾有嫡,那便是长子。”脾气最是暴躁的安悯冉先一步开口说道。
明沉舟并不意外,安悯冉是明笙的学生,自然是不遗余力地站在大皇子这边。
她抬眸微不可为地扫了一眼司礼监那边的五人。
谢病春眉眼低垂,转着手中的银戒,神色不动。
封斋眉心却是一闪而过地皱了皱。
其余三人也是各有表情,但都是开口反驳。
“高祖曾言禹功明德,尧舜禹选贤与能,才能执玉帛者万国。”倒是内阁阁员郑江亭快口说道。
“三皇子曾被大儒夸过仁义孝道,儒生典范。”
大皇子脸色瞬间阴沉。
三皇子依旧是如沐春风的温和。
明沉舟不由低头看着谢延,谢延已经开始无聊地扣着她袖口的金线,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你这意思是说大皇子不贤?”安悯冉发难道。
郑江亭皮笑肉不笑地回敬道:“这可是你说的。”
安悯冉气得拍桌站了起来:“大皇子占了一个长子,也是自小读书,乃是天定的不二人选。”
他口气一顿,隐晦讥笑道:“智可谋人,不可谋天。”
明沉舟挑了挑眉,第一次认真打量着这位明笙的第一门生。
看似暴躁冲动,实则却是一击必中。
“坐下,不可胡说。”一直沉默的明笙终于开口把人按下。
年纪最小的戴和平擦了擦额间的汗,连连点头:“是是,明相说的是。”
“太后意下如何。”此时,郑樊开口侧首问道上方的人。
太后拨动着手中的佛珠,淡淡说道:“按理內宫不该参政,只是情况紧急,事情还是尽早定下为好。”
“掌印乃是先帝最为信任的人,可有曾听过先帝只言片语。”她话锋一转,看向谢病春。
谢病春闻言抬眸,露出漆黑如玉的眼珠。
“不曾说过。”他微微一笑,懒洋洋说道,“太后说得对,情况紧急,如今还是大丧为先,内阁和司礼监尚能维持秩序,何须如此着急。”
太后也跟着笑了起来:“掌印说得对,是我们太过着急了。”
“定国大事,怎能不急,若不及早定下,只怕朝野动荡。”安悯冉大声反驳着。
“还是说,掌□□中也有人选。”郑江亭的目光落在最靠后的谢延身上。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明沉舟和谢延身上。
谢延不解其意,见状只是眨巴着眼,好似一只误入猛兽群中的无辜的小猫儿。
谢病春呲笑一声,并未说话。
“怎么,不敢说话?”郑江亭也跟着站了起来,愤而激道。
“内阁管不好内阁,还想管我司礼监。”谢病春起身,清瘦的倒影落在对面内阁的桌面上。
“不过小郑相有句说的不错。”
他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堂中之人,突然勾了勾唇角,眉目疏离冷淡。
“内臣却有人选。”
明沉舟倏地抬眸,却不料和谢病春的视线撞在一起。
第20章
此次集议会不欢而散,明沉舟早有准备,是以谢病春第一个离开后,她紧跟着带谢延退了出来。
还未到酉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黑云压城天欲倾,密雪碎玉声不绝。
两侧游廊花厅,小黄门顶着风雪辛苦挂着灯笼。
大雪落在谢病春玄色蟒服上,右侧游廊晃荡的烛光落在冰白色的脸颊上,清冷含冰的眉目便越发疏远起来。
“今日集议新帝之事,把几位皇子叫来做什么。”她跟在身后不解问着,“历朝历代还未有过这样荒诞之事。”
这种举动看似光明磊落,实际却是结仇,今日一番闹腾下来,晟王和誉王便是兄弟彻底决裂了。
“大概是有趣吧。”
衣袍随风而动,猎猎作响,连着那声似雪般冰冷轻盈的轻喃都被吹散。
明沉舟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谢病春虽然背对着她,但明沉舟能想到他此刻脸上的讥笑。
“你想让他们自乱阵脚。”她焕然大悟,似乎歪着头又问道“可万一适得其反呢。”
内阁明显分为两派,一个拥护晟王,一个拥护誉王,就像看似最中立的太后其实心也是偏的,就连司礼监,都不是铁桶一个。
他们若是联手虽未必能成功,但也一定棘手。
相比较前面两位皇子多年经营的内外朝势力,谢延可以说是毫无根基。
谢病春嗤笑一声,冰冷不屑。
明沉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也不敢多问。
一行人踏在厚雪上,脚印逐渐深了下去,北风凉凉,雨雪雱雱,天地逐渐连成一片白色。
“今日雪大,掌印还是撑把伞吧。”明沉舟看着雪越下越大,忍不住开口劝道。
谢病春虽未说话但莫名停下脚步。
明沉舟堪堪刹住脚步,这才没有再一次一头撞上去,但两人的距离却是只剩下半臂的距离。
她心有余悸地晃了晃脑袋,主动往后退了一步,顺便给桃色打了个眼色。
桃色小心翼翼地准备去给掌印撑伞,却被他扫了一眼,顿时僵在远处,苦着脸偷偷去看娘娘。
明沉舟不解,瞪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脑中电光火石一闪,犹豫上前接过桃色的伞,高高举起手,亲自给谢病春打伞。
谢病春这才懒懒抬眸,眸色冷淡:“娘娘这次不避嫌了。”
明沉舟装傻:“我何时避嫌?”
谢病春深深看了她一眼,却不再说话,只是伸手接过明沉舟手中遮雪伞,绕过她继续朝前走着。
明沉舟轻轻嘶了一口气,小声嘟囔着:“倒是记仇。”
不过是之前那他做筏子堵了明笙的嘴,这会儿倒开始翻旧账了。
“娘娘,我们回宫吗?”一直跟在英景身边的谢延见人走了,立刻巴着她的腿小声问道。
明沉舟看着谢病春撑着伞,消瘦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收回视线,点头说道:“走吧,我们也会去。”
“今日大字还未写呢。”
“知道了,回去就写。”
谢延根本听不懂今日堂上说的话,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晓刚才吃了糕点喝了茶,早上还玩了雪,一天下来心情不错,开开心心地应了下来。
“我便知道,我早就知道,这对贱/人。”晟王怨恨的声音在两人离去后的假山后响起。
————
明德帝的事情在司礼监和内阁的重压下有惊无险地翻了过去,难得是江兴程此次的沉默,是以即便是有人察觉不对,也不敢胡说,
大周没有后妃殉葬制,但无子的嫔妃待先帝下葬后便都会送到庵中养老。
明德帝后宫人数并不多,且膝下有子的只有两人,其中一人已经陪着明德帝一同走了。
明沉舟作为后宫等级最高的嫔妃为行表率,领着诸位嫔妃在正殿跪了一日,知道暮鼓敲响这才起身回去。
“谢延呢,什么时候回来。”她搭在桃色身上,疼得龇牙咧嘴。
“皇子都要跪到晚上呢。”桃色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准备上轿子,“英景公公看着呢,不会有事的。”
“不坐不坐,走两步,不然明日根本起不来。”明沉舟连连摆手。
桃色和柳行便让坐轿跟在后面,一左一右地扶着人。
“这宫中如今空了许多。”桃色看着满墙灯笼,可一路走来人影却极为少见,不由感慨了一句。
毕竟事关皇家辛秘,太后直接发落了仁宁殿和乾坤殿全部宫娥黄门,连着那半月在附近当差的人也不曾留下,至于那个告密的江美人更是直接送去一杯毒酒,遣散全殿宫娥黄门,一人也不能活。
这几波懿旨接连颁了下来,内宫人人噤若寒蝉,也自然空了下来。
明沉舟心中对这位身居后宫,神秘莫测的太后多了一丝警惕。
“慎言。”柳行淡淡说道。
桃色吐了吐舌头。
“呦,这不是贵妃娘娘呢。”走到半路拐弯处人烟稀少的梅林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拦在她们面前。
桃色皱眉,立刻挡在明沉舟面前。
“果然是司礼监出来的狗东西,怎么我还敢动掌印的人不成。”谢迨见状,抱臂讥讽着。
明沉舟不想搭理他,脚步一拐便要离开。
谁知谢迨直接伸手把人拦下。
“殿下这是做什么?”明沉舟挑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谢迨并不说话,只是斜眼上下打量着她。
明沉舟不悦后退一步,冷淡说道:“殿下几次三番出言不逊,再是如此,我可要请太后主持公道了。”
这话不知哪里碰了谢迨逆鳞,他脸色顿时大变,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瞪着面前之人。
“怎么,降服一个谢病春让他欺压于我,连着太后也要笼络给我难看,若不是我母妃已不在,看你如何在内宫作威作福,”
明沉舟并不害怕,反而挑眉讽刺道:“殿下擅长武器,莫非擅长的是钉耙,这倒打一耙的能力倒是令人叹为观止。”
谢迨气得想要身后去打她,却被桃色一把撞开。
“这里距离司礼监可不远。”她站在明沉舟面前,张牙舞爪地威胁着。
谢迨目光一戾,盯着树荫烛火中半露出的绝色红楼,面容扭曲,拳头紧握。
“不过是一个阉人。”
他恨恨说道,随后目光沉沉落在明沉舟身上,最后露在那种芙蓉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惊艳之色,可随后便又咬牙切齿首,满脸讥讽恶意。
“和一个太监做对食可体验这人间极乐。”
“放肆!”柳行怒叱一声。
谢迨并不畏惧一个奴婢,反而又是上前一步,看着近在咫尺的冷面佳人,像是审视一个稀世珠宝。
“娘娘这般绝顶姿色,人间少有,如何不能品尝风花雪月,何必委身一个杀人如麻,无心无情的阉人。”
“不过是一条狗,一只野兽,一块烂泥。”他压低的声音倏地发狠,伸手想要去触碰她细嫩的脸颊。
明沉舟冷不丁地歪头,避开他的手,嫣然一笑:“是谁人给殿下支的招,挑拨离间倒是不错,只是用错人身上了。”
她啪得一声打开他的手,后退一步,脸上笑容瞬间消失。
“我与掌印清清白白,倒是殿下口出恶言,看来安相说您饱读诗书也不够精准,无法服众。”
明沉舟挑眉,意味深长地回敬着:“此事若是回禀太后,想来太后也会乐意出面的。”
谢迨摸着被打的手背,舔了舔牙。
“清白?谢病春这等狂傲之人何时会把人放在眼里。”
“你可知,台州回京城快马加鞭也要一月路程,可谢病春高烧十日,在二十日内赶到。”他眉眼低压,昏暗的烛光落在眉心,倒影着枯瘦地树枝,便落下一点浓重的阴影。
“谢病春当真,问、心、无、愧。”
谢迨靠在她耳边一字一字地质问着。
明沉舟眉心倏地一皱,但随后又松了下来,不怒反笑,不以为然说道:“那你便要去问掌印了。”
谢迨脸色阴沉,最后摔袖离开。
“晟王殿下当真无礼。”桃色不悦说道,“娘娘在太后面前定要好生说上一番。”
一侧的柳行收回盯着始休楼地视线,眉眼低垂,轻声说道。
“晟王殿下都出来了,小殿下大概也回殿了,娘娘回去吧。”
明沉舟站在原处盯着那点露出的红楼尖尖,那楼近看如猛兽蹲坐,雄伟壮丽,令人不敢细看,远看时小塔尖尖,伶仃风情,又让人无法看清。
就像谢病春一样,无论何时,他都是那个站在黑暗中只能看到那截冰白下颚的人。
“原来这就是代价。”
她愣在原处,喃喃自语。
一个在内宫毫无根基,在大局中亦无左右时局的人,如何能让万人之上的司礼监掌印信任甚至青睐。
除了那点隐晦的,不能为人道的床/笫羁绊,枕边之情,其他的别无他法。
可真是如此吗?
“啊,娘娘,娘娘,您去哪?”
桃色见明沉舟拎着裙摆朝着始休楼的位置跑去,大惊失色。
第21章
始休楼依旧是一片死寂,连路过的小鸟都不愿逗留片刻。
天色阴沉,乌云遍布,压着整个始休楼越发高大森严。